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视角下的东方史诗:评析盛琼《我的东方》的叙事形式

2012-08-15 00:42刘晓文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州5106651
名作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符号

⊙刘晓文[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 广州 5106651]

近年来地处“岭南圈”的两广地区女性创作群体的崛起让人精神振奋。以杨映川、黄咏梅、蒋锦璐为代表的广西“70后”女性小说家,“体现了女性写作的人文关怀”①。而广东的魏微、盛可以、张蜀梅、张念、盛琼等女性作家,在创作上也都表现出了开阔的社会视野和现实情怀,其中盛琼在写作上的不断突破更令人关注。她的《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并入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而长篇小说《我的东方》则获得了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我的东方》通过古城陈苏氏一家几代人长达百年的坎坷命运和爱恨情仇,折射出“东方”所特有的精神、伦理、道德、文化。本文拟从叙事结构、叙事身份和叙事意象等几方面解读作品,以期更深刻地理解这部现代人视角下的“东方史诗”。

一、“史记式”与“复调式”叙事结构

现代小说的结构更为自由和灵活,如博尔赫斯的“迷宫式”、略萨的“镶嵌式”、阿特伍德的“东方套盒”式等。盛琼表示《我的东方》使用了“史记式”和“复调式”的结构方式②。所谓“史记式”是指区别于编年体和国别体展现历史的“人物列传式”结构。作品的每一节重点讲述一个人的故事,如“牌坊”一节讲述陈苏氏和陈兴旺的故事;第二章灵魂、绝望、远方三节分别讲述小三、小四、老八的故事。其实这是一种片断组合式多元结构。苏珊·S·兰瑟认为,“无论从形式上和社会意义上讲,现代派都确认多元的叙事视角,让叙述声音告别那种我觉得是属于19世纪的一统天下的个人主义精神,走向一种新的叙事结构”③。《我的东方》在运用“史记式”片段组合方式的同时,又加入了现代“复调式”的叙事因素,即指多层次心理结构、人物多声部结构、历史与现实叠合交叉结构。

因作品是从成年人视角讲述故事,这就决定了作品多以追忆为主,形成时序倒置的多层次心理结构。作品从陈苏氏嫁到“状元街”、“四牌楼”开始了这个家族的故事,最后写陈苏氏与她众多儿孙一起吃年夜饭,在这种大开大合的传统模式中,采用了类似于福克纳《熊》的时序倒置的结构模式。如上部第二章中“灵魂”一节的叙事者是“我”(小三);第三章中“匮乏”一节则从第三人称视角写陈苏氏对往事的追忆;下部第二章中“聚会”一节写小凤的回忆——小凤此时正坐在房间的沙发上……那些往事开始在脑中闪回。隔了那么长时间的往事啊,为什么还无法淡忘呢?……小凤坐在火车上。那么漫长的旅途。……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做火车的情景……几例的共同点都是用了回忆与现实交替切换,而又以过去为主的叙事方式。其中小凤一节是追忆中套追忆,其手法接近柏格森所谓的“心理时间”的“绵延”特点,即人物“追忆”的连续不断的“绵延”之流,形成了“无始无终的,全都是互相渗透成一片的”时间之流。这种时序倒置交替的手法,使作品叙述的“时间”具有了一种前推后涌的恒常性,从而赋予了小说以历史的纵深感和厚重感。

“复调式”小说理论的核心是指作品中众多人物都发出自己的声音。小说里陈兴旺要做合乎“天地君亲师”的好人;小三迷恋古典文化;小四悲观隐忍;其他如小五的实用哲学,老八的叛逆等,他(她)们之间并不完全融合,每个人物都是自己意识的主体。但作品中的人物片段在内容上却又相互补充,如对陈兴旺的描写分别出现在几节中:“牌坊”中讲述陈兴旺与苏姑娘喜结良缘;“灵魂”一节从小三的视角描写父亲的病痛与去世;“匮乏”写陈苏氏失去丈夫后的艰难与心理感受;“绝望”则表现了阿美对父爱的温暖记忆。这里人物或事件虽有重复,但视角不同,好像是众多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他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中,从而成为一个大的整体。

史诗性作品中“历史”事件不可或缺。这里的历史片断不是正面描写,而是作为人物故事的背景出现的。例如关于日本人侵略中国的历史事件,是通过陈苏氏一家人及乡亲们因为日本人的入侵而被迫逃难的往事侧面展示的。作品还写到20世纪60年代初的大饥荒、十年“文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将这些历史片断处理成了一种“影像”,它们不仅提供故事的背景,在作品中还是一个个“触点”,用于激活已成过去的潜藏于人物灵魂深处的爱以及追忆那段往事的痛苦。历史影像的闪回在作品中与现实形成了虚实“复调”,从而强化了主题的历史意蕴。

