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散文诗里的情感超越

2012-08-15 00:42刘洵月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屠格涅夫寡妇女主人

刘洵月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是19世纪俄国有世界声誉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早期写诗(《帕拉莎》、《地主》等)。 1847~1852年发表《猎人笔记》,揭露农奴主的残暴,农奴的悲惨生活,因此被放逐。在监禁中写成中篇小说《木木》,对农奴制表示抗议。以后又发表长篇小说《罗亭》(1856年)、《贵族之家》(1859年),中篇小说《阿霞》、《多余人的日记》等,描写贵族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好发议论而缺少斗争精神的性格。在长篇小说《前夜》(1860年)中,塑造出保加利亚革命者英沙罗夫的形象。后来发表长篇小说《父与子》,刻画贵族自由主义者同平民知识分子之间的思想冲突。后期长篇小说《烟》(1867年)和《处女地》(1877年),否定贵族反动派和贵族自由主义者,批评不彻底的民粹派,但流露悲观情绪。此外还写有剧本《村居一月》和散文诗等。

屠格涅夫在晚年写了八十二首散文诗,简洁凝练,现实真诚,记录着他对社会、文坛、人生的种种看法,他在爱情生活中的欢乐与痛苦,他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和怀念,以及他心头随时随地浮现的遐想和涌起的波澜。晚年的屠格涅夫沉浸在一种真挚的孩提般的情感中,达到一种“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地步”。他敞开心怀,把一切和盘托出。

一、自哀:对生命的敬畏

在《老妇人》中,作者写了自己孤身一人在田野中走着,遇到一名瞎了的妇人,妇人追着他,将他追到坟墓去。作者的内心回响着一个声音:“逃不脱!逃不脱!”这是人所无法逃脱的命运呀!坟墓是死亡的象征,老妇人是年老的象征。文中所描绘的情景也许就是作者的一个梦境,梦是潜意识的反映。一方面说明作者已经意识到了死亡的靠近,另一方面,作者在极力的逃避死亡,甚至对这种“无法逃脱”的命运存在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人类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与无力避免。《世界末日》中,作者也描写了自己的梦境:俄罗斯某处的农舍里,海浪淹没、冲散一切。梦中铺天盖地的浪涛伴随着回忆将作者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种恐惧来自记忆中的美好与现实的冲突,因此而造成的落差,使作者夜不能寐。作者在《明天》也渐渐认识到“明天”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既是希望,也是死亡。正因如此,明天就带有了未知因素,对未来的不确定,也使得作者对生命望而生畏。

作者在自哀的同时也有着自嘲精神。在《施舍》一文中,作者描写了一名昔日强壮又富有而现今羸弱又困窘的老人。老人不愿意乞求别人的施舍,但在听了“若是世上没有那些向你伸过手的乞丐,就没有人可以任你去表现善心了,你就不可能去行善了”的建议后,认为自己的乞讨是在给他人表现善意的机会,认为自己的不幸会给他人带来欣慰。以此为前提,为自己乞讨的这一行为找到了价值所在,故而可以心安理得的行乞。其实,将施舍的行为剥开来看,就好比是在说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寻求年轻人的帮助,也正是这种需求,可以体现年轻人尊老的美好品德。这则小故事可以说是作者对自己年老体衰的自嘲。自嘲是建立在认清现实的基础上的,作者能够自嘲,就说明已渐渐从自哀的泥淖中走了出来。

卢那察尔斯基曾尖锐地批评屠格涅夫为“大悲观主义者”。对此,屠格涅夫坦诚地说:“我的忧郁是真实的,我确实生活得很艰难,我的感情悲伤,而且凄凉。而同时我力求使我的情感焕发起来,变得美好起来。”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写作始于1877年,那时的作者正饱受年老与疾病的折磨,渐渐面对死亡。散文诗中大多数是抒写深度思考人生的,是诗人被对生命终点的探索带来的揪心痛楚的忠实记录,是对生存状态冷静凝视带来的理性假定与现实的巨大差距的沉重压力下爆发的急切追问。但诗人思考的结果只是茫然与失落,只能提出控诉,追溯原因,寻求解决方法。

二、悲愤:对贵族假善的控诉

在散文诗《菜汤》①一文中,作者用简短凝练的文字揭示了农民悲哀的可怕的力量,揭穿了老爷们对“小兄弟”表示的感伤主义的怜悯,廉价的慈善举动。作者是如何淋漓尽致地展现农民悲愤的力量以及老爷们的假善的呢,我们可以从人的情感道德的角度来阐释。作者悲愤力量在《菜汤》中集中体现,悲愤也是作者“爱”的力量源泉。

