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长篇小说中的生态文明观念研究

2012-08-15 00:42李晓宇
文教资料 2012年27期
关键词:野地张炜原野

李晓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生态文明观念与中华传统文明的契合

十八世纪末随着西方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西方现代文明应运而生。在带来大量物质财富的同时,科技理性逐渐取代了生态理性,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逆转的生态危机以及人的精神危机的出现。当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产生恐慌时,西方一些思想家们已经开始着手探索人和自然关系的重造。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用诗歌展现了自己眼中浪漫纯真的自然的美好,以此来抵抗现代社会的喧嚣和躁动。他相信,人只要亲近自然、融入自然,一切烦扰纷争就会消失,人会得到来自心灵深处的快乐。

随着二十世纪的中国科技大幅度的发展,我们所面临的生态和生存困境正和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十八、十九世纪所面临的如出一辙。生态文明观念,产生于现代环境运动以及人类对可持续发展的探索。生态文明,是指人类遵循人、自然、社会和谐发展这一客观规律而取得的物质与精神成果的总和;是指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的文化伦理形态。

在东方,生态文明的基本要求则与中华文明的内在精神基本一致。中国儒家主张“天人合一”,其本质是“主客合一”,肯定人与自然界的统一。儒家肯定天地万物的内在价值,主张以仁爱之心对待自然,体现了以人为本的价值取向和人文精神。中国道家提出“道法自然”,强调人要以尊重自然规律为最高准则,以崇尚自然、效法天地作为人生行为的基本皈依。强调人必须顺应自然,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庄子把一种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物我合一的境界称为“物化”,也是主客体的相融。中国佛家认为万物是佛性的统一,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生存的权利。佛教正是从善待万物的立场出发,把“勿杀生”奉为“五戒”之首,生态伦理成为佛家慈悲向善的修炼内容。中国历朝历代都有生态保护的相关律令。如《逸周书》上说:“禹之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因为春天树木刚刚复苏生长。什么时候砍伐呢?《周礼》上说:“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除保护生态外,还要避免污染。比如“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把灰尘废物抛弃在街上就要斩手,虽然残酷,但重视环境决不含糊。张炜的生态和谐观正是承续了古今中外的生态观念并进一步发展而来的。

二、张炜的生态观

张炜的自然生态观是在二十世纪生态危机的背景下产生的。从他八十年代最初涉入文坛的创作开始,他就一直执着的进行着自己独特的自然言说。从早期对自然纯真的描绘和诗意的讴歌到后来对工业文明和城市商业文明的批判,张炜一直以来都以富有责任感的笔调表达着自己对自然的维护,对生命的尊重。

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张炜一直以来主张的就是“融入野地”,呼吁人们回到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本真状态中去。张炜认为土地孕育了一切,太阳给予这一切温暖。他不仅深深的崇敬热爱原野和自然,他的许多创作也离不开自然给予的灵感和启发,自然更是他身体和精神的依托。

在张炜那里,大自然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她和母亲一样宽容、博爱、忍耐,默默的注视和关照着人们的一切活动。作为一个人,他早已和野地和泥土融为一体:“来时两手空空,田地认我为贫穷的兄弟。我们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隐于这浑然一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中间。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声。”[1]张炜的这种融入野地、扎根泥土的生态观念正是承续了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关于对生命的理解,张炜与阿尔贝特·史怀泽的生命观念如出一辙:“人与土地上上的一切生命应该是互相帮助互相依存的,人——包括我自己有时也承认这个。可悲的是我们太自信、太满足于自身的力量了。随心所欲地规划、管理,丝毫也不顾及其他生命的自尊心,慢慢变得为所欲为。我们的确使荒山绿过,可也的确使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消逝了。它们消逝了,有时候永不复回。这是人的失误,可世界上有的失误只允许有一次啊。”[2]就因为人们的为所欲为,进入二十世纪以来,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态危机,人们也面临着更大的生存困境:人性泯灭、艺术不再有灵气,生命力逐渐萎缩。

张炜认为,人类因为盲目自大而忽略一切生命的存在,否认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生命语言的存在。人类自大的认为只需有人类自己的语言和交流就可以不再孤独,但事实恰恰相反,人们不仅失去了与自然生命对话的能力而且变得更加孤独寂寞和躁动。生命本应该是天真、柔情、真诚、善良的,而人已经逐渐异化,变得贪婪、自私、高傲、自大。张炜认为,要想消解这一隔阂,必须做到融入自然,平等对待其他生命,与周围的一切平等相处。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那么土地和太阳呢?蓝天星星和大海呢?土地给了人们立足之地,太阳给予一切生命于温暖。至高无上的应该是无可取代的,比如土地和太阳,除此以外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由此张炜得出结论:人与别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张炜借助笔下一只狼呣呣的呼唤表达了作者自己的心声:“让大家都在土地上喘息吧,让大家一块儿分享氧气。一个物种没有必要将另一个物种赶尽杀绝,它只想获取上帝分配给它的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3]

