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万

2012-08-15 00:43李乃庆
决策 2012年11期
关键词:大志县志司马

《大河县志》的评审稿印好了,没想到县委书记贾震被“双规”了。昨天下午全县中层干部会上,他还在口吐白沫地做廉政建设报告,散会他回到办公室就被带走了。

县志是在贾震硬性干预的情况下半年就完成的。他做了序,序的前面还有他坐在办公桌前办公的照片。前面彩图部分他陪领导参观大河县的情景,每卷记述他政绩的文字是最多的。现在如果就这样定稿评审,是绝对的不合适。

司马万曾经在地方史志办公室工作过,但现在是县委办公室的一个秘书。他本名叫师马焕,大学历史系毕业,业余爱写诗词歌赋和散文,自恃才高,却才是一个副科级。他在同事中人缘很好,但因为太直太较真不得领导青睐。

这天上午,他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县长郑大志的电话。郑大志说:“准备让你出任地方志办公室主任……”

师马焕一愣,刚谦虚地说个“我……”,就被郑大志打断了:“你也不要谦虚,你的情况我知道,很谦虚又很直,更不会阿谀奉迎、溜须拍马。你曾经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过,有经验,又对大河县的历史文化有研究,经常发表论文,《大河县志》的主编非你莫属。这个单位是穷,没人愿意去,但是,一般人去了也不能胜任。现在县志的主编也是政府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兼的。你现在是副科级,但是,宣布由你主持工作后主编就是你,等过一段就转为正科……”

师马焕虽然对这个位置感到不理想,可很多人花十万八万才弄个正科,他不花一分钱就提拔了,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又陷入矛盾中:评审稿已经印好了,内容明显突出贾震。郑大志虽然是编纂委员会主任,他的序言才排在第二位,这一切怎么处理?同时,现在的主编虽然是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雷方兼任,他把雷方主编的位置顶掉,也是矛盾啊!

可不论如何,郑大志不久就是书记,如果不去赴任,以后再找郑大志谈提拔,还有可能吗?

地方史志办公室在70年代建的县政府办公楼里,一楼四间房,对面是厕所,解手很方便,就是那尿臊味不太好。

陪师马焕上任的是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宣布了组织任免通知后就离开了。他进办公室环顾了一下,不免心里有些凉凉的:水泥地板烂得一块一块的,墙壁像起了牛皮癣斑斑驳驳,六张油漆脱落的办公桌都是上世纪的三斗桌,抽屉拉鼻有的是用铁丝拧着,有的是用麻绳绑着。同志们向他介绍说,笔、墨、稿纸都要到政府办公室去领,一台台式旧电脑也是政府办公室淘汰的,只能打字,鼠标也常常失灵。

当天下午,师马焕找到郑大志,把办公室的现状描述一番后表示不能胜任,要回去。郑大志大笔一挥拨了3万给他整修。没几天,办公室被粉刷一新,并配备了电脑、空调,每个人都新换了办公桌椅。环境的改善,焕发了大家的精神面貌,都对师马焕竖起大拇指。

这次修志除办公室本身的六名编辑外,又从全县挑选了六名文笔好的,作为特邀编辑参与修志。这些同志来自不同单位,多数是干部改革中被“一刀切”切下去的:正科级53岁,副科级51岁,都改任非领导职务。他们都对本部门、本系统比较熟悉,虽然都有一肚子怨气,能展示实践的才华,对修志还是很尽力的。

师马焕用了几天时间,把评审稿看了一遍,看出很多问题来。第二天他就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号召大家学习司马迁修史的精神,秉笔直书,修出“县志之绝唱”的《大河县志》。他的话博得大家一阵热烈的掌声,从宣传部新闻科长位置被切下来的特邀编辑马岩建议说:“你现在是修史的官了,又要学习司马迁,做司马迁第二,不,是要超过司马迁,我们干脆叫你‘司马万’算了……”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司马万”被正式命名。