不论你认为人是多么的自私,然而他的天性里都明显地有着某种天性,使他关心他人的命运,使他需要他人的幸福。《菜汤》中的女主人“知道这乡下女人的悲哀后,在下葬的当天去看望她”。可见,即使是无情无义压迫农奴的农奴主,也是有与生俱来的人性的。

由于我们不可能对他人的感受有直接的体验,所以我们不能对他们的感受有所了解,但我们对他人的同情可以通过在想象中与受伤害者变换位置来实现,而在当事人的原始激情与旁观者的同情不一致时,在这个旁观者看来它必然是不当和不适宜的。②于是女主人想起来自己曾经丧女的悲痛,以此为标准和尺度来衡量寡妇的悲痛是否到位,并得出结论——寡妇没有表现出足够悲痛,“心肠多硬哟”。事实上,寡妇并非不悲痛;事实上,女主人并非真正是去同情寡妇的,或者说,她的这种同情是极为廉价的。

对于产生各种行为和根本上决定行为善恶的内心情感或情感可以从两个不同的方面,或两种不同的关系来进行考察:产生行为的原因和行为欲产生的效果。③

首先,从产生行为的的原因,或者说产生行为的动机。女主人是在知道这乡下女人的悲哀后去看望她的。并且,女主人有着类似的丧子经历,与寡妇有着同为母亲的对子女情感的与生俱来的共鸣,出于作为一个母亲的慈悲,女主人去看望了与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痛苦的寡妇。这点,女主人的行为只是出于本能,无所谓善恶。

其次,从行为提出的目的,或者说行为欲产生的效果。我们乐于安慰受折磨的人,我们从与内心情感上我们完全同情的人的谈话中得到的乐趣,似乎远远补偿了我们相似的处境时的悲伤、痛楚。相反,我们还总是会因为不能安慰他而感到不快。而且我们并不会因为免除了这种同情的痛苦而感到高兴,反而因为我们不能与他分享痛苦而感到受了伤害。另外,没有什么东西比我们自己心灵中情感的同感更使我们愉快了。女主人通过自己丧女的经历的痛楚来判断寡妇丧失自己独子的应有的痛苦,在女主人的预期效果中,这名寡妇应该号啕痛哭,断水绝食。这样,女主人便可以以轻微丧子之痛来安慰重度丧子之痛的寡妇,从而使自己曾经的丧子之痛得到补偿或者是二人的相互同情。以此为内驱力,女主人去看望了寡妇,其实是去寻求安慰的,这是一种极为廉价的同情,揭露了“老爷们”的虚假。然而女主人没有成功,故而耸了耸肩便离开了,这也从侧面写出了寡妇代表的农奴的悲哀的力量。

在女主人“同情”寡妇的同时,寡妇也在深深地同情着自己的儿子。母亲为儿子的死亡感到悲伤也是人的天性,但她说出的话却是“我的末日也到了:活活儿的把我的头给砍了”。我们同情死者,而忽视他们处境中具有现实重要意义的东西,即等待着他们的可怕的未来。在纪念他们时所给予的一些空洞的敬意,我们的同情并不能提供任何安慰,却似乎增加了死者的不幸。而寡妇的这句话不仅仅加重了儿子死亡的不幸,更点出了自己在经受丧子之后的不幸。

《菜汤》里对寡妇的描写集中在第四、第五和第十节。在第四节中,“农妇站在茅屋当中一张桌子前,不慌不忙地用右手(左手垂在一边)平稳的动作从一只黑黑的小锅的锅底里舀起稀薄的菜汤来,一勺一勺吞下去。”从寡妇的动作“站”、“垂”、“舀”、“吞”以及修饰这些动作的形容词、副词“不慌不忙”、“平稳”、“一勺一勺”中,我们不难发现寡妇在强忍自己的悲恸。在第五节中对寡妇的外貌描写以及站立的姿势,让读者深深地感到了压抑。第十节,尽管是咆哮似的语言,寡妇也是轻轻地说出来的,可见内心的悲哀。寡妇不停地喝着白菜汤,因为极端贫穷,再痛苦她也不能把这碗汤糟蹋了,因为汤里有穷人平常很难吃到的盐。因为极端痛苦,除了去喝那碗汤,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解除这突来的灾难带给她的伤痛。因为极端无助,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是她整个的生活依靠和希望。那碗汤里,包含着她无奈人生的巨大悲苦和在生活逼迫下与众不同的个性。

《两富翁》中的富豪洛希尔德,《记者》中的喝茶人等小市民、伪善形象,都是作者讽刺的对象。在人与人的同情之中,展现的不仅是人性与生俱来的美好,更多的是现实的残酷与人在不同社会阶层下的天性的泯灭。因为爱着这些处于底层的人们,所以呐喊,所以悲愤。

