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是一条“不归路”

2012-05-30 11:07柴静
37°女人 2012年3期
关键词:小山垃圾焚烧王维

柴静

1

同行听说我采访黄小山,有点儿担心,说“那可是个混子”。所以我对黄小山的形象有心理准备,不过见面的时候还是被他的穿着给震了一下:上身是鹦哥绿的毛衣,外头套一件蜡黄的羽绒服,下身是一条鲜红的裤子。见到我,这个49岁的男人转了一下身子问:“怎么样,像红绿灯吧?”

我说:“你今天去当政府顾问也穿成这样啊?”

“可不是,不这样别人还觉得不正常呢,他们喜欢我这样,我老跟他们讲段子。你想,平常谁跟他们讲啊?”

他现在没单位、没身份,连大名都不怎么用,外号“驴屎蛋”。比起本名黄小山,他更喜欢这个叫“驴屎蛋”的人物——他把这个叫“人物”,就像是他亲手塑造出了另一个自我,“以前那个黄小山,在部队大院长大,上北大当律师,多正常;现在这个‘驴屎蛋挺二的,不循规蹈矩,可我挺喜欢这个二。”

吃饭的时候,黄小山说自己曾经“吃着火锅唱着歌”,住着别墅,当着律师,打算就这么泡些年,跟他哥一样移民了事。突然有一天被直接扔进了垃圾堆——从区政府女厕所门口的小黑板上,知道家门口要建亚洲最大的垃圾焚烧厂了。“这就要住在最大的公共厕所边上了”,他觉得。

黄小山给自己起了个“驴屎蛋”的名字——“律师”的谐音。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焚烧产生的化学物质会伤害人,于是在网上发帖反焚烧,他们还给支持焚烧的市政市容委的总工程师王维平起外号叫“王焚烧”“王自焚”,“不信他们,利益不一样,不听他们的”。

政府与他们沟通。黄小山说“政府就要建,我们就不让建。不管跟谁,总说这个‘就字,我‘就要怎么怎么着,那就没任何调和余地了。”

沟通不畅的结果,就是事态的激化。黄小山后来和小区的四五十人站在全国环境博览会门口,举着反对垃圾焚烧的标语。当时他站在第一排,打扮比现在更出位:朋克式发型,两边秃着,头上一丛染得像个鸡冠花,好认得很。他在雨里浑身都抖,“不知道激动还是害怕”。

王维平其实也怕。第一次与居民见面的时候,他儿子开车带他到了地方,放下他就走了,他直埋怨:“你怎么把我扔下就走了,好歹陪会儿我呀。”他担心挨揍。

问他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他回答:“因为你不能不迈过这个坎,中国法律规定了公众参与的权利,开工前要做环境影响评价,周围老百姓不同意,你就不能开工。”

后来我问到王维平:“你为什么要请黄小山跟政府考察团一起去日本?”

他笑了:“当时很无奈,跟你说实话,被他折腾得够呛,垃圾厂没法建,政府也着急。其实努力解决问题,是一件利民的事儿,为什么不敢跟老百姓沟通?”

在日本时,黄小山跟王维平睡一个房间,他等王睡了,三更半夜接受采访、发帖子。王维平很恼火,因为睡不成觉,但也不去管他:“黄小山这个人,路上见着漂亮姑娘会目不转睛地看。这是一种魅力,真的。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假,明明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脸上还要带着微笑,这样的人最不可信。所以我觉得他很真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高兴的时候就骂。‘真的人好交往,没有偏激和成见。”

2

日本国土面积小,90%的垃圾处理靠焚烧,有1300多个垃圾焚烧场,东京23个区,就有23个焚烧场,有的就建在市中心。黄小山说进去参观要换拖鞋,“怕你把人家的垃圾厂搞脏了”。

他看了几家,再安排他看,就“不看了,不用看了”。他看明白了:垃圾焚烧的技术百年来已经很稳定,“都像东京一样,大家还反对什么?”,重要的不是烧不烧,而是烧什么,怎么烧。

中国的垃圾最要命的地方是“水”,这跟全世界都不一样:咱们吃饭都是汤汤水水,厨余垃圾的比例高达65%~70%。按黄小山的算法,北京1年1.8万吨垃圾里面,差不多1万吨是水,人人拿垃圾袋一扎,全倒在里面。到了填埋场也分不开,只能堆着,让它渗出来。我们闻到的垃圾臭味,全是这个渗滤液,它们进了土、进了水,都是不可恢复的污染,填埋场的地,就永远废了。

虽然垃圾焚烧的技术很稳定,但如果不把水分弄出来,烧的时候,炉温不容易达到850度,就可能会产生二恶英。要想达到850度,就得往里加助燃剂,你不知道那些垃圾处理企业能不能加这个成本,加了他还能挣钱么?不能挣他会怎么办?

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很深,他问日本主妇:“你们不担心垃圾焚烧会污染吧?”对方说:“我们相信政府一定让我们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驴屎蛋”这么个混不吝的人,听了这句话居然哭了。

3

前两年,全国各地因为兴建垃圾焚烧厂引起的争议众多,黄小山说日本之行是一个分水岭。“那时候,甭管上海的、番禺的还是北京海淀区六里屯的,都处于一种邻避主义——捍卫我们自己的家园,就是不许烧,但只要不建在我家门口,我才不管呢。现在觉得这个责任大了,觉得既然我们每一个公民都是垃圾的产生者,便开始反思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在日本,他说最吃惊的是东京大街上见不着垃圾筒,女孩儿用过的纸巾都放在包里带回去。每天早上,上班的人出电梯,手里都拎着一袋垃圾,因为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可以倒,倒的还是不同类的垃圾,错过就没机会了。

有的地方,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就在那儿看着处理站,你不按垃圾分类,就上你家找你去,把你的垃圾放旁边,不给运走,还给你写一个不良记录,有了不良记录,将来上学、就业,甚至出国办签证,都要受影响。

在1989年之前,日本也像我们今天一样,人口越来越多,城市不断扩大,垃圾产生量越来越多,但是到了1988年,东京都政府实施了一套垃圾减量化的行动计划,从1989年开始,垃圾逐年减少。到2010年,垃圾的产生量就降到1989年垃圾峰值的56%,减少了44%。

但中国的垃圾要减量,面临的是全世界独一份的难题——没有处理大量的厨余垃圾的技术。黄小山被逼得研制了一个机器,“像洗衣机脱水一样,把垃圾给甩干,”水净化了再流入地下,干物质交给大型垃圾站。

我问:“你不担心有人会骂你,说你想借着垃圾发财?”

“我觉得那是对我最大的夸奖吧,如果通过这个我能发财,那真是对我最大的夸奖,我愿意接受这种夸奖。因为这说明大众接受了垃圾分类的观念,能被社会接受,是一件大好事。”

后来,黄小山辞了工作,自己投钱搞研发,因为一再失败,他气愤地说:“环保真他妈是条不归路”——我们为了不在电视上播粗口,还得费劲把那两个字剪掉。

后来,那位说黄小山是“混子”的同行对我说:“这人还挺有意思,真没想到。”

(摘自作者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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