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与阿Q精神胜利法之比较

2012-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吉诃德阿Q骑士

陈 娟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17世纪初,“现代小说之父”塞万提斯创作出举世闻名的《堂·吉诃德》。大约1908年,鲁迅和周作人在日本读到了《堂·吉诃德》的德文本,鲁迅一直珍藏着这一译本,后来又陆续搜集了日本版的精装本,法国著名画家陀莱的插图本《机敏高贵的曼却人堂·吉诃德生平事迹画集》(共120幅,1925年德国慕尼黑约瑟夫·米勒出版社出版)[1]。在周作人最早对《堂·吉诃德》作出科学评价后,鲁迅借鉴了堂·吉诃德这一人物形象,尤其是“精神胜利法”的性格,于1921年左右创作了不朽的《阿Q正传》,开了中国现代小说的先河。

一、精神胜利法

精神胜利法指的是人耽于幻想,脱离实际,使得主客观严重分裂、理想与现实相脱离,生活在自我缔造的幻想世界里不能自拔,沉醉于那种臆想的自尊中,对自己的失败命运采取令人难以置信的辩护与粉饰态度。它是人的“反抗精神与现实环境的沉重压迫的产物”,是弱者面对失败,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为求自我解脱而所做的精神逃遁,以获得自欺欺人的心理平衡的现象。

精神胜利法是人类的共同本性,具有极大的普遍性,但是正如张梦阳所指出的,阿Q与堂·吉诃德虽是精神兄弟,但因各自带有独特的民族精神,体现出深刻的差别[2]。

(一)堂·吉诃德的精神胜利法

西班牙的疯颠骑士堂·吉诃德属于“主观冒进型”,他常把头脑中想象的虚幻世界混同于真实的社会与人生,表现为精神的迷乱,重要的是他沉浸在主观幻觉中,会以百倍的勇气向想象中的敌人冲杀而去,越战越勇,从来不知道退却,有着追求理想的执著与为理想而献身的意志和热情。

堂·吉诃德的精神胜利法是积极的。比如,在吃了亏以后,堂·吉诃德仍安慰他的侍从[3],“咱们经过的那些暴风雨,都是马上要天晴风定的征兆,表示时势要好转”。他曾在一群赶路的商人面前口出狂言,惹是生非,结果被他们中间的一个赶骡的小伙子“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打得像碾过的麦子一样”。在遭受了“暴风雨似的一顿棍子”之后,他没有反思和悔悟,“倒是私自庆幸,觉得这种灾殃是游侠骑士分内应有的,都怪他那匹马不好。”在遭到众骡夫的报复时,面对雨点般的石子,堂·吉诃德本来无可奈何,却又设法寻找心理平衡和精神解脱:“你们这伙下贱小人,我不跟你们计较。你们掷吧!向前吧!来吧!尽量跟我作对吧!回头你们自己瞧瞧,你们这样愚蠢粗暴,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当他被关在笼子里押解回乡时,他认为自己为“理想”而备尝艰辛是那样高尚,心想:“我在牢笼受苦就是光荣,我带着枷锁心上也舒服。”他使用精神胜利法是为了借此鼓舞起自己继续前进的勇气,使自己不至于因暂时的挫败磨灭了意志,被一时的失败泯灭了其行侠仗义、救苦济贫、名扬天下的伟大抱负。

堂·吉诃德虽“一生惑幻”,但他“临殁见真”,在临终前醒悟过来,最终睁开痴迷的双眼,看清并诅咒了骑士小说的虚妄。他是在领悟到人生真谛以后才离开尘世的,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我们展现了一点理性的亮光。塞万提斯赋予他的主人公丰富的内涵,在表面上疯癫可笑的堂·吉诃德的灵魂深处嵌入了自己的人文主义思想。

(二)阿Q的精神胜利法

中国的农民阿Q则属于“内心退缩型”,他一遇障碍,就惯于退却,自轻自贱。即使被逼到了绝路,他不是进行反抗,而是“自己打自己”。

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消极的。例如他自诩姓赵[4],夸耀“先前阔”,未庄的人们常常揪住阿Q的黄辫子在墙壁上碰四五个响头,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为了保持心理平衡,他总是暗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他挨了赵太爷的打,便以“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聊以自慰”。 当别人用“光”、“亮”、“灯”和“烛”等字眼来取笑他头上的癞疮疤时,阿Q又想出这种报复的话:“你还不配……”。作为 “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阿Q本该感到羞愧和悲哀,然而他却心安理得地想到“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他甚至因此对周围的人不屑一顾:“你算是什么东西呢!?”当别人对赵太爷和钱太爷的儿子称赞时,连老婆都没有的阿Q竟幻想着:“我的儿子会阔多啦!”阿Q毫无独立意识、自由人格,是一个完全失去自我的精神胜利者,大举他的精神胜利旗帜,完全不去正视现实,却又在虚妄的幻想中获得荒谬的自我陶醉,以虚拟的胜利来自我麻醉、自欺欺人,借以逃遁现实,麻木自己那颗因地位卑微、生活艰辛而充满痛苦的心,去适应那种凄惨的生活,丝毫没有借此去改变现状的意思。