三、“和谐”——生态文明观念在张炜长篇小说中的体现

1.张炜自然情怀与野地情节原因探析

(1)对童年记忆的纯美描绘和真诚赞颂

张炜一直以来都热衷于书写原野、大地和自然,直至后来形成的他自己的生态观念在写作中的渗透都可以看出,自然在他那里已然不是一个具体的可触摸的物质概念,而是他的创作灵感的源泉和精神的依托。这一切和张炜的童年经历及生活成长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为了躲过兵荒马乱的岁月,他们举家迁往海边树林,搭了一座小茅屋。张炜的童年是在一个睁开眼就是野兽、树和茫茫大海的环境里成长的,那里很少有人,他漫长的童年时光就是和满头白发的外祖母在树林里度过的。那里满是孤独寂寞,从很小的时候,张炜就开始踏上了他的文学之路:一方面写他心中的幻想,一方面写林中的万物。除了孤独寂寥以外,辽阔的平原和茫茫的大海更是占据了他童年的心灵。离海五六华里的平原上有一片树林,树林里坐落着一个没有围栏的优美校园,张炜的小学和中学就是在那个与自然亲密接触的校园里度过的。那里有飘香的果子,歌唱的鸟儿、茂密的乔木和美丽的野生白菊花。校园在树林里,家在果园边,上学放学都要踏过潺潺小溪迈过青青草地,这些经历在张炜日后的写作道路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那时候给我心田留下了一片绿荫,使之不致荒芜,使之后来踏上文学之路时,能够那么脉脉含情地描绘我故乡的原野。”[4]

(2)责任感

“作为一个不自量力的人,我觉得身上有一种责任,就是向世人解说我所知道的故地的优越,它的不亚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奥妙。一方面它是人类生活的榜样,是人类探索生活方式的重要补充;另一方面它也需要获得自身的尊严,需要来自外部的赞同与理解”。[1]张炜对野地、平原和林子的描绘不仅仅源于对童年美好纯真的记忆的单纯描绘,更是对当今这个被欲望和功利充斥的喧嚣的社会的质疑,也饱含着作者的惋惜、痛苦和迷茫。他对这个越来越喧闹的世界感到强烈的不适应并表现出一种本能的抵抗的姿态。这种顽强的反抗姿态大量的反应在他的文学写作中:“对比我的童年,我得承认世界是这样的不同。我对这个越来越吵闹的成人世界是反应强烈的。我当然不喜欢、不习惯,本能地要躲避和反抗。我对付它的方法就是不断地靠想像返回自己的过去,进入我的那片莽野。我觉得,四十多年了,自己一直在奔向自己的莽野。我在这片莽野上跋涉了这么久,并且还要继续跋涉下去。我大概永远不能够从这片莽野中脱身。”[6]

除了人文世界的喧嚣以外,他曾经生活过的海边林场和深爱之地的逐渐消失以及因为当今工业化的侵蚀带来的环境污染和生态问题也激起了作者深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最初的地球上,所有的原野连成一片,不分你我,而现在大地连同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大片狼藉的莽野。人的精神的萎缩造成了精神世界的荒凉,人们变得自私、贪婪、面目可憎,随之而来是对利益最大化的追逐,对生态资源不计代价的攫取;环境的恶化、绿色的消失更加深了人们精神世界的沙漠化,如斯往复便形成了恶性循环。张炜更是早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宣告要强烈的、不屈不挠的维护自己的故地,净化原野,使人的精神世界保有最后一片绿洲。

2.各长篇小说中生态文明观念的表现

张炜是一个理想色彩鲜明的自然主义作家,他用自己的笔构筑了一个所有生命和谐共处的万物有灵的世界。

《九月寓言》的叙事方式可以称之为“野地话语”,小说没有历史性的更替的时间观念,而是以生生不息的流动而永恒的九月呈现了小村人的生存状态。他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火热的奔跑的原野世界。文中开篇则奠定了原野书写的基调:“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纹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地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她站在蓬蓬乱草间,满眼暮色。一地蒲草织成了网,遮去了路,草梗上全是针芒;沼泽蕨和两栖蓼把她引向水洼,酸枣棵上的倒刺紧紧抓住衣襟不放。”[7]肥被作者描写成像水生植物一样的白胖女孩,美丽的赶鹦有着小马一样的长腿奔跑在原野上,火红的红薯在泥土里翻滚……人、植物、动物和土地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柏慧》以书信的形式倾诉的口吻讲述了“我”的家族经历。文中在海边平原的葡萄园里的宁静生活是作者内心所渴望的精神依托。“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我的双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辽阔的海滩、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这儿再也没有那么多灰色的楼房,到处都绿莲蓬的,一片生机。这就是我母亲般的原野……”[8]葡萄园象征一片洁净之地,那里充斥着和谐的欢声笑语。护园人四哥和护院狗斑虎是一对心灵相通的好伙伴,除斑虎以外,文中出现了另外一只让人无法忘怀的动物——童年与“我”为伴的忠实的小狗大青,它和斑虎一样纯真、忠诚。人与动物、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正是张炜心之向往的生态文明的境界。