接着,司马万便把志稿存在的突出问题讲了一下:一是缺项,例如我们县这30年里有很多重大文物发现,结果都没写;二是数字不统一,例如全县总人口,公安局的稿子是145万,计生委的稿子是120万,乡镇的稿子是135万,统计局的稿子是130万;三是人物收录标准不一致,很多该收录的没有收录,不该收录的也收录了;四是地方特色不突出。

散会后,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雷方来了。之前因为是他兼任史志办公室主任,评审稿上的主编当然是他。雷方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我虽然不负责《大河县志》了,毕竟前段工作都是我主持完成的,我这个主编的位置你打算怎么安排?”司马万表示自己还没有考虑到这个事,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把《大河县志》修好。雷方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说了一通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走了。

司马万决定自己去落实一下,也跟各单位的领导和撰稿人接触接触,提提要求,为提高稿子的质量奠定一个基础。

公安局离县政府不远,他决定先落实人口数字问题。局长在市里开会,让他先找办公室主任。张主任表示自己没能力把数字弄准确,户籍人口不是真实的人口,现在不少人都是几个户口本,譬如现在的学生,凡是家长有点头脸的,都给孩子多办一个户口,甚至几个户口,并且年龄也要小一些,中招、高招,一边自己考,一边找人替考,拣高分上学。大家都知道这事,可是谁控制得了呀?

正说着,大安乡的马所长推门进来了,司马万忽然想起什么,问:“马所长,你们大安乡不是20个行政村吗?你们乡给县志提供的稿子怎么是21个行政村?”

马所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是去年省厅领导来调查犯罪率,虚报了一个。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口多了,犯罪率不就减少了吗?这样的材料是应付检查的,乡政府不应该这样报啊,是大意了吧?你别问我,这样的事我不参与……”

司马万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单位的,他已经初步感到修出一部好志书不是那么容易。公安局的人口数字是不能采用,只能再去计划生育委员会。到了计生委,司马万询问主任邱成玉为什么人口数字和公安局的差距那么大。邱主任说:“你在县委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公安局是给钱就办户口,人口会不多?我们要向上汇报计划生育率,计划生育率要一年比一年低领导才满意,我们是尽量少报,人口数字差距会小了吗?村懵乡,乡懵县,一直懵到国务院……准确数字我也弄不了。”

下午,司马万不得不去统计局。局长、副局长都不在家,办公室主任告诉他说,为了在全省争先进,年年县里都要拨付协调资金,到省里、市里协调统计数字,数字低的要加高,不然,凭什么当先进呀?

司马万在网上搜索修志方面的经验材料,无意中搜索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信息:大河县在明代嘉庆年间就有了《大河县志》。该志是一个孤本,现藏滨江市一个明代藏书楼。上届志书的序言里说大河县自清康熙时才有修志之举,若证实此事,那序言不是大错了吗?更重要的是一定能从那里得到很多珍贵史料。

马岩告诉他本县有一个在滨江市搞房地产开发的老板叫牛帆,和县里的几个领导都很熟,这次修志贾震特别安排让他上了人物简介,建议司马万去滨江顺便了解一下,关于他入志,大家有争议。有编辑反映,现在的人物卷,企业人物太多、太烂,并且简介都是自己写。

司马万没准备先联系牛帆,他想在查证志书后再找他了解一下经历和业绩。没想到,火车一到站,他的手机就响了,是牛帆打来的,告诉他已在出站口等他。远远的就看见一个面色黝黑但很精神的人举着“迎接史志专家司马万”的红色牌子,他知道此人就是牛帆。坐着崭新的奥迪车,他们很快到了滨江市藏书楼。

藏书楼的服务人员一查询,确实有这套志书,并很快从恒温的书库里给他拿了出来,允许看,允许抄,就是不允许复印,不允许拍照。司马万虽然甚感遗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激动,虽然今天不能在这里抄,以后会有机会的。