盛琼将传统的“史记式”与现代的“复调式”融合运用,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会威胁到常规小说形式里所谓“一致性”的观念,这可能会导致作家在写作上的矛盾心态,盛琼就曾发出感慨,有时“既想完整,又想破碎。既想连贯,又想逃离”④。然而,这也恰好构成了小说在结构上的内在张力。

二、个体与集体的双重叙事身份

盛琼曾说,在这部具有“历史画廊”般意味的长篇小说里,她要“忠实于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体验,写出他们的爱恨、善良、愚昧、琐碎和庸常”⑤。女作家关注个体的生存境遇。但与作者其他作品不同,小说采用了“个体”与“集体”双重身份的叙事策略。

作品中年轻一代多以“个体”身份发言。上部第二章灵魂、绝望、远方三节,分别以小三、小四、老八“我”的身份讲述故事。作者在主要人物登场时就“放弃了作者型的叙述声音,目的在于构建出内心独白,最终把三种叙述声音合为一个集体型的声音”⑥。盛琼擅长对个体心灵世界的观照,以“我”的个体叙事身份有利于洞悉人性的复杂。书中小三形象颇有深度,他身上具有现代人的某些心理特征,父亲的死亡让他经历了生命中的最痛,认为“没有谁是真正快乐的人……那只是因为我们永远也无法完整地拥有快乐和幸福”⑦。在他看来,人是生命的玩偶,也是神秘主宰的玩偶。小四阿美不幸嫁了一个有显赫家庭背景但又有怪癖的变态男人,而“我无法与他沟通……我惟一的道路就是只能屈辱地忍受。当然,我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死亡”⑧。其孤独感和绝望感撞击读者心扉。老八性格叛逆,对周围环境嫉恶如仇,“我对蟑螂的几乎变态的仇恨,其实夹杂着我对自己周遭环境的强烈不满和无奈”⑨。她厌恶小城人的目光短浅,“一想到他们那千人一面的既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沾沾自喜的样子,我就从心里涌起阵阵厌恶”⑩,所以她总想离开家去远方流浪。

小三、小四和老八的个人心灵话语体现出了某种共通性,即对生与死的诘问、对生存环境的拷问及对个体孤独的无奈与抵抗,体现了平凡的小人物对生命意义和存在价值所做出的严肃思考和追问。可以说,作品中“叙述者固然保持‘第一人称’叙事的句法,但他们的文本却避开以私人化声音为特征的个人性质标记,因此也就避免在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划等号。与此相反,叙述者成了集体型的身份。他是社群权威的中介表达者”⑪,盛琼实则借“个体”而发出了“集体”的声音。苏珊·S·兰瑟认为,集体型叙事技巧有两种,一是同时性叙事……二是顺序性叙事,这种方法即“每种叙事声音轮流发话,‘我们’于是在一系列互相协作的‘我’中产生”⑫,《我的东方》显然属于后一种。

现代叙事学认为,“个人”身份转化为“集体”身份的关键,是不同的叙事者应表现出“目的性和同一感”,人物的成长应依靠“相互合作”的环境⑬。《我的东方》的“集体性”叙事身份还来自于人物成长的共同背景。小说中主要人物都属于一个大家庭,书中“风波”一节让几乎所有主要人物都汇聚在一起,但冲突不断,先是二三代之间因互不理解而起的父子冲突;后是围绕母亲陈苏氏的房子问题,八兄妹之间有了矛盾,大妹、三妹觉得母亲重男轻女,结果房子没卖而是出租,钱则交由母亲收着。兄弟姐妹几个还像过去一样,孝敬母亲。落后的传统观念与现代思想的碰撞最后还是以“东方式”的智慧得到“圆满”解决。书中以陈苏氏为核心,以东方文化为背景,所有人物形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

小说的“集体性”叙事身份还来自于人物成长的“目的性和同一感”。盛琼喜欢思考关乎人生的“终极意义”的命题,无论是《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杨花之痛》,还是《我的东方》,都涉及了“等待”、“妥协”、“欲望”、“孤独”、“梦幻”这些关键词,评论家指出,这五个词“是青春梦想与成人恐惧之间的一种共同物”⑭。陈苏氏的几个孩子从童年、少年到青年,其心灵与精神都在随着家庭、社会、历史进程的变化而蜕变、成长。小三从一个悲观者到最后在中国文化中寻找到了归宿;小四嫁人后虽衣食无忧但内心痛苦;小五讲实际,“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就是势力的世界”⑮。其他如小七,曾经的“北门老大”,作者在他身上表现了青春的躁动。他(她)们性格、思想、人生轨迹不尽相同,但在“成长的主题”下,却体现了“目的性和同一感”。如此,小说在这些层面上便拥有了“集体”身份的史诗特质。