《家族》虽然是一部厚重的史诗性著作,却也不无体现着作者对自然的挚爱,对生态的维护。“我”在地质研究所工作后和勘探队一起去山区和平原勘探。山区和平原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我”日思夜想的,这里有满目的绿色,有在山野间辛勤劳动的姑娘,有叫声此起彼伏的牛羊和飘着花香吹过耳畔的山风。这里的一切让我和工作队的队长朱亚在野外勘测时,常常流连忘返,沉醉在自然的美景中,不愿醒来。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平原,阻止人们掠夺性的侵入和开发。

《怀念与追忆》中“我”的父亲是一个身背沉重历史屈辱的人,“我”在偏僻的海边茅屋长大,充斥我童年生活的是无尽的孤独寂寥与歧视,为了逃离这一切,“我”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履历报考了大学。成年后,虽然生活安逸,但“我”始终觉得无法掩饰内心的空虚,于是和妻子一起离开城市进行了一次回归民间的长途跋涉,去寻找河流、山脉和原野。在文中,张炜时时记录遇到的人和动植物并与之对话。在这里,野物“阿雅”具有人的灵性,能够领悟人心所想,却最终和失去野物灵性的孩子们一起被迫离开野地,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成为野地的外来者。

《远河远山》里小雪和她的父母凭借着善良的本性拯救不计其数的动物的生命。

《外省书》里两个主人公都傍海而居:一个是老年孤苦无依的沉重的思想者史珂,一个是充满爱力的刑满释放分子师麟。他们同是被社会放逐的“局外人”。师麟的房子坐落在一片杂树林里,旁边是一废弃的油库,油库里有一只黄狗老憨,油库篱笆外的浮土上留下了各种动物的杂乱的爪印。小说的人物描写无一例外指向自然,各章节都以人物外号为名,如鲈鱼、狒狒、真鲷,文中出现的人物也都有一个动物的绰号,如师辉叫“考拉”,萧紫薇叫“小刺猬”,司机叫“电鳗”,浅山市长叫“石鸡”,史东宾叫“扬子鳄”。

《丑行或浪漫》开篇即将故事奠定了一个诗意的基础:“暮气围拢的一刻,天空和大地变成了杏红色,到处都暖洋洋的。如果这会儿是在那条河边,如果再有一群肥羊儿咩咩一叫,那就好了,那就离怦怦心跳的幸福一拃远了。”[9]文中形容姑娘水亮的脸庞用“多汁的水藕”;刘蜜蜡通红发亮的脸和手“使人想起春天的瓜果”,刘蜜蜡带来的气息让铜娃不禁想起家乡的人和事以及河岸。主人公刘蜜蜡在寻找老师雷丁的路上一路在野地里奔跑,靠田野里的野果维持生命,天为被、地为床的日子使她已然演化成了一个自然精灵。

《刺猬歌》绘制了一幅人和野物融为一体的多彩画卷。棘窝村是一个神秘的自然世界,丛林、山地莽野、野物一起存在于这个神话性的世界里。村里的人不排挤野物,却和他们和谐共生,甚至与其结亲。主人公美蒂是“刺猬的孩子”,她浑身上下长满了又细又密的金色绒毛,是一个最纯真的女孩,是人和自然的结晶。她和廖麦四十多年的爱情更是象征了人和动物和自然的融合。在这里,土狼、黄鱼、海猪、尖鼠等动物都和人物亲近并相呼应。

张炜笔下的万物,动物如狐狸、狗、兔子、刺猬,植物如树、草地、蘑菇,事物如大海、河流等,这一切都被张炜赋予人的灵性,他们具有真诚、怜悯、宽容、安静等等诸如此类的美好品质,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大地上、奔跑在原野上、扎根在泥土里的自然之子。从早期单纯对童年美好记忆的怀想与描绘到后来对外部喧嚣世界与科技理性的激愤质疑,张炜一直以来都笔耕不辍的表达了自己对土地的崇敬、眷恋和一个赤诚的自然之子的“大地的情怀”。

[1]萧夏林主编,张炜著.融入野地.载《忧愤的归途》.华艺出版社,1995.6,第1版:27.

[2]张炜.张炜文集5.《三想》.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10,第1版:441.

[3]张炜.张炜文集5.《三想》.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10,第1版:452.

[4]张炜.童年三忆.《张炜文集6》.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10,第1版:304.

[5]张炜,王光东.张炜王光东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206.

[6]张炜,王光东.张炜王光东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205.

[7]张炜.九月寓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5:2.

[8]张炜.柏慧.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12,第1版:8.

[9]张炜.丑行或浪漫.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3,第1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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