晚上,牛帆盛情款待,并安排他住进了一个五星级酒店。吃过饭,他参观了一个小时的滨江市夜景才回到酒店。他打开房间门不禁愣了:床边坐着自称是牛总安排的性感女孩,穿着超短裙、露着半个乳房。司马万表示自己不需要服务,坚决赶走了小姐。

从滨江市回到大河县,司马万重新拟定了一个人物入志标准,并开会强调说:要对每个入志人物调查了解,不能亲自到该人物单位了解的,所写简介或传记一律由原单位加盖公章,要保证人物事迹的准确性和入志人物的严肃性。

审阅大事记时,他又发现了问题,没看几页就发起脾气来:

“2006年6月6日,xx保健品有限公司奠基,贾震出席仪式并做重要讲话。2006年8月6日,xx国际酒店奠基,贾震出席仪式并做重要讲话。这两个奠基仪式都有,但是,最后都建成了吗?都是骗走大河县上千万元资金,没影了,怎么还可以记入大事记?”

正说着,雷方进来了:“那两个奠基仪式不是实际发生了吗?怎么不可以记?”

雷方是贾震的一个亲戚,是贾震把他从外县调来的。他原是一般干部,到大河县直接提拔为正科级干部,准备以这里为跳板,待完成县志后安排到重要位置。没想到,这个时候贾震被双规了。他此次来还是为了主编的事,听到司马万的话不由想到:按照他现在的思路和要求,《大河县志》原来的稿子作废了,这次等于重修,这样下去想在县志上署名他的主编还有什么希望?

两人争吵了一阵,在很多人的劝解下才结束。

第二天一上班,司马万刚到办公室,电话便响起来。对方连珠炮似的奚落起来:“你是司马万,大河县地方史志办公室主任是吧?好大好有权力的一个官呀……你以为你了不起了是吧?不就是修志时才有点用处吗?屁都不如!”

电话又响了:“你这主任这么大的威风?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想在大河县历史上留个名,想让我的子孙后代为我荣耀荣耀。你们是收了我的钱的,不让我入志,不仅仅是退钱那么简单……”

有人被删掉不高兴可以理解,但是,给钱就入志这是司马万没有想到的。让他还没想到的是,稿子不仅是数字混乱、概念不清的问题,不少单位的稿子是从网上下载的,或者抄袭外县的志书,除了数字变了一下,记述文字居然整页、整段都一样。

司马万把这一段的工作情况及发现的问题都一一给郑大志做了汇报,要求重修《大河县志》和进行撰稿人员培训,得到了郑大志的肯定。

经过几天的筹备,“《大河县志》重新启动暨撰稿人员培训班”在县政府的一个大型会议室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各单位主抓文化的副职和文笔比较好的撰稿人员。郑大志参加会议并做了“高度重视、秉笔直书”的讲话。司马万则就如何撰写志书稿子做了两个小时的业务讲座。

由于这次修志要求高,影响大,也因为司马万知识的全面和切中要害,在全县引起很大轰动。

按照要求,很多单位在规定的时间内都完成了初稿,内容充实了很多,质量提高了很多。但是,建设局、财政局等几个重要单位的稿子依然不能用:建设局的只有过去的内容,最近十年的变化则一笔带过;财政局的只写了最近几年的工作,过去的是一笔带过。

城建和财政是最能反映时代发展的两块内容,需要大量的数据,缺少这些,志书就会失色,看来还需要他“亲自出马”。

县财政局坐落在县城东南角,是一个独立的院子。这里是清朝乾隆时期县署所在地,本来有两座别致的建筑,1988年被县政府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为了扩大规模,财政局不顾各界反对,把这两座建筑都给拆掉了,在这里建设了现代化的办公楼。

他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口,见门开着,就直接进去了。可是,局长万政并没在室内。他想,可能是万局长解手去了,随手拿了一份报纸来看。几分钟后万局长进来了,一看到他,惊奇地问:“你怎么进来的?”司马万说来的时候门开着,以为他在解手,就进来了。

