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精神探索者

2012-08-15 00:42刘雅琴内蒙古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内蒙古通辽028043
名作欣赏 2012年6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尼古拉医生

⊙刘雅琴[内蒙古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内蒙古 通辽 028043]

作 者:刘雅琴,内蒙古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俄语教学法及比较文学和外国文学。

对于习惯于阅读明晰的人物形象、清晰的故事结构以及一目了然的主题的读者来说,《日瓦戈医生》很难让人感到阅读的乐趣。帕斯捷尔纳克并非为我们娓娓道来一个趣味横生的故事,而是试图带领我们进行精神的探索。从小说的文本特征来看,无论是情节上过多的“偶然相遇”、时间上的模糊不清,还是大段的人物内心描写,小说中出现的意象,都在突出作品的精神性特征。

小说是以俄罗斯知识分子尤利·安得列耶维奇·日瓦戈医生在十月革命前后的动荡年月中的经历为主线展开的。日瓦戈出生于俄国一个旧式贵族家庭,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幼年时期的日瓦戈和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起度过,并受到其思想的影响。后来日瓦戈被寄养在格罗麦科教授家,在那里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并与教授的女儿、青梅竹马的托尼娅结为夫妻。虽然日瓦戈学习的是经世济用的医学,并且顺利成为了一名医生,但是他敏感聪慧、博学多才,喜爱历史、哲学,还擅长写诗。小说涉及到了十月革命前后俄国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在四十年的人生历程里,日瓦戈经历了俄罗斯几乎所有的社会动荡和历史变革。但是,小说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描写日瓦戈医生和他的同代人经历了什么历史大事件,而是日瓦戈的思想历程,一个思想者的精神履历。

一、生活的失败

从现实生活层面看,日瓦戈医生算不上一个成功者。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他很努力地生活,曾经对革命抱有热烈的期望,但尤利·日瓦戈不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弄潮儿,不是社会运动的积极拥簇者,不是俄国历史变革中的受益人。他学习医科,是出于最朴素的治病救人、为社会尽微薄之力的愿望,在战争中随军行医,则是其本职工作。十月革命前夕,日瓦戈一家人生活极其困顿,连取暖都成了大问题。内战时期,他被红军游击队强征入伍,与家人离散,后来日瓦戈的家人被驱逐出境、旅居巴黎,日瓦戈医生则从游击队逃跑,历尽磨难回到莫斯科。新经济政策时期,尤利·日瓦戈受到严重损害的身体状况仍没有好转,依靠弟弟的帮助和玛丽娜的照顾,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直到某一日猝然死去……从日瓦戈的社会角色来讲,他只是“大时代”中的一个“小人物”,很努力地为生活奔波,却仍旧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他所向往的安稳、宁静的私人生活在这瞬息万变的社会中没有立足之地,他本人的性格、追求也使他没办法适应所有人都在尽力适应的社会规则。日瓦戈不是忠实的丈夫,没有能力做一个称职的父亲,甚至无法保护心爱的情人;在经历的一系列变故中,日瓦戈很努力地为家人争取面包、炉火、安全的住处,但是这种努力就像日瓦戈在回家的路上被强征入伍一样,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力不从心的现实所扰乱,他艰难度日,却无力改变既定的生活现实。

二、精神的胜利

不过,在精神层面,尤利·日瓦戈并不是一个失败者、逃避者,更不是一个妥协、屈从或软弱无能的人。他不同于以往俄罗斯文学中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多余人”,与普希金的叶普根尼·奥涅金、莱蒙托夫的毕巧林、屠格涅夫的罗亭等相比,日瓦戈医生一直对社会和自我进行反思,一直在努力地行动着,直到生命的结束。在日常生活中,他积极地争取更好的生存环境,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为了家人能够取暖,他甚至偷木头;在战场上,他没有畏缩、退却,尽其所能治病救人;在乌拉尔的瓦雷金诺庄园居住的时候,日瓦戈亲自耕种、收获庄稼,为家人的温饱忙碌;他多次从强征入伍的游击队逃跑,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更为重要的是,日瓦戈从未停止他的思考和写作,无论是在战前无忧无虑的悠闲时光里,还是战争时期的困顿生活中,无论是在瓦雷金诺庄园像农人一样劳作亲耕的时候,还是随游击队一起度过的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尤利·日瓦戈一直进行着他对命运、宗教、历史、艺术的思考,在步调一致、异口同声地强调纪律、原则、革命性的社会里,仍然坚持着精神的独立。他的行为与他的思想是一致的,他拒绝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他并不是按照社会规则和大多数人的意志来行动,而是按照他的思想、良知要求来行动。与“多余人”不同的是,面对艰难的生活,面对个人思想与社会主流思想的格格不入,这位医生从未在唉声叹气中消磨时光,而是尽力去争取生存的空间;面对外界的不理解、指责、攻击,他从来没有颓废消沉,也未停下自己孤独求索的脚步。换句话说,日瓦戈医生这个人物的意义并不在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并不在于他是否为社会做出了物质贡献。他的价值在于他思考的能力,在于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作出的判断,对自我和他人的省察,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自己心中的真理的坚持,对他汲汲以求的精神独立与自由的坚持,日瓦戈医生从没有屈服于各种外界压力而予以抛弃。

