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美丽与哀愁——论《雪国》的“物哀”之美

2012-08-15 00:42梁萌萌
文教资料 2012年13期
关键词:驹子岛村雪国

梁萌萌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各民族由于受到不同的历史、文化、自然环境、宗教形态影响,会形成与众不同的审美心理。对于日本民族而言,“物哀”之美作为其美学风尚,也成为解读该民族文化传统的关键词之一。

一、“物哀”的形成及对“物哀”之美的理解

据《古事记》记载:神代之初,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两神造出日本诸岛,山川草木,以及支配万物的天照大神、八百万神。他们彼此之间和和气气,没有争夺和战争。因此,日本民族很少有抗争激烈的英雄神话,即使有,也是悲剧英雄的挽歌。从神话传说的流传情况来看,日本民族自古便与这类哀伤的情调有关联了。

然而,美与文化有关,也与环境有密切关系。一个民族所面临的生存环境对本民族审美心理的最终形成也起到了很大作用。日本气候温润适宜,四季变化缓慢而有规律,植被覆盖较广。绿韵悠悠,加上山林中时常弥漫的雾气,使其原本静美的风物又增添了几分飘忽变幻的朦胧之美。空间狭小美景众多,然灾害频发,使日本人对自然美及四季的变换更为敏感。多少年来他们看到的美往往很难久存。他们认为美好的事物是不长久的。

另外,佛教禅宗在12—13世纪传入日本后,不仅在心理结构和人生态度等方面影响着日本人,而且深刻地改变着日本人的审美情趣和文艺创作思潮。比如重自然之美不重人工雕琢、重在“悟”而不重理性分析、重闲静孤寂不重热闹喧嚣等,这些也成为日本传统美学追求的核心。

综上,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形成了日本民族独有的国民性格和文化心理。《日本文学思潮史》总结了“调和与统一”、“纤细与纯朴”、“简素与淡泊”、“含蓄与暧昧”等几种国民性格,我认为在以上几点中,日本人对纤细与纯朴、简素与淡泊之美的追求对“物哀美”的文学意识的形成起到了更为直接的作用。日本国人以细弱轻薄的樱花为国花。樱花正盛之时,远远望去如变幻的云霞,又像易融的积雪,花期较短,转瞬即逝。在其他艺术的审美追求上也以纤细纯朴为重,追求轻薄短小的风格。他们主动追求瞬间美,企图在这美的瞬间求得永恒的静寂。

日本文学中的“物哀”意识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叶渭渠先生在《日本文学思潮史》中对“物哀美”这种美学观念的形成作了较详细的分析。从其初源来看,“物哀”是指对真实情感体验的抒发,后来《万叶集》出现,源于个人情感的感动渐多,具有了更为明显的文学意识。据日本学者的解说,“哀”从古代到奈良朝时期,主要有可怜、有趣之意。在平安中期,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物哀”观念日益走向自觉,并作为当时文学思潮的主流逐渐走向成熟。到了镰仓时代则有了两种意义,一是勇壮,一是悲哀。后来,两种意义分开使用,“哀”主要用作同情之意,专表悲悯之情。“物哀”就是“真情流露”,是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时自然涌出的情感。江户时代的国学家本居宣长在《〈源氏物语〉玉小栉》中,把日本平安时代的美学理论概括为“物哀”,认为“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动最深的”。所以,物哀并非像字面上,意思仅限于悲哀。而无论是对于自然风物还是对于世事变迁,只要是有感而发就是体会到了物哀美。

二、《雪国》中的“物哀”之美

《雪国》写于1935—1937年,定稿于1948年。这时期的川端康成在吸收西方文学理念的同时,将眼光转向了日本传统的文化底蕴,希望在作品中实现二者的协调。此时,他的审美情趣更多倾向于“物哀美”,他受前朝和歌、《源氏物语》等带有“物哀美”特质的文学影响较大,《雪国》便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

川端康成常强调:“‘悲哀’这个词与美是相通的。”他作品中的“悲哀”大多表现一种哀伤与同情。他的《千只鹤》及早期的《林金花的忧郁》等作品在叙事中都充满了对弱小人物的同情、怜悯与悲伤,并将这种感情通过咏叹的方式抒发出来。他笔下的爱情很少圆满结局,青年男女之间朦胧的情感纠缠如樱花,极盛时亦是简淡素雅,凋谢时更是难寻花落何处。他对情爱事件的书写并不算老到,甚至有意淡化情节,但读来却总令人回味不已。

故事开头写岛村乘火车去看望他住在雪国的情人驹子。在火车上,他遇到了“话声优美有近乎悲戚”的叶子和她的情人行男。开篇便用大雪即将到来的阴沉天气和百无聊赖的旅程给全篇定下了一种忧伤凄清的基调。