万局长也不再说什么,忙去检查抽屉,抽屉已经开了,他拉开一看,脸色就青了:“我的钥匙一上午就没找到,一直没进屋。我去找钥匙才回来,你却在我屋里……”

司马万脸色铁青,质问万局长是什么意思,万局长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让司马万到派出所说明情况。

让他释然的是,没几天案件就破了:盗窃万局长办公室的是他的情妇。那天夜里他在情妇的住处过夜,钥匙丢在了情妇的床上。情妇考虑到他找不到钥匙会着急,就去了他的办公室,门口没人,就打开门进去了。这时,情妇忽然动了心。把门一关,打开他的抽屉,偷走了四十万现金和几块宝石。

因为财政局的稿子,他受了屈辱,也因为他受了屈辱,财政局的稿子很快高质量地送到了他的办公室。只是一篇好的志书稿子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得来,它的成本太高了。

一看到财政局的稿子尽管文字不精,但资料翔实,会为志书增色很多,他决定还是再亲自去建设局。

谈起不想写最近十年内容的原因,建设局长刘征文说:“城市建设没有规划,文物保护单位被破坏,像建财政局拆掉两个文物单位。建设没品位,一有空地就建楼。刘征文是大河的罪人……如果有些工程不该搞,明明知道是错误的东西,你也反对,有领导还要以你的名义去干,让老百姓去骂谁谁在任期间干了什么,你还想被记入志书吗?例如在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建筑控制区建设的现代化住宅小区,我不知道是对故城风貌的破坏吗?但是,我们的书记很温柔地说:‘如果这个工程你没能力让他们开发建设,就休息吧,再让纪检会到你那检查检查。’我不怕‘检查’,我想干事,想为大河县干好事,说心里话也不想下去,因为我下去了,下一任也会有这个‘待遇’,说不定他们还没有我敢于坚持原则。不少人说建设局长是个肥差,不少受贿,也确实是这样。凡是重要工程,都有人行贿,你不收不行,不收就是不同意给他们工程,他们就会报复,就没人身安全。但是,不得已收了,我就立即交给了纪检会廉政账户。就我这刚直不阿的脾气,如果我不廉洁,能在这个位置干十来年?现在人人都说无官不贪,我说我不贪,有人相信吗?我很多时候很无奈,违心的话要说,违心的事要做。我有我的原则和人格,但是有谁会相信我?我们县有很多工程就不该建,却建了,有很多古建筑就不该拆,却拆了,你敢写是谁让拆的、是谁让建的吗?”

“有什么不敢?事实是什么样,我们就是要怎么写。”

“类似的例子很多,你认为应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有你这种精神,最近我们会把所有城市建设的详情和资料,甚至一些内幕,都提供给你。”

经过一年的努力,反复修改,数易其稿,精心设计,新的《大河县志》评审稿印了出来。省级评稿会在大河开了三天,几十位专家都对志书稿子给予了高度评价,司马万也感到很欣慰。

评稿会结束的第二天,他给大家放了几天假,自己也准备放松放松。几天后准备到领导处收回稿子、听取意见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吃惊的消息:原本大家认为要接任县委书记的郑大志调走了,而且是平调,依然是县长。郑大志走时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到了县政府,郑大志握住他的手说:“一定要把《大河县志》修好。”

望着郑大志坐车而去,他一直呆呆地站着,很久没有离开。

这天早晨,他正脑子里思绪烦乱地沿着湖边的观光大道散步,忽然听到一阵摩托车的怪叫声,抬头一看,已经晚了,摩托车已迎面飞到了跟前。他还没来得及躲避,摩托车的前轮已经撞进他的裤裆里,并像龙卷风一样把他掀向半空,来了个飞跃,落在十几米以外。

待他苏醒过来,已在医院的病床上两天。医生告诉他:阴茎和睾丸都撞掉了。

爱人告诉他,尽管撞他的人戴着头盔,几个晨练的人却记住了摩托车的车牌号,公安局已经立案。

(原载于《北京文学》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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