即使临死前画押,阿Q本来“立志要画得圆”,没想到手中的笔突然“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这时他又冒出“孙子才画得很圆”这个念头,让人感到他的意思似乎是:我好在画得不圆呢,要不然,老Q我就得喊别人爷爷了,那岂不是辱没了我的身份?至此,精神胜利法达到极致,也将阿Q推向悲剧的顶点。

二、差异原因探究

同样惹人发笑、令人同情的“精神胜利法”在堂·吉诃德和阿Q身上,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为表现及内在含义,这是因为不同作者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各有其侧重点,站在不同的时代浪潮上,裹挟着不同的文化源流,他们在人物身上所寄予的精神特质必然是有差异的。

(一)人物形象

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一个偏远乡村拉·曼却的村野老儒,年约五十,体格强健,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下级贵族。这位绅士,“一年到头闲的时候居多,闲来无事就埋头看骑士小说,看得爱不释手,津津有味,……他好奇心切,而且入迷很深,竟变卖了几亩田去买书看,把能弄到手的骑士小说全搬回家。”这样一个“十足的书呆子”发了狂,立志要当骑士,去行侠猎奇,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

因而,堂·吉诃德是一位有教养的骑士,他能读会写,知识丰富,涉猎广泛,好发长篇大论,具有高于时代、超于常人的社会理想[5]。他专凭理想而勇往直前去做事,他是个为了维护正义,拯救世人,甘愿牺牲性命的无畏勇士。他痛恨专制残暴,同情被压迫的劳苦大众,锄强扶弱,把清除人世间的不平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他尊敬妇女,主张个性解放、男女平等、恋爱自由等,企图通过自己的刀剑,消灭一切不平和暴行,建立他所理想的,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世风淳朴、人人平等的“太古盛世”。

塞万提斯实际上把自己的爱憎与希望寄托在主人公身上,但是,他的主观思想违背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矛盾之下造成了堂·吉诃德的悲剧[6]。

而阿Q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农村的一个赤贫者,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又瘦又乏,拖着一条黄辫子,头皮上亮着块癞疮疤,满身虱子。阿Q的社会地位低下,是地地道道的农村无产者;他无家无室,孑然一身,被统治者剥夺得一无所有,连姓名、籍贯都很渺茫,寄居在土谷祠里;靠打短工维持生计,“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他的财产,除了一顶破毡帽,一付旱烟袋和几件最起码的破衣衫外,便一无所有。阿Q不识字,无文化,谈吐木讷,他所拥有的学问也不过是从条凳、葱丝烧鱼、打麻将和女人走路的姿态等方面区分城乡的差别。他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能活着,没有理想和目标,当然最终也“投机”革命,可结果却落了个杀头的罪名,从而葬身于革命,做了革命的牺牲品。

阿Q的不觉悟以及农民阶级所固有的狭隘、自私性,与堂·吉诃德的崇高理想相比,任何“精神胜利法”的表现都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二)社会背景

阿Q和堂·吉诃德身上具有不同程度和性质的精神胜利法,是和西班牙与中国当时的时代背景分不开的。16世纪末的西班牙和五四时期的中国都处于新旧冲突的动荡时代[7],旧思想的畸形毒害,使堂·吉诃德和阿Q都善于用精神胜利法来达到自己内心的平衡。

14至16 世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摇撼乃至摧垮了中世纪的神学殿堂。人揭去了蒙在脸上的神秘阴郁的黑纱,肯定生命、个性、理性这些人生价值,人文主义理想一时成为时代思潮。塞万提斯恰好诞生在这场文化运动的高潮期,他成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虽然出生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但少年时期的塞万提斯随父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曾充当过一位红衣主教的侍从,有机会前往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并阅读了大量的新型作品。1571年,他参加抗击土耳其人进犯的“雷邦多海战”,负伤回国途中,遭土耳其海盗劫持,被囚阿尔及尔,1580年才得以归国。这些经历与意大利作品中的人文观念,无意中已深深植入他的骨髓,对他产生深远的影响。《堂·吉诃德》出现了西班牙在16世纪和17世纪的整个社会,公爵、公爵夫人、领主、僧侣、士兵、匠人、牧羊人等700多个人物,堂·吉诃德虽然深受骑士小说的毒害,但作者借他之口表达了自己人文主义的进步思想。在堂·吉诃德身上,不仅有旧的、应该抛弃的一面,而且更重要的是有新的、代表时代进步潮流的一面。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也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过渡性时期,黑暗专制的清王朝已是风雨飘摇,但帝国仍以空虚而渺小的自大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政权,其流毒遍于全国。与此同时,民族意识逐步觉醒,新生力量不断壮大,近代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启蒙运动应运而生,把中国推向了一个新的转折时期。鲁迅就是站在时代前列向封建主义发起攻击,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先进力量的伟大代表。与塞万提斯一样,鲁迅也出生在一个破落的世家。家道的中落使鲁迅从小就体会到社会的黑暗、世态的炎凉,留学日本、接触西方新思想更使鲁迅感到改造国民性、重塑民族精神的必要。因此,鲁迅是抱着启蒙主义的态度进行创作的。正像他自己说的“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阿Q就是鲁迅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生活进行长期深入观察之后,创造出来的不朽的艺术形象。阿Q是中国封建意识长期毒害的牺牲品,是国民劣根性的集大成者,理所当然地成为鲁迅抨击的靶子,其精神胜利法正是作者竭力批驳并予以抛弃的旧意识。因而,堂·吉诃德和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性质是有显著差别的。

