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人格

2012-07-25 09:13韩晗
读者·原创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武汉

文 _ 韩晗

我的祖籍是河北,因此不算正宗的武汉人。除了我父亲在武汉出生以及我在武汉大学念博士之外,我既非生于武汉,亦未在武汉受过基础教育,更未将户口落在武汉,因此,我谈武汉人格,应算旁观者言。

我虽与武汉没有看似太直接的关系,却又太熟悉这座城市,因为我的家乡黄石离武汉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在武汉生活一段时间。正是这种似远又近的距离,让我对于这座城市有了更加鲜明的印象,尤其是错综的交通、复杂的路况以及拥挤的人群,特别是每次从武昌到汉口都要穿越两条江,这在国内其他城市几乎看不到。

在许多人看来,不规整的城市结构是导致武汉人脾气暴躁的原因之一。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每天要忍受最远可达40多公里的路程上下班,时而狭长、时而拐弯的道路让许多刚来武汉的人陡然变得焦急不堪。

因此,有车族还是“在路上”的时候居多。武汉人喜欢开快车的习惯全国闻名。近些年,武汉市政府提出了“敢为人先,追求卓越”的口号,被媒体称为“武汉精神”,我倒认为这是武汉人开车风格的最好体现:“敢为人先”乃插队,在武汉本不宽阔的马路上,时常可以看到某辆车在拥挤的车流中东插西塞、险象频出;“追求卓越”则是超速,只要路况稍微好一点,许多司机便无视减速带与摄像头,直接在高架桥上开出近百码的飞速,然后在红灯前面一脚急刹,颇有F1车手的气魄。

这几年,武汉的市政工程建设进入了“快车道”,交通问题也好转不少,但与东京、香港甚至上海、南京相比,武汉的市区交通依然有很大的不足。好在武汉人早已习惯了拥挤闷热的公交车、时常塞车的马路与不太遵守交通规则的司机,火暴里透着宽容。

武汉人爱发火、脾气大,当然也不完全与交通有关。

以前有说法称武汉乃中国“三大火炉”之首,后来据说南京、重庆相继落榜,改为长沙、南昌,而武汉依然雄踞“三炉”之首。历年一到三伏天,新闻便报道武汉又刷新了历史最高温纪录。

武汉的热,不同于戈壁滩的沙漠炙烤,也不像东南亚的海洋气候,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湿闷。早晨出门时,恍如走进一间刚营业的桑拿房,潮湿窒闷,令人气短;中午11点,太阳便如约出现在头顶,路面温度瞬间可达六七十度;刚到晚上,又回归到早晨那种湿闷的天气,一天里几乎没有温差,周而复始。

这样的气候,如果还能气定神闲地煮一壶咖啡,聊聊古典音乐,那真有些冷幽默。

早些年武汉人喜欢把竹床搬到屋外,形成大马路上“床连床”的壮观景象。这一景观如今早已不复存在,原因是武汉近些年大兴土木,室外灰尘漫天,谁也不想做义务的吸尘器。再者,这几年城区私家车数量猛增,空调总量更是呈几何级数攀升,加上昼夜无温差,户外根本无法入眠。闷热的气候总是影响到人的脾气,久而久之,武汉人的火暴脾气便扬名海内外。

我始终认为,武汉人的火暴脾气并非戾气,而是这座城市的一种独特文化。从古到今,武汉人的性格煅造出了武汉的“战争文化”,无论是孙权、朱元璋的厉兵秣马,还是当年张之洞的“汉阳造”,抑或辛亥革命的“第一枪”,没有这样的“火”,便无法使武汉在中国几千年的战争史中有着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有人说,武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是因为武汉“九省通衢”的地理位置,但若是少了当年敢放“辛亥第一枪”的武汉人,武汉还能受到历代兵家的重视吗?

在和平年代,武汉最有名的便是足球迷,但武汉人的火暴脾气早已回归理性。君不见,武汉球迷大声喊叫居全国翘楚,但绝少有闹事者,至于砸车、扔酒瓶等恶行更是从未发生。可惜的是,随着湖北队被中超除名,湖北球迷也各自散伙,作为武汉球迷精神家园的新华路体育场早已荒烟蔓草,梦想不再。

武汉在当代的出名,恐怕还与毛泽东的若干次到来有关。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曾39次来武汉,游东湖、渡长江、吃豆皮,使得武汉一度与北戴河并列为中国的两大“夏都”。众所周知,毛泽东青睐武汉,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他在上世纪初曾五次来过武汉,在武汉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并发动当地工人、农民与学生参加革命运动。

于是,在中共党史上又有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毛泽东在大革命时选择武汉?

