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人“”鬼” 洞穿历史——评范小青的长篇小说《香火》

2012-08-15 00:52吴义勤
扬子江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范小青香火鬼魂

● 吴义勤 房 伟

在近年的小说创作实践中,范小青已经充分展示了她多变的艺术风格以及不断拓展、丰富的艺术可能性。她的“小青式”唠家常般的主观叙事,既在不断地被强化,又在不断地被超越。《赤脚医生万泉和》以及她热情高涨的一系列短篇小说都堪称“小青式”叙事的标志性文本。但长篇新作《香火》的出现还是令人吃惊,范小青推陈出新、自我突破的能力与尺度大大超越了我们的预期。对于被以现实主义或新写实主义定位的范小青来说,《香火》无疑是个异类,它形式上近乎于当下时髦的“玄幻小说”或“穿越小说”,但内涵与品格上又有着坚实的现实主义质地,叙事上更是展示了“高难度”的技巧与功力。

《香火》叙述的是一个非常现代的“鬼与和尚”的故事,讲述了“文革”期间乡村少年孔大宝因吃了棺材里的青蛙,被“鬼”附体,被母亲讨厌,无奈之下父亲送他到太平寺当香火之后的一系列荒诞事件。香火在太平寺有三个师傅,但都在革命毁佛灭庙的活动中死的死,散的散,只有香火守着破败的寺院,而寻找儿子的陵园处主任也来到了这里。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是香火和太平寺的兴衰变迁,二是香火的身世之谜。第一条线索是明线,而第二条线索,则是或明或暗的隐喻性线索。两条线索重叠、交叉于香火这个人物身上,既联系着现实与历史的方方面面和芸芸众生,又穿越“人”与“鬼”两个世界,表现出对政治、历史、文化以及人性荒诞性的反思。这种反思,看似轻松自如,幽默自得,却反映出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国当代文化命运的异常深刻的认识。

小说对佛教文化和鬼文化两种传统文化要素有深刻的表现。主人公香火经常打交道的就是两类人:一是和尚,二是鬼。表现佛教的故事,难点是如何处理佛教生活与现世生活、哲学与文学、现代性与传统的关系。对于作家来说,既要有大气魄和大智慧,有对文化哲学和现实社会的独特认识与思考,又要有很高的文学叙事技巧,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在此方面无疑有很大的局限。另一方面,中国现代进程中的佛教故事,又是非常有意味的“中国故事”,它从一个有趣的角度,反映了中国现代化的特殊性和本土性特征。例如,陈平原曾说:“苏曼殊、许地山既是真诚的宗教信徒,又不是纯粹的宗教信徒。这就决定了他们对宗教思想,既有所接受,又有所扬弃。这种接受与扬弃,既根源于个人的思想、气质、情趣,又深深地植根于社会历史的土壤。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二十世纪东、西方文明大碰撞中中国知识分子心理结构的变迁。”①二位佛教小说作家亦佛亦俗的文化价值立场,其实恰是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在西方现代文明和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之间悖论杂糅状态下“双向逆取”的复杂心态的再现。《香火》的价值就在于作家对佛教文化传统的认识,除了地域文化参照的合法性之外,还有对现代历史的反思。以道德超越为特征的红色革命以及以现代化为特征的“新改革”叙事,无疑是当代佛文化小说“无可回避”的背景。就价值取向而言,《香火》表现的不仅是文化狂潮冲击下的悖论性悲剧体验,更是一个更开阔背景下中国现代性反思的文化自觉。香火的故事很有意思,他始终不是一个和尚。在菩萨受人尊重的时候,他却时常出言讽刺,当寺院遭到破坏时,香火却诚心向佛,卖了玉佛,为重建寺院四处奔波。香火这种边缘化的、可疑的“身份”,有利于他抛却利害,以旁观者的清醒,看待佛教在现代化和革命文化冲击之下,自身的困境和嬗变。当然,对该小说而言,它也绝不是一部单纯批判“文革”或现代化的小说,批判不是最重要的,而人性的宽容和文化的想象,才是最关键的。对太平寺的兴衰荣辱,小说都在善意的讽刺之内保留了宽容的余地和平常心。也许,这才是佛学,特别是禅学,在当代中国的文化意义吧。