三、符号与意义指涉的叙事意象

盛琼以艺术的方式发现了代表东方精神的事物和意象符号。《我的东方》涉及到诸多与中国文化息息相关的符号性事物,如古典建筑、先哲思想、自然景观等。卡西尔认为,“所有在某种形式上或在其他方面能为知觉揭示出意义的一切现象都是符号”⑯。即符号作为对象的观念性存在,它的功能具有生成和塑造人类文化的作用。作品中的意象符号既承担了叙事的功能,更在深层次上指涉了作家的“东方”情怀。

小说里最为直观的意象符号是富有东方特色的古典建筑。“家园”一章中的标题分别是“状元街、牌坊、天井”,立意颇为明确。“牌坊”是一种中国特有的门洞式建筑,被视为中华文化的一个典型标志,作品中的人物故事就发生在古城里的一条名叫“四牌楼”的街上。作品中的“天井”也是中国传统建筑,中国传统住宅的建筑理念以“合家团聚”等为居住特点,因此,汉字“家”的最上面便像一个“屋顶”⑰。东北姑娘小凤是“天井”中的主角,但那里并不是她的“家”,而是她坐“井”观天,失去自由,痛失初恋的所在。这里“天井”的寓意既和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巧妙融合,又与“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理念有着密切的关系。

儒、道、佛是我国文化史上三种重要的思想资源与思想传统。盛琼说,“我在这部三十万字的小说里是融进了一些儒、释、道的精神内涵,这也是东方精神的基石。”⑱作品开头欧阳对着二小姐将老子与庄子做了一番比较,“老子包罗万象、朴厚岿然,庄子随风化缘、纯真自然”⑲。一席话道出了他对先哲们的无限敬意,也衬托出二小姐对欧阳的崇拜与爱慕。作品的结尾,小三去拜访心印法师,在师徒二人的眼中,儒释道三教哲学充满了普遍和谐、圆融无碍的智慧。这时的陈苏氏家在经历了分房风波之后也重归和谐。可见,这种意象的选择充满了写作的深意。

《我的东方》中的“自然”符号贯穿始终。当二小姐单恋绝望时,“那轮明月分明懂得她那些无法说出的伤痛、哀愁,它无限包容、无限仁慈地看着她”⑳。在大伯家受着煎熬的阿美,她最好的“朋友”就是“像个小小的湖泊”的“池塘”;浩渺无垠的“星空”曾给予小三以思想的力量。若从创作的角度看,这里的月亮、池塘、星空,作者都将它们主观化了,而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无疑是内在的文化资源,“也正是这种主观化,才使得现实本身被转变成了生命和情感的符号”㉑。即是说,当这些自然符号透过二小姐、阿美、小三等人物的主观过滤,赋予它们以生命和情感后,其意象便具有了文化意义的功能。

今天的小说以更复杂的形式讲述着故事,但盛琼的探索没有为形式所累,而是深深扎根于当代生活的土壤,正如她所言,“在西方文化取得了辉煌成就的今天,我们实际上更需要发现东方的魅力。”㉒盛琼以极具个人标志性的写作风格,从容地建构起了一个“恢弘的艺术大厦”,显示了它的“现代史诗性”特质。

① 梁慧艳.广西“70后”女性小说家群崛起之探究[J].当代作家在线,2010,(04):5.

②⑲安裴智.诠释文学的纯正、尊严和美丽——长篇小说《我的东方》作者盛琼访谈录.中国作家网·“岭南文学新实力”,作家评论,2009,(09).

③⑥⑧⑫⑬⑭ 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90,299,274,291,291,291.

④⑦⑨⑩⑪⑯⑳㉑ 盛琼.我的东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8,88,119,123,124,170,12,10.

⑤ 盛琼.杨花之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6:279.

⑮ 阎晶明.青春成长期的痛感.见盛琼.杨花之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6:288.

⑰ 恩斯特·卡西尔.符号形式的哲学.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美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2.

⑱ 阮仪三.中国传统建筑的绿色智慧[J].中国建设报,2011,(03):24

㉒ 吴风.艺术符号美学[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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