其实答案也很简单:武汉自古因两江之隔,形成了武昌、汉阳与汉口三镇。随着中国现代化运动的兴起,三镇成为“洋务派”们的试验田。短短几十年间,教育重镇武昌积聚了大量学生,汉阳则以工人、农民居多,而率先开埠的汉口又催生了大量的民族资本家与职员。因此,作为洋务运动的滥觞之城,武汉构成了中国社会走向现代化的缩影。

坦率地说,这种缩影使得武汉有点“四不像”。正因为它集中了太多类型的现代社会阶层,使得它并不像十里洋场的上海一样,成为国际化的大都市,也不可能像古都北京,锻造出皇城根儿下的贵族气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武汉塑造出了一种特定的人群——他们没有农民的朴实,也缺少工人的纪律性,更缺乏资本家的气魄,但他们有一定的产业,有一些文化,懂得一些城市的生活规范,但又少了一些大城市居民的风度。这群人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小市民。

因此有人说,武汉是中国最小市民的城市,不光是早年风靡全国的《汉正街》,也不只是池莉笔下的饮食男女,而是在武汉所嗅到的一种气味。

这话不假。我承认,武汉确实是一座小市民的城市。它没有作为几朝古都而享誉国内外,更无兵马俑、故宫或泰山这样的世界遗产可以令当地人骄傲不已。再说武汉的风景——记得有一个外地的朋友问我,都说东湖好看,但真到了东湖,能看到什么?能看到西湖的苏堤、白堤吗?能看到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吗?

我无言以对。

如果真有外地朋友来问武汉的文化是什么,我觉得,恐怕这一切非得在街头巷尾面窝豆皮热干面的“早点”,利济路、三元路夜晚的“潜江大虾”与热浪翻滚中寻得一片宁静的风景之间去找寻了。作为老资格的“火炉”,武汉有的是坦率、火暴、拥挤,甚至有那么一点庸俗的平民化,但你无法批判它,平民化就是武汉的个性。

武汉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工业城市。记得多年前读过一本地理杂志,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从城市的上空看南京,是一块璞玉;而西安,则是一片汉瓦;至于成都,更像一杯绿茶;而从上空看武汉呢?则是一堆不可爱的废铁。”

说实话,武汉不太受旅行者与度假者们的欢迎。有一位法国朋友告诉我,他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的城市,对武汉的印象只有一个:表面充满市井气,实际却非常难以接近。

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工业城市是否也是如此,但我认为自己是了解武汉人的。这是源于自卑的自傲。不同于上海人的长期排外,也不同于北京人先天的优越感,武汉人有时候确实在面对陌生人时表面上缺乏一种“暴脾气”里的热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武汉人冷漠、高傲。恰恰相反,当你与一位武汉人交朋友时,你会发现“外冷内热”的武汉人像极了武汉冬冷夏热的天气。

这一切与武汉的地域差异相关。作为工业城市,一百年来,武汉付出的是矿产资源、自然能源与人力物力,收获的却是差距,当年比肩的“兄弟”南京、重庆与广州现在早已超过武汉太多。曾经的“大武汉”竟然成为需要用十几年、几十年的奋斗才能达到的远景目标。面对这些,武汉人没法不郁闷。这样一种压抑、愤懑、自怜但又不肯认输,最终变成了渗透到骨子里的傲气,让武汉人变得看似对陌生人冷漠、充满防备,但当武汉人真的与对方坦诚相交时,武汉人骨子里的热情又会不自觉地冒出来,甚至热乎得让你无所适从。

作为一个“准武汉人”,我总对武汉充满好的愿景。

就算武汉有太多的缺点,就算这座城市缺乏应有的灵气,但归根结底,我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已伴随着我的童年一道刻印进我的记忆。

无论是长江大桥、黄鹤楼、司门口、洪山,还是江汉路、利济路、桥口路或月湖桥、天河机场、光谷、琴台,武汉没有哪一个地方我不熟悉,这种熟悉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般。

想起一句广告词“熟悉才能如此亲近”。但写文章最怕的就是亲近的写作对象,因为你会忌惮,怕伤害到亲近的人,你还会因为太过于亲近以至于不知道该怎样去描摹它的骨骼和结构,而不是仅仅用寥寥几笔来轻描淡写它的肌理。

我常对外地朋友说的一句话是:武汉这座城市,5年之后你再来看看,一定会更好的。

若真如此,5年之后,我愿意再写一篇文章来纪念我生活过的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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