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与救赎——浅议《施洗的河》的宗教情结

2012-08-15 00:42张娇娇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北村圣经文学

张娇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北村,本名康洪,1965年9月16日生于中国福建省长汀县,基督教教徒。北村的小说创作是从先锋小说开始,是位带有传奇色彩的有名作家。1988年开始,发表《逃亡者说》等一系列“者说”系列小说:《劫持者说》、《披甲者说》、《归乡者说》、《聒噪者说》。这个系列的小说使北村跻身中国先锋小说家行列,被誉为中国先锋作家之一,受到批评界广泛关注。1992年北村个人创作转型,从先锋小说创作转向关注人的灵魂、人性和终极价值的探索,进入了发表第二系列小说的高潮,小说有《施洗的河》、《武则天》、《卓玛的爱情》、《最后的艺术家》、《伤逝》等。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以“神性写作”成为小说界的独特作家。1999年到2003年,他相继进入第三、四个阶段,更深入地描绘人在追求终极价值时的心灵过程,《周渔的喊叫》、《望着你》都是其创作的结晶。北村个人作为先锋派作家的地位和意义或许是微薄的,因为他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先锋作家;但他的存在和创作本身的文学史意义却值得我们关注。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这短短的十几年,中国文学界见证了一个文学流派从萌芽到发展到高潮最后没落的全部短暂过程,而之后先锋派作家各奔东西,“先锋”的声音在文学界彻底“消音”,余华、孙甘露皆是如此,他们甚至不愿再回顾先锋创作经验,更有甚者推翻并背判先锋文学立场。仔细阅读被存的作品,便不难发现北村个人由“先锋创作”到“神性写作”的突变并非盲从集体的逃亡,而是受到基督精神的启蒙,躬亲反观“先锋派”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彻底崩溃无法拯救灵魂,更背离了人生的终极价值。《施洗的河》成为他在《圣经》中寻觅灵魂救赎和人生终极价值的当之无愧的“涅槃”之作。

《施洗的河》讲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医科大学的刘浪历经物欲横流世俗生活,终于得到上帝感化,皈依基督的心灵旅程。刘浪儿时因性格孤僻又软弱无力被视为异类,生逢乱世,他成人后继承父业,在南方一个城镇以恶抗恶,不择手段地贩卖烟土,杀人越货,成为黑社会的一方霸主。但他在精神上却找不到依托,肉体不断腐化,以致最后精神崩溃。但他读医科大学的一位奉读《圣经》女信徒却一直对他产生着潜在的影响。在经历了大奸大恶,大风大浪,面对无数生死,和经历了精神生命无数波折扭曲之后,他找到了精神皈依之所。亦如这本书扉页所写,“俗世凡人历尽罪孽生活,灵魂救赎的曲折历程。”①

一、宗教主题意蕴:罪孽与救赎

(一)北村本人的“灵魂巨变”

皈依基督教之后,在北村看来,一切生命的归宿都该是基督教的神光。正如他的剖白,“1992年3月10日晚上8时,我蒙神的带领,进入了厦门一个破旧的小阁楼,在那个地方,我见到了一些人,一些活在上界的人。神挑选了我。我在听了不到二十分钟福音后就归入主耶稣基督。三年后的今天我可以见证说,他是宇宙间唯一真活的神,他就是道路、真理和生命。”②这是一个基督徒最虔诚的信念。虔诚程度尚且不论,真正引起文学界普遍关注的是他在探索文学乃至人生出路过程中的最终“理想”,这个理想国便是“皈依基督教”——神高于一切,并主宰一切。这种文学理想投射到作品中是彻底的,主题——内容——形式。《施洗的河》就带着读者走进并领略北村个人的“施洗人生”,从俗世无尽的堕落罪孽到被救赎的归路,我们感喟《圣经》对北村的神示彻底改变了本村的价值观与生命观,也庆幸他在这里找到了生存意义的终极追寻——皈依。表现在文学创作方面,他的创作立场与主题发生了明显变化。在1992年以前,他的创作一贯秉承颠覆一切规范的“先锋精神”,本质是对权力话语与规范的“集体背叛”与生存意义的“普遍焦虑”以及道德规范的彻底崩溃。先锋派小说家出现了“生存贫血”的现象,他们在“形式游戏”的创作漩涡中寻找的不过是“价值观的重新建构”,北村当然也不例外。以他1992年以前打着先锋烙印的“者说”系列为例,几乎所有作品的主题都围绕“逃亡—迷失—死亡”展开,朱大可曾这样评价北村此类小说的主题特征“逃亡是故事的开端,迷失是它们的发展,而死亡则支配了最后的结局。”“逃亡,这与其说是一个杀机四伏的故事的戏剧性的开端,不如说是人处理自身危机的一个中心话语。几乎所有重要的神话与宗教典籍都萦绕着这点。逃亡正是某种神话或神学的永恒母题。我被告知,逃亡是人对于在所的一次厌弃,而在这样的厌弃中包含着对新在所的热烈猜想。逃亡在这个范畴内成为乌托邦作家所颂扬的革命性运动,并为它的目击者展示了最明亮的可能空间。”“逃亡过后必然面临的就是肉体和灵魂的迷失,对生存意义的懵懂与混乱空虚。最终滑向无谓的死亡。在话语的审判里,就应当包含对于心灵的无限关怀与赞美。北村已经走向他自己的末日,这是不容置疑的。沉浸在黑暗的结局里,说出对世界和自我的厌倦,仿佛一种极度的杀气,在聒噪的舌上一闪,去擦击出信念的火焰。在北村的尸骸上,北村正在复活。”③一个濒临灵魂死亡的人对“救命稻草”的渴求是不言而喻的,而以极盛大的声势和力量拯救他的,与其说是基督教精神,不如说是《圣经》中被他体悟到的对“生存意义”的解读。亦如朱大可所说,“在北村的尸骸上,北村正在复活”。在《施洗的河》中,北村真正实现了灵魂的复活。

