孙晋芳一直在“为国争光”

唐磊

整个上午，孙晋芳不断地喝水，以促进血液循环。身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症，她一直靠药物维持，但旁人不易察觉。

“实际是力不从心的。”孙晋芳说，“幸好有女排时留下的毅力。那个时期的经历，留给我的不光是鲜花和掌声，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信念。”这位前女排队长，曾被誉为世界最佳二传手之一。退役之后，她一直没有离开体育这一行。

为丈夫找好保姆，将女儿送到国外读书，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后，孙晋芳调入北京。2004年，她出任国家体育总局网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这几年，夸赞有，嘘声也有，但对她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从没有这么大的官和自己交心”

和许多其他运动管理中心主任不同，孙晋芳有过辉煌的运动生涯。她熟悉运动员的心态，了解国内体育体制的优劣。上任之初，很多人跟孙晋芳提到很有天赋、但已经退役两年的李娜，都觉得可惜。“当时的体制和某些工作方式让她很压抑。她当时是在一种崩溃的状况下退役的，谁都拿她没办法。”孙晋芳说，“退役后，她上了两年学，应该能冷静思考了，我觉得她肯定舍不得放弃网球。”

孙晋芳奔赴武汉，约正在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专业读书的李娜谈话。她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李娜的情况，甚至细致到李娜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私事。

“你这么苗条，我很吃惊。真不像个运动员了，很秀气。”见面时，孙晋芳对李娜说。谈话中，得知李娜对于毕业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少计划。“你还想不想打网球？”孙晋芳问。

“还有兴趣。”李娜说。但她还有很多顾虑，孙晋芳细心地开导她，并向她承诺，接下来在国内举行的三站比赛，都给她参赛资格——连续参赛能让李娜如愿拿到出国比赛所需的积分。除此之外，孙晋芳还答应李娜可以自己选教练。谈话进行了3个小时，这让湖北体育局的领导很惊讶。此前他们和李娜谈话，常常是话不投机，5分钟就结束了。

李娜恢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孙晋芳再次到武汉看她。退役后复出找回昔日状态，这个过程很不易，外人无法理解，运动员出身的孙晋芳却很了解，她希望多给李娜一些鼓励。

此时的李娜正处于烦恼中，一方面是恢复训练的艰苦，另一方面是无法忍受的一系列僵化管理让她又有些动摇。孙晋芳再次开导她，这些不愿意接受的只是回归运动员生涯的一部分，并不影响她参加比赛为自己赚取职业声誉和奖励。

“职业网球能赚很多钱，我们没赶上好时候，我做运动员时，国家利益至上是每个人的义务，没有人提个人利益。”孙晋芳对李娜说，“你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又有天赋，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过好生活，是要有物质基础的。”对于那次谈话，李娜曾说，从没有“这么大的官”和自己交心，还少有地谈到“实现个人想法”。这正是2011年中国网球传奇突破的开始。

过去与当下的对接

因为做过运动员，孙晋芳能理解运动员的心理和诉求，她总是先分析每个运动员自身的特点，再对症下药。这是她做女排队长时积累下来的经验。

1979年夏天，中国女排访日比赛。前两局轻松拿下，从第三局开始，转入逆境。新手郎平的重磅扣杀屡不奏效，孙晋芳提醒她：“郎平，注意攻球线路！”郎平却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郎平冲着她说：“给球高一点儿！”作为老队员，孙晋芳心里掠过了一丝不悦。运动员的喜怒哀乐，即使是瞬息的变化，都会在球上反映出来。尽管当时袁伟民指导还不知道场上发生了什么，但从性格外露的苏州姑娘撅起的嘴巴上，已经洞察到她心里有些不痛快。他叫暂停，换下了孙晋芳。

倔脾气的孙晋芳心里不服，心想，一个新队员，竟然不理睬场上队长的提醒。她心里藏不住事，在比赛过后的一天晚上终于开口了：“郎平，那天在场上，你对我的提醒怎么不理呀？”郎平惊讶地问：“你提醒我什么来着？场上太吵闹，我没听见。”