当然,《香火》呈现的不仅是一个佛教故事,更是一个“鬼”故事。作为鬼文化非常丰富的国度,中国的鬼故事,既有佛教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之说,也有道家的符箓金丹、咒语法器的功能设置。在蒲松龄笔下,狐鬼花妖是可爱的,比虚伪的人类更有情有爱,且更富于伦理性与人情味。在鬼魂设置上,《香火》对胡安·鲁尔福等美洲文学家的借鉴是显而易见的,不同之处在于,《香火》中的鬼魂不是美洲历史屈辱的血泪结晶和魔幻的玄想,《香火》中的人鬼交流的故事,是非常中国化的,带有浓浓的伦理情感的故事。“鬼魂”与主人公香火,及小说的芸芸众生,同呼吸于一个时空内。鬼不仅能让他不想见到的人对他视而不见,而且更能在需要的时候,干涉、指引活人的行为,比如,香火父亲的鬼魂,是一个精神性通灵存在,他似乎就活在香火身边,和他说话交流,别人却看不见他。烈士陵园主任,则更是一个来去无踪、无根由的人物。他突兀地出现在香火的身边,引发香火对身世的寻找,并数次现身,引导香火,然而,当香火发现了真相后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早已死去的鬼魂。小说结尾,在人鬼之间自由游荡的香火,似乎发现自己和父亲、老船工一起都成了鬼魂,在坟头凝望着不肖子孙们对他们的“美元祭奠”。然而,作为鬼魂,他们却很少能直接改变现实,并拥有神奇的法力,例如,对人的道德奖惩、复仇、死亡的恐怖等。他们只是平和善良地飘荡在我们周围,陪着我们喜怒哀乐,看我们的荣辱沉浮,不动声色地嘲讽我们的野心和欲望,宽容我们的固执与自私,抚慰我们寂寞孤独的心灵。这些鬼魂是我们心灵的慰藉,也是一种温暖的反思和隐喻。

无论是和尚,还是鬼,《香火》似乎都在向我们展示,我们文化中的那些不变的“恒常”的价值的独特魅力。“人的世界”和“鬼的世界”在小说中具有象征性的对照意义。“人的世界”的疯狂、自私、冷漠,对应的恰是“鬼的世界”对信仰的坚守、对承诺的践行、对亲情的呵护、对人性的呵护。“人的世界”在不断地打倒、摧毁,而“鬼的世界”则在不断地寻找、重建。穿越“人”与“鬼”的世界,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与现实的荒诞和人性与文化的无奈。恰恰因为“人”与“鬼”世界的“打通”,我们才能理解香火继母对待香火恶劣态度背后的人性伤痕与隐痛。小说中,太平寺曾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宗法制农村,并成为传统的祖先崇拜不可或缺的因素。文化大革命到来,造反派参谋长孔万虎,折断了泥胎菩萨的双臂,驱赶了和尚,然而,农民老屁、牛踏扁、三官等人,却在香火的帮助下,千方百计地试图保住寺院。在他们看来,保住了寺院,就保住了祖宗,一家人的生老病死就有了菩萨的保佑。这些鬼与和尚的故事,其实正是一部冷眼旁观的当代史。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在去除迷信,解放人类,赋予人类极大丰富的物质和精神享受的同时,理性主义宣称,在破除传统之后,他们找到了人类探寻幸福的终极奥义,那就是“进步”。然而,正如希尔斯指出的那样:“那些对传统视而不见的人实际上正生活在传统的掌心之中,正如同当他们自认为是真正理性和科学的时候,并没有逃出传统的掌心一样。”②在进步的名义下,人类的自私、贪婪和愚蠢,失去了美德和传统的庇佑和约束,就有可能以喜剧的方式再现专制时代的症候。所以,当革命以进步的名义,毁佛灭庙,强迫和尚还俗,其实正是在一个完美理想之下所犯下的由于不宽容导致的罪行。因为它天然假定人是可以在无限进步中克服所有缺陷,诸如内心的恐惧、面对死亡时的软弱、道德自律的困难等,而当现代化以进步的名义建庙修佛时,则在另一个层面,变成了一次更沉重的心灵沦陷。虔诚的内心依托,成为自欺欺人的闹剧和文化产业经济的利益增长点。小说结尾,新瓦将太平寺变成了生财之道,而两个干部的一番话,更道出了农村城市化道路之后,太平寺的拆迁之忧。传统的宗法制农村即将消亡,而以此为生存基础的,与中国本土宗族崇拜紧密结合的佛教与鬼文化,似乎也在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滚滚向前的现代化步伐中的文化消费品。这是进步的喜剧,还是人生的悲剧?作家将思考留给了我们。