(二)《施洗的河》:“罪孽与救赎”的渊薮

1.援引《圣经》的“施洗”意蕴

《圣经》中有许多篇章都有“施洗”的相关描述,“施洗”是基督教必须的宗教仪式。《约翰福音》记录了著名的“施洗者”——圣约翰,他靠神灵的能力洗净人的罪的人。“他来到约旦河一带地方,宣讲悔改的洗礼,使罪得赦。”“肉体再洗也不能洗净心灵的污秽,我们藉这爱子的血,得蒙救赎,过犯得以赦免,乃是照他丰富的恩典。”④他宣讲神的道理,并为人施洗,目的是要人诚心认罪,并认识人的一切需借着洗礼得以洁净;但他的洗礼只是悔改的洗,而不是赦罪的洗礼,这是为了使人预备一颗谦卑悔改的心,能接受后来耶稣基督的救恩,得以赦罪重得永生之福。在耶稣基督在世的时候洗礼方式是这样的:被洗礼的人和执行洗礼的人同时站立于水中(水的深度要求能在受洗者后仰屈膝后能全身浸没)。受洗者把住施洗者的左前臂,施洗者举右臂成直角行,做发誓的手势。然后施洗者说:XXX(受洗者的全名),奉父,子,圣灵的名,我为你施洗。阿门。然后施洗者协助受洗者,使之全身没入水中。然后扶起,这水的洗礼就完成了。

2.刘浪的两次“弑父”

作品中自幼心好,没有恶念的主人公刘浪,在别人眼中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正是他却做出大逆不道的“弑父”行为,还是两次。这两次看似癫狂的细节安排无疑不是随性而为,其中必有深意。首先看这两次“弑父”行为的描写。第一次父亲请术士给刘浪看痴傻伪娘病,喝了符药,是夜,第一次弑父未遂。“当天夜里,刘成业被一阵轻微的声响惊醒,他打开灯,看见八岁的儿子站在床边,手里握着他那把退漆的左轮枪。刘浪扣动了扳机,但这是一把空枪。”⑤第二次弑父发生在距此二十年以后,同样的情景,刘浪再次失手,却因此获得了去下游闯荡的机会。如果说第一次“弑父”是刘浪年幼时因父亲请术士为自己下符而不满的莽撞行为;那么第二次就无疑是有意为之。从作品的描述中我们看到,他看到父亲不断衰老的躯体而恶心不已,“他弄不明白,这个毫无长处的男人怎么会成为霍童和樟坂的英雄呢。”他的父亲,是让他厌恶的人,父亲的身上有着让他避之不及的东西——俗世的一切肉欲和人类必将面临的死亡。“死亡”在这里是与肉体的腐败通行的灵魂的死灭。他在恐惧中挣扎,“弑父”行为本身不过是表象,真正的根源是他对堕落人生的恐慌,渴望寻觅灵魂的“永生”而不得的苦闷。“刘浪觉得他正被吸附到一个黑暗的地方,那里有无数脱了形的灵魂在挣扎和呼号,而自己走到这一步是无可避免了,当人无法阻止身体向某种渊薮滑行时,真正的绝望产生了。二十年来时常从刘浪胸口飘出来的红色火焰现在变成了黑色的东西。”⑥

二、叙述视角:内外视角交替变换

在中国当代无神语境下书写宗教,北村需要的不仅仅是像堂吉诃德般的理想和勇气,他还特别需要讲究小说的叙事策略和叙述技巧。北村小说巧妙地运用现代与传统的叙述视角,且多采用内视角第一人称叙述,灵活变换叙述角度和叙述人称。“小说的叙述视角主要是指小说叙述者的立足点和叙述角度,是作者叙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过这种方式和角度向读者描绘人物、讲述事件、介绍背景等等。”叙述者主要有种,第一是作者;第二是作品主人公;第三是作品中的其他人物。《施洗的河》作为一部书写宗教信仰的作品,作者在设置叙述视角和叙述人称时已明显不同于“者说”系列小说单一的内视角第一人称叙述,而采用多重叙述角度和多重叙述人称。