这下，作为队长的孙晋芳开始埋怨自己了。郎平年轻气盛，性子也直，老扣不死球，心里肯定很焦急，自己应该多理解她才是。

后来，她逐渐摸清了每个同伴的性格、脾气和技术，比赛时总揣摩她们的状况给球。郎平的性格爽朗，兴奋时容易跳早，球要给高些。她身体疲惫时跳不起来，球要给近网。招娣敢打敢拼，是一员虎将，情急时，不能轻易给她球，要提醒她别急。梁艳年轻，眼疾手快，给球的速度要跟得上……也许正是有了这种理解和配合，才有了女排当年的辉煌战绩。

作为老女排的队长，“为国争光”是伴随着她这代运动员的最高信念，但这种信念如何与当今职业化的体坛对接？她认为：“改革要顺从网球的发展规律，如果不改，水平永远上不去，一定要融入职业网球潮流圈子去，这样才能为国争光。”

2004年，孙晋芳调到网球运动管理中心。彼时，中国网球成绩不佳。调孙晋芳的目的很明确，让她想办法提高该项目成绩。当时的网管中心由于经费限制，教练和队员都抱怨比赛机会太少。曾有统计，在2003年，如果一个球员在一个赛季打25周比赛，差旅等费用需要10万美元，这已经超过了网管中心一年的经费。

孙晋芳知道，教练、队员如果不走出去，就不会知道国外先进网球是怎样的。比赛需要经费，财政却只给吃饱的钱。“我们首先用网球队这个无形资产和企业谈，拉来了一大笔资金。”此后，一系列的改革让中国网球逐渐有了起色。

权衡的艺术

直到现在，孙晋芳仍认为自己的选择属于“误入歧途”。从梦想当兵、当列车员走遍全国到17岁那年在校运会上被选中打排球，每一步都不是孙晋芳最初的愿望。因伤退役后，孙晋芳先去南京体育学院读书，然后去了江苏体委工作，后来又被调到国家体育彩票中心。孙晋芳“执政”3年期间，彩票销售收入竟然相当于过去7年的总和。体彩走上正轨后，她又被调到网管中心。这么多年，女排精神一直在支撑着她。

接下网管中心这个重任后，对她的夸赞和嘘声，多少都跟李娜有点儿关系。

2005年十运会网球女单半决赛，李娜负于彭帅。赛后，李娜抱怨说：“国家队有很多体制不是很好，如果可以将队员的成绩和奖金挂钩，应该会更好一些。”她的话被外界解读为“炮轰国家体制”。2006年，不光是李娜，一些成绩好的队员也开始闹着希望有更多的自主权，媒体开始为她们叫屈。孙晋芳都看在眼里，但她知道，根据前两年的改革经验，队员完全适应职业化还有一定困难，更何况2008年奥运会在即，不能出任何岔子。

“队员随着成绩的改变和融入职业化以后，个性张扬非常明显，跟我们那一代运动员完全不一样，光靠教育是没用的，管理要符合社会的发展。”按规定，比赛奖金的50%归队员。但队员对这种分配方式越来越不满意。“怎么办？一定要改革。”孙晋芳说。上缴国家的那部分是不能动的，孙晋芳就协调网管中心的15%不要了，并动员省市、地方也暂时放弃应得的10%。“这在体育总局是不可能的，我也不管总局领导同不同意，否则无法走下去了。往上级报的时候，我就讲网球的特殊性，希望领导理解。领导说，你就大胆改。”这种方式让局面平静了一段时间。

2007年，成绩优异的几名队员纷纷提出要“单飞”。但奥运在即，“政策出台有时机的问题，如果掌握不好，就毁于一旦。我跟她们说，2008年完成任务，给你们最宽松的选择权。队员来找我谈话，我跟他们讲我也是运动员出身，能理解，所以我的改革突破了很多政策限制。举国体制价值观的最高目标是为国争光，职业网球的最高目标是个人价值的最大化。我没有办法，只能找平衡点。”

在外面，大家看到的孙晋芳永远开朗热情、精力充沛，可是一跨进家门，她就再也不想动了。长期的运动员生涯让她留下了一身伤病，这些年她一直没能摆脱病痛的困扰，家里到处放着她的药，晚上也要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丈夫无奈地开玩笑说：“我跟你结婚十几年，就没有哪天听你说自己身体好过。”

孙晋芳的腰伤很严重，这位昔日的赛场猛将，如今连爬上6楼都觉得困难。丈夫已不忍心再催她去医院看病，因为每次检查都要抽骨髓。孙晋芳自己倒是很坦然，女排给她留下了伤痛，“但也留下了足以让我受益终生的宝贵财富”。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