相比于小说内容而言,我们更感兴趣的是小说的叙事和语言成就。范小青是一位语言形式感很强的作家,而独特的叙事语言,在文学高度发达的今天,几乎能决定一部纯文学作品的成败。《香火》语言疏淡从容,简约凝练,人物形象多以简笔式白描勾勒为主,而人物对话则机锋多变,富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禅趣”和幽默感,作家在当代汉语小说叙事艺术上的探索引人注目。细读这部作品,我们会发现,小说的历史背景非常虚化,好似中国山水画中的水墨背景,而被凸显的,则是相当个人和感性的个体性体验。整个故事比较随意,看似点染摇摆,又有张有弛,灵动写意。整个故事情节也不连贯,且很少有外在时代标志性话语,但却充满悬念和张力。前十章写“文革”毁佛灭庙运动,却拒绝用过去式的历史口吻,试图保持鲜活的历史现场感和细节性。而后十章跨度更大,从改革开放一直到新世纪。然而,小说自毁佛离寺而始,以魂归寺院坟场而终结,其实又是一个封闭的圆形结构,有独特的程式美。

同时,表面上看,该小说是第三人称纯客观叙事,叙述者只描写人物香火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不作主观评价,也不分析人物心理。这种叙事方式,伯克称为戏剧式,托多罗夫称之为叙述者<人物,热奈特称之为外焦点叙事。而实际上《香火》则是一部有关声音和传统、历史之间关系的文学作品。其实,在《赤脚医生万泉和》中,范小青已经展现出了她从私密的个人性体验通过纯客观的外聚焦叙事,进入红色共和国历史的书写方式。她对那些宏大历史的常识心怀警惕,用限制性的第三人称人物万泉和的视角进入故事。这种介入历史的方式,更个人化,也避免了过多外在标准,也有利于在个体化和人性化基础上,反映现代民族国家生成时潜在的心理反应。在《香火》中,由于鬼魂的出现,该小说表现出所谓的叙事越界的特征,故事背景、情节、戏剧冲突等元素均被淡化,而人物的叙事声音却被凸显出来,并由此导致小说具有了某些全知的色彩。小说中充满了大量的人物对话,而这些对话,不仅构成了故事的内在推动力,而且表现出声音在小说中的独特价值,这种叙事声音最大的特征就是“人鬼不分”。鬼魂不仅被赋予了真实感,更由于这些鬼魂的在场感和对主人公随时可见的影响,使得鬼魂变成了香火扩大视野,描述未知的“分身”。这些鬼魂往往缺乏异常特征(如恐怖的外表),作家的视角和声音,可以自由地在人与鬼的世界穿梭行走,并不断与人的世界和鬼的世界相互印证参照,从而强化了叙事魅力。而在对真实性的虚构、僭越和神秘化之后,是作者力图从文化和个体化的视角,重新阐释历史时空的雄心。这种“人鬼不分”成为小说叙事最大的特点,并由此具有了承载主题内涵和艺术形式的双重功能。