别尔嘉耶夫认为,在一个日常的、普遍的、以“一般”和“大多数”“必然性”为准则的世界里,所谓的力量往往都不是精神意义上的力量,警察和军官,银行家和商人往往比诗人和哲学家、先知和圣徒更有力量。国内研究者张晓东也谈到,如果要在客体化的世界里衡量日瓦戈的价值,就像质问为什么耶稣不和法利赛人握手言欢,苏格拉底为什么不去为自己洗刷清白,可是耶稣选择了被钉上十字架,苏格拉底饮鸩身亡,“他们在物质的世界里都不是‘胜利者’”。日瓦戈存在的意义不能用他对社会做出了多少物质贡献、他是否追随“时代的声音”“革命的号角”等主流价值观来予以衡量。日瓦戈医生对革命措施持有异议,并不等于他不热爱自己的祖国,正是因为对国家的深切关心,他才不能苟同于大家步调一致地将时光虚掷在口号、纪律和不切实际的原则里。他对精神世界的忠诚和执著追寻,恰恰证明了在那个时代里,“政治正确”并非唯一的准则,值得寻找和追问的也不仅仅是革命觉悟、阶级立场、纪律原则。

日瓦戈医生的精神启蒙者,他的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曾与一位拜访者维沃洛奇诺夫进行过如下的辩论:

(维沃洛奇诺夫)“俄罗斯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不是牧羊神和睡莲。”

“这话谁也没有意见。”

“农民现在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1)受原有隧道施工质量问题和基坑开挖卸载及偏压作用下,原有结构承载能力存在明显安全隐患。为确保隧道结构稳定和使用安全,需对原有隧道进行必要的加固和补强。

他们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早就看出这种谈话毫无意思,仍然解释了一下,他为什么同象征派的一些作家接近,后来他又谈起了托尔斯泰:

“咱们在很多方面是接近的。不过托尔斯泰说,一个人越是献身于美,他就离善越远。”

“您以为是相反吗?您以为,美、神秘剧之类的玩意儿、罗扎诺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拯救世界吗?”

“不,我以为怎样,让我自己来说。我以为,潜伏在人身上的兽性如果能够靠吓唬,不论是靠监牢,还是靠因果报应来制服的话,那么,人类最崇高的象征就是手执皮鞭的马戏团驯兽师,而不是牺牲自我的传教士了。然而,事实却是,千百年来使人类超越禽兽而且不断前进的,不是辫子,而是真理的声音,是不用武器的真理的无可争辩的力量和真理的范例的诱导。至今人们都认为,福音书中最重要的是那些道德格言和训条,我却认为,最主要的是耶稣说的醒世警言都是来自生活,用日常生活现象阐明真理。其基本意思是:人和人永远是有联系的,生命是象征性的,因为生命是有重要意义的。”

日瓦戈与他的舅舅尼古拉耶维奇一样,对“俄罗斯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没有疑义。日瓦戈医生心中有良知,他的社会责任感是具有可操作性的,这些想法不是只有思想没有行动的不切实际的空谈,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医生作为他的职业——

但是不管他多么喜欢艺术和历史,他在选择终生事业时却没有多加考虑。他认为,不能把艺术当做事业,正如不能把天生的乐观和多愁善感当作职业一样。他对物理学和生物学很感兴趣,并且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应当从事一种对社会有益的职业。所以他选择了医学。