(一)“全知全能”外视角统摄全局

北村自皈依基督教之后,不再执迷形式的独异,更看重用平和沉稳的口吻叙述故事,讲述人生。而在《施洗的河》中,随着故事的展开,作者叙述方式的平稳更见娴熟。在北村看来,神是全知全能的。因此,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视角吸取了《圣经》“全知”视角,将目光投射到凡世间的生灵万物。《圣经》记载,“神创造了万物。”这种注视既是审视,也是救赎。

小说开篇“伴随着缓慢的叙述,我们八岁的主人公已经从安贞堡走到了村口。当他孤单地站在坟场的衰草中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父亲的踪影。他感到有些冷。”叙述平静而生动,洞察一切却不动声色。人生本就是这样一条长河,“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⑦“那些浓得像雾一样拨不开的童年往事,在刘浪有限的记忆中既清晰又模糊,霍童乡特有的人妖混杂的氛围使长成以后的刘浪在提起它时犹豫不决。这并不是说刘浪有意说谎,因为一个八岁孩子的记忆是不可靠的。说刘浪记住的是一些真实的细节,毋宁说是这个故乡的性质。让我们透过他的眼睛,看看这个故乡的形状。”这又该是来自作者参悟基督教义过程中的领会吧,“人生苦痛短暂历历在目,了然于胸却无能为力,可悲可叹。”这便是来自哲学基本矛盾中灵与肉的矛盾,理性与神性的冲突。最终,神性的信仰拯救了这个在理性漩涡中无法自拔的刘浪,亦是北村。正如在作品结尾,作者重又恢复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我们可怜的主人公现在所有的痛苦可以一目了然了:他总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又觉得一切早有定数。”这种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并不是这部作品的独创,在他的作品《鸟》、《老木的琴》中都曾有涉及,但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以一种高屋建瓴,统摄全局的姿态,平和但永远预知一切的口吻,“冷眼”俗世间的一切罪恶。字里行间蕴含着神圣崇高,就连作者自己都深深地折服于耶稣基督的广博神光中,不断接受着施洗与教诲。

(二)“小我作祟”内视角蠢蠢欲动

据北村对自己宗教书写的描述,“我对这些作品没什么好说,我只是在用一个基督徒的目光打量这个堕落的世界而已。况且文学是极其无力的,最好的文学也只能接近一种可能准确的判断,却从来不开药方和治疗。”“基督徒”的眼光,这代表着作者的立场和角度;那么他首先是人,有理性的人。北村所言的“基督徒”的眼光就必然伴随着理性和神性的矛盾交错。

北村其他作品都不曾一次使用过内视角的第一人称叙述。《老木的琴》的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听“瞎子”讲老木、小木与琴的故事的。小说开头:“那年夏天,我去一个叫江流的小城催一批化肥订单,遇上了一个瞎子。……他记得那个大人叫老木,小的叫小木……”看起来好像是“瞎子”在讲故事,其实“我”是叙述人。由于小说的最后还是以“我”的角度来交代:“老瞎子在经理办的一家老人院度过了晚年,他活得很老很老,快一百岁了。”但在叙述整个“老木与琴”的故事中,叙述人“我”的叙述都是寄寓于“瞎子”之中,借他的感觉和意识来观察感知。“我”所知道的与“瞎子”一样多。《施洗的河》的内视角“第一人称”叙述更深入内心,因为我们时刻能够感受到主人公纠结心绪和思路,凡俗的人被层层剖析,理性与神性的交锋不止一次上演,告诉我们人的生命存在状态与本质,传递着皈依基督的信号。

无论北村是出于怎样的人生体悟皈依基督教,我们在他作品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不断蜕变,直至灵魂升华后的坦然。从先锋文学的激流勇进,到之后的皈依宗教,他都在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和心底对人生终极价值的无限追求。我们该尊重历史,尊重历史中人的选择,从中我们可以依稀见到前方的路。

注释:

①北村.施洗的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6.

②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当代作家评论,1995(4).

③朱大可.无边的聒噪.当代作家评论,1992(1).

④圣经·约翰福音书.中国基督教教协会出版,2009.

⑤北村.施洗的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6:9,15.

⑥北村.施洗的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6:29.

⑦圣经.马太福音书.中国基督教教协会出版.第四章第十七节.

[1] 北村.施洗的河[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6.

[2] 圣经[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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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朱大可.无边的聒噪[J].当代作家评论,1992(1).

[8] 程光伟.重返八十年代[J].当代作家评论,2006(2).

[9] 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J].当代作家评论,19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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