除此之外,《香火》的小说世界中,人物声音也众生喧哗,但这种众声喧哗并不具有现实主义的仿真功能,范小青对模仿农民、模仿和尚、革命造反派、改革暴发户的声音,制造历史真实感,并不感兴趣。她的兴奋点主要集中在各种声音之间的机锋交流所形成的互文性,以及由此造成的丰富的言下之意和“气场”。小说在叙事上突出声音的作用,这种写法类似禅宗公案,例如《五灯会元》等,故事背景和戏剧性冲突被淡化,突出的是人物面对问题时表现出来的智慧和顿悟。语言之间的辩驳、语言的隐喻性和修饰性、语言机锋的潜话语层面的张力被极大地凸显了出来。然而,这些人物的声音,又不矫揉造作,也不是分裂对立的,而是在简单质朴之中,能见到人物各自不同的性情。例如,大师傅的简约宽容,二师傅的平庸憨厚,父亲的懦弱,母亲的忧虑和歇斯底里,香火对叛逆性的迷恋,老屁的粗俗,造反派的嚣张等等。而且,这些语言也都是轻松流淌的,内在或外在的话语对立,总是被一种洒脱超越的气息所包容。例如,小说开端,作家写道:

大师傅回头看了香火一眼说:“阿弥陀佛,草长得比菜都高了”,说罢就盘腿坐下,两眼一闭,念起经来。香火却不依不饶,回嘴说:“这么辣的太阳,村里的人也要躲一躲,难道做一个香火倒比做农民还吃苦?”和尚不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早也阿弥陀佛,晚也阿弥陀佛,纵饶忙似箭,不忘阿弥陀。”

又比如,小说香火与父亲对话:

香火说:“爹,他们把阿弥陀佛当成了摇钱树,你也不生气给他们瞧瞧。”

爹道:“念佛不是摇钱树,念佛如同救命船”。

小说中类似这种偈语的对话,还有很多。范小青在创新了小说叙事的同时,也为该小说带来了浓浓的传统的味道。正如张柠所说:“作家既要置身于群体之中,又要发出独特的个人声音,还想顾及那消逝了的(或还未到来的)高远的精神。这种复杂的情况,就是长篇小说声音复杂化的根源。”③《香火》这种复杂化的小说叙事声音,其实正反映了作家试图以一个更为超越的视角书写转型期的现代“中国故事”的努力。

小说中香火对血缘的寻找具有很强的隐喻性。因为血缘的缘故,他被父母遗弃在寺院,因为血缘的缘故,他在缺乏爱的环境下,苦苦寻找着人生的信仰依托。然而,作为一个烈士后代,他等来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抔黄土和令人晕眩的沧桑巨变。他不是和尚,有时却比二师傅更虔诚;他不是俗人,有时却比俗人更尖酸刻薄;当他有继父和继母时,他得不到关爱,当他找到了亲生父母时,却只留下了更大的空虚。也许,香火尴尬、荒诞的境遇,正是我们在这个尴尬的时代所遭受的心灵困境的真实写照。在农村少年孔大宝成为香火的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和迅速的变化,在满足了人们欲望的同时,也让我们变得无所适从。现代性宣称,使尘世上人类生活更趋完善,是人类力所能及的事情。然而,这种激进的进步主义从来就是残缺不全的(希尔斯语)。在人鬼之间的佛家偈语中,我们似乎洞见了中国人传统的智慧对于更丰富、更宽容的人性建构的意义。

【注释】

①陈平原:《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84年3期。

② [美]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页。

③张柠:《长篇小说叙事中的声音问题——兼论〈许三观卖血记〉的叙事风格》,《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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