但是,在尼古拉耶维奇和日瓦戈医生看来,一种良性的社会实践的意义不仅仅是改善物质社会环境(比如建立学校和医院),也要改善、更新世人的精神环境,后者显然不是靠暴力、威胁、恐吓、迷信所能解决的,它只能依靠“不用武器的真理的无可争辩的力量和真理的范例的诱导”。生活不是一潭静止不动的死水,而是不断流动的江河,要改善陈腐的社会环境不能将某种思想教条化之后僵硬地在生活中执行。维沃洛奇诺夫这种人虽然名义上是托尔斯泰的信徒,却显然不了解托尔斯泰思想的精髓,“像他这种信徒,是把不断追求的天才作家的思想,当作僵死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因而使其庸俗化了”。

三、“医生”的象征

日瓦戈在日常生活世界里的身份是一位医生,但是,如我们所看到的,他在精神世界里是一位诗人、艺术家,也是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此意义上,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至少是表层与深层的双重书写,淡化物质世界、强调心灵世界,弱化情节、突出精神,表现在主人公日瓦戈身上,则是将其治病救人的职业生涯一笔带过,用大量篇幅描写他的思想变迁,以及他精神世界中的所思所感。日瓦戈是一位大夫,但是我们几乎没有看到对他怎样治病救人的具体描写。与福楼拜、左拉乃至契诃夫等人对医生角色和行医过程的细致描写相比,《日瓦戈医生》中很少出现对医学知识、医学技术、病症等的描写。帕斯捷尔纳克安排日瓦戈作为一位“医生”,显然别有深意。

《日瓦戈医生》这部诗化小说中,“医生”这个职业显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与日常生活中的治病救人相比,尤利·日瓦戈作为“医生”的更大的意义是他对他所处的时代的剖析。他对社会种种弊病的分析毫不留情、一针见血,他的知识分子的良心和思想者的睿智都使他洞悉社会的痼疾,并且在遭受压力的时候仍直言不讳,在这个意义上,他更像一位社会的医生、人生的医生。甚至,在描述日常行医的日瓦戈时,小说的语言、情节也更像是在表现一个哲人,一个思想者,而不是普通的医疗工作者。小说的第三章写到日瓦戈的岳母安娜·伊万诺夫娜病重,她“不住地抽风,来过几位医生,建议去请神普作死前祈祷”,日瓦戈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好些了,她要求他说点儿什么:“你很有才华……你的才华……与众不同……你应该明白一些道理……你对我说点儿什么吧……宽宽我的心。”于是,年轻的尤拉面对垂危的岳母即兴演讲了他对死亡、复活与永生的看法。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娜就好些了”。——日瓦戈医生的意义,不在于他对社会和他人作出的具体物质贡献,而是他的思想对他人的引导和启发;他没有给岳母开出实际的药方,其思想的力量却缓解了岳母身体的病痛。

像阿格诺索夫谈到的,19世纪到20世纪中期用来分析传统长篇小说的那套做法并不适用于《日瓦戈医生》,不适用于它的结构、意义,也不适用于它的主人公。如果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眼光来看,《日瓦戈医生》中的人物形象并不鲜明生动,在小说中,既没有对人物外貌、穿着、动作等详尽生动的刻画,也没有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的情节,《日瓦戈医生》中只有大段大段的辩论、独白、思索、感怀,以及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描画。我们几乎无法描述日瓦戈在日常世界中的形貌穿戴,只能描述他的精神特征。尤利·日瓦戈这个人物更像一个诗化主人公,他和拉利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等一样,都是作者思想的载体和化身,很多学者发现,像探讨传统现实主义人物那样讨论他们的性格或行为动因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与帕斯捷尔纳克对世界的理解密不可分,也是小说诗学特征的一部分。

帕斯捷尔纳克把自己的许多看法、思索都投入到了《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里,在日瓦戈医生等人身上我们也能看到那个时代其他诗人、艺术家、思想者的影子。可以说,帕斯捷尔纳克不仅为他自己写作了这部小说,也是为他的同时代人、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创作了这部小说。日瓦戈医生并不仅仅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代言人,也不能等同于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部小说中,日瓦戈和其他人物一样,都是具有象征性的,他们和小说的其他因素融为一体,从而使小说在整体上体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思索。

[1]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M].力冈.冀刚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2]张晓东.生命是一次偶然的旅行——日瓦戈医生的偶然性与诗学问题[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3]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张志扬.一个偶在论者的觅踪[M].上海:三联书店,2003.

[6]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三联书店,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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