驹子最初是位善良纯洁的少女,“……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一年前,喜欢研究舞蹈艺术的岛村来到雪国,结识驹子,并同驹子发生关系。驹子爱上了他,岛村却因为骨子里浓重的颓废的观念,认为这一切都是枉然。尤其是在认识叶子后,他越发觉得这种爱是徒劳的。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是那之后一年的秋天,其实自二月份起,驹子就回山乡里等岛村了。然而来到这山乡之后,岛村似乎更注意叶子。在叶子身上,岛村察觉到一种更吸引他的、浸透了悲哀的美。岛村答应回东京时把叶子也带去,但快要离开时,山乡发生火灾,叶子葬身火海。

川端康城笔下的女子很少能摆脱这种悲剧的结尾,她们的美是徒劳,她们的人生最终只是虚妄。驹子是下层女子的代表,她们善良单纯,封建意识浓厚,生活以男子为中心。驹子不爱行男,却仍愿为他自愿做艺妓。后来,她希望以自己的努力摆脱艺妓生活,过上清白的日子。但岛村却认为这种追求是无用的。驹子对岛村的爱情实际上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可惜这种憧憬岛村也没有带给她。在察觉出岛村并不真正地爱自己时,驹子只能借酒消愁。她的痛苦虽只是含蓄地表现在她醉酒后的几句话里:“头痛、头痛、啊,苦恼啊,苦恼。”但这却是她内心复杂情感的真实写照。

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里,驹子从一个善良纯真的女孩变为艺妓,而叶子则葬身火海。在作品中,叶子是与驹子相呼应的人物。如果说驹子更多地表现了一种肉体上的现实中的美的消亡,那么叶子则代表了精神之美及其消亡。作者用在叶子上的笔墨不多,但每每涉及她时,一种虚幻之美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她印在车窗暮景上空灵而超脱的形象及带着悲戚尾音的优美清越的嗓音,在岛村看来,都虚幻得如同隔世。这种虚无缥缈的形象,恰恰是川端康成所要追求的那种朦胧的“美”,她是作者理想的美的化身和再现。她爱行男,也同驹子爱岛村一样“徒劳”,她的结局像火焰般一闪即逝。这实际上是川端康成所持的人生无常,以“死”求得“瞬间美”的永恒的美学观点的表露。

在日本人看来,白色是极端的纯净之色,雪纯洁却易融,蕴涵着无尽的忧伤。在“物哀”美学观念的影响下,传统的日本人多采用寂静忍受的态度来面对他们面临的苦难,在忍受的同时却又显现出一种内在张力,让读者从恬然平静的表层下体验情感的暗流汹涌,品位历经时间消弭后留下的青涩感动和调和之美。《雪国》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故事中没有任何呼天抢地或悲痛欲绝,然而掩卷之后的哀绪却伴随着书中的风流雅事席卷而来,一发而不可收。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人物设置,都能使人在悲伤中回味日本民族独有的“物哀”之美。

三、“物哀”之美外的现代意识

《雪国》中体现出了一种“物哀”的美学意识,然而作为川端康成个人体验的“物哀”与日本文化传统中的“物哀”是有区别的。在这种区别背后,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矛盾。在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时,三岛由纪夫曾称赞他:“川端氏继承了日本文学最纤细最玄妙的传统,另一方面他又身处迅速经历过危险的现代化的国民精神危机的尖端。这种如履白刃之上的紧迫的精神史,隐藏在他柔弱纤细的文体之中,使他对现代的绝望融化在古典的美的静谧之中。”这种绝望也可在《雪国》中略见一斑,那就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怀疑。

驹子和叶子的爱,最终结果如何?徒劳而已。

人能够爱人吗?这是“物哀之美”背后的疑问,也是川端康成文学中隐含的主题。或许通过思考这个疑问,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川端康成,理解时时飘荡在他文学中的 “物哀美”。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爱之不可能”,使得这种情愫在萌生时显得异常珍贵,也正是这种“人爱人”的倏然出现,才更衬托出当这种情感无法进行或消逝之后,“爱之不可能”的深沉的绝望与悲哀。

一位美国诗人曾经这样定义小说家:“他们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浊中污浊,如果可能,需以羸弱之身,在钝痛中承受人类所有的苦难。”或许,面对一些国民性的精神危机,川端康成的矛盾并不能为其承担什么,但因为他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悲观或怀疑态度,并将这种现代性的思考融入日本古典的“物哀美”思想中,使得延续了几个世纪之久的“物哀”美学意识呈现出了新的面目,这也是川端康成文学作品中独具魅力的地方。

[1][日]川端康成著.叶渭渠,唐月梅译.古都·雪国.济南:山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叶渭渠,唐月梅.20世纪日本文学史.青岛:青岛出版社,1998.

[3]叶渭渠,[日]千叶宣一,[美]唐纳德·金.不灭之美——川端康成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6,(第一版).

[4]川端康成.千只鹤.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7,(第一版).

[5]叶渭渠.东方美的现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评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6]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

[7]谭晶华.川端康成传.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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