三、释放:在幻想中永恒

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接触到死亡,接触到悲悯是因为热烈地拥抱生命,有着生命必定战胜死亡的信念。生命不止,生生不息。海德格尔认为,死即“向死亡的存在。”或说是“向死而生”。在生理上,死亡为“亡故”,而在哲学上,死则作为此在借以向其死亡存在的存在方式的名称。死比亡故更基本、更原始,因为只有死着,才能够亡故。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着,以贯穿一切“活着”的死亡存在,先于任何形式的亡故。在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权贵的控诉后,屠格涅夫理解了生与死,获得新生,开始寻求皈依之路。晚年的屠格涅夫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创作上,都像是迷途的孩子,对未知存有恐惧,努力寻求“返乡”之路。“返乡”,在于以最纯粹、最原始的方式保有着对人类诗意栖居的回归与展望。这蕴含着诗的规定性而诗化了诗的本质,道出了人类不安的缘由,在对诗的沉思中给出诗意生存的道路,故称之为“诗意的诗意”。诗人对自由状态的追求,不在于从社会等的枷锁中释放出来,而是在于对生存本源的回归,在回归之中,让安静神秘的自然之中蕴藏的超越力量与诗人对接,构建生存的自由境界。

屠格涅夫借助“爱”来实现“返乡”。他的爱不是抽象空泛的大爱,而是自身在生命的历程中总结、领悟出来的发自内心的爱。

这种爱首先是对祖国(俄罗斯)的热爱。在晚年,屠格涅夫大部分时间旅居国外,这种距离感更加深了对祖国的怀想与眷恋。《乡村》中所描写的六月最后一天的俄罗斯家乡,那里有着晴空白云,莺转马鸣,山谷小家。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好似生活在桃源之中,日子静谧的流淌。《俄语》中:“在充满怀虑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着我的祖国命运的日子里,——给我支撑和依靠的只有你啊,伟大的、雄壮的、真诚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若是没有你——想起家乡发生的一切,怎能不陷于绝望呢?然而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语言不是上天赐予一个伟大的民族的!”④这段话更是直抒胸臆,将自己对祖国的热爱呼喊了出来。诗人心目中的祖国是包含了广大大地上的劳动者、弱者、不幸者与祖国一起欢乐或者一起受难的人们,他们也是诗人心目中祖国的象征,也是诗人思恋、悲悯的对象,他们的不幸在作者那里形成了共鸣,作者为他们鸣不平,因悲愤而产生力量。

其次是爱情。爱情是人类最纯真美好的感情。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抒写了对爱情的追求、感叹、赞美、回忆和思念,如《爱情》⑤中:“人人都说:爱情是一种最崇高、最非凡的感情。一个陌生的我,深深地进入了你的我之中:你扩展了——于是你毁灭了;这时你在肉体上远逸了,你的我消亡了。然而有血有肉的人甚至对这样的死也愤愤不平。只有那些不死的神灵才会复活。”《通向爱情的道路》⑥:“一切感情都可能导致爱,导致激情,一切!憎恨、怜惜、冷漠、景仰、友谊、畏惧——甚至是轻蔑。是的,一切感情……只开除一种:感激。感激——这是债务,每个人都可能摊出一大推自己的债务来……但爱情——不是金钱。”

诗人的“返乡”,诗人的这种“向死而生”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的。有了“爱”作为支撑的屠格涅夫,找到了精神武器,试图与死亡抗争。然而这种“爱”是回忆往昔中的“爱”,这就让诗人的反抗带有空想、理想性质。诗人既处于失望、分裂、挣扎之中,又处在永恒的希望、憧憬、追求之中。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延缓命运的到来。死亡氛围的浓重,加剧了生命力的酿造。诗人在爱的情感中怀想,在怀想后幻灭,在幻灭后超脱永生。在一片蔚蓝的国度,幸福、光明、年轻、生命、和谐、美,一切归为一,是永不凋萎的天堂,是超越死亡的象征世界,是诗人最后的皈依。

注释:

①智量,译.屠格涅夫散文诗.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②[英]亚当·斯密,著.余涌,译.道德与情操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883年版第一章第一节论同情.

③同上,第一章第三节.论根据他人的情感是否与我们的情感相一致来判断它们是否合宜的方式.

④智量,译.屠格涅夫散文诗.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⑤同上.

⑥同上.

[1] 屠格涅夫和他的散文诗.张铁夫,译.屠格涅夫散文诗集.序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J],2002,9,VOL26(5).

[2] 王昌树.海德格尔生存美学论[M].学林出版社,2008.

[3] 海德格尔,著.陈小文,孙周兴,译.面向思的事情[M].商务印书馆,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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