(三)文化根源

堂·吉诃德和阿Q使用精神胜利法的目的是不同的,这是因为他们的人生观念不同,而这些正是西方基督教文明以彼岸理想来抗拒此岸现实和中国儒家文明认同世俗等级社会的缩影[8]。

西方社会虽然也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但由于西方文明本质上是基督教文明,其终极关怀在彼岸世界,是彼岸“上帝之城”的自由、正义与博爱。对基督教坚定的信仰哺育了西方人对真理的执著追求,堂·吉诃德可谓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一个文学典范。他相信骑士小说中的荒唐故事,是因为心中有一位正义、博爱的上帝,相信“建立骑士道就是为了保障女人的安全,保护童女,扶助寡妇,救济孤儿和穷人”,“相信骑士是上帝派到世上来的使者,是上帝维持正义的胳膊”,所以他不仅相信从前有过高贵、正义的骑士,而且坚信是“天叫我生在这个铁的时代,是要我恢复金子的时代,一般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各种奇事遇险、丰功伟绩,都是特地留给我的。……我是有使命的。”总之,堂·吉诃德是以“上帝之城”的价值标准作为处事信条的,心中蕴涵有美的光辉、理想的光辉,所以他明知自己生活在“黑铁时代”,却要为实现“黄金时代”、“重振已经衰亡的骑士道”而奋斗。

西方文化执著于信仰,崇尚殉道精神,真理愈辩愈明,堂·吉诃德最后终于认识到骑士的荒谬性。他在临终前说:“我从前是疯子,现在头脑清醒了。”“现在才知道那些书上都是胡说八道,只恨悔恨已迟。”

中国文化是一种以生命为本的文化,无论中国的儒家文化还是道家文化都不推崇信仰。中国人在官运亨通时一般信仰儒家,而一遇到麻烦则会逃到道家去寻找安慰。这种儒、道互补的人生观造就了中国人“中庸”的人生态度。至于下层不开化的平民百姓,如阿Q之辈,有的仅是盲从而已。阿Q的盲从使他成了“替罪羊”,在临刑之前也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何要被砍头。

政治始终是人类社会的核心问题,也是文学研究生态的重要维度[9],鲁迅是抱着批判国民劣根性的目的写作《阿Q正传》的。事实上,阿Q这个人物也被读者视为中国国民劣根性的象征。鲁迅对中国文明作过深刻的剖析:“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这种文明必然会养育出卑劣的狼、羊双重人格:见了狼是羊,见了羊是狼。阿Q就是这种狼、羊双重人格的典型:在强者赵太爷、秀才面前,他固然只有挨打的资格;在弱者小尼姑面前,他却敢于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又摸又拧!这种狼、羊双重人格者在权势者面前,绝对逆来顺受,一旦得势,则必定极其凶残,鲁迅是把阿Q作为中国文明的“标本”来批判的。

中西方文化背景下造成的差别是堂·吉诃德与阿Q的最大不同之处,堂·吉诃德不像阿Q那样一味地服从或利用丑陋的现实人生,而是以一种正义的理想、理念去抗衡和矫正丑陋的现实人生。

三、小结

堂·吉诃德生活在“骑士道”已经过时的时代,他只是中了“骑士文学”的毒,用精神胜利法营造出自己的世界。阿Q是在中国这片土地,有中国特色的人物形象。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积久的小农经济,长期的儒家思想的统治,是阿Q身上抹不掉的千年烙印,阿Q的精神胜利法正是中国国民奴性的体现。中西不同的文化精神孕育了这两个既具有相似之点,又有同中之异的世界文学典型。“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堂·吉诃德和阿Q因各自具有其独特的民族性,从而成为了世界文学画廊里的不朽典型。

[1] 陈国恩.《堂吉诃德》与20世纪中国文学[J].外国文学研究,2002(3):123-129.

[2] 张梦阳.阿Q与世界文学的精神典型问题[C].纪念鲁迅诞生110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

[3] [西]塞万提斯,著.杨绛,译.《堂吉诃德》(上、下)[M].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3(8).

[4] 鲁迅.鲁迅小说集[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

[5] 张德超.堂吉诃德与阿Q之比较——两个滑稽、荒唐的精神胜利者.江苏社会科学[J],2007:195-197.

[6] 张方方张维青.喜剧姿态与悲剧精神——《阿Q正传》与《堂吉诃德》之分析比较[J].济南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12):100-105.

[7] 虞雅芬.阿Q与堂吉诃德的人文解读[J].丽水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8):20-24.

[8] 李贞慧,程森.堂吉诃德与阿Q艺术形象的差异[J].文艺自由谈,2010(11):113-114.

[9] 卢衍鹏.文学研究的政治审美因素[J].社会科学,2011(07):181-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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