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台静农短篇小说《蚯蚓们》赏析

2012-08-15 00:48陈红梅
皖西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蚯蚓命运妻子

陈红梅

(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237012)

《蚯蚓们》发表于1927年10月的《莽原》半月刊,讲述的是一个荒年卖妻的故事。虹霓县百姓遭遇了10来年没有遇见的荒年。稻草湾的穷人为生计所迫向田主讨借贷,却被诬为民变,田主们勾结官府血腥地镇压。勤谨老实的农民李国富(李小)求贷无门,无法养活妻儿,忍痛含泪将妻子以“大钱40串”(相当于10枚银元)的价钱卖给赵一贵为妻,他5岁的儿子也给了买主。穷人要保住这条命,就只能像蚯蚓似的,钻在泥里。小说揭示了农村经济急速破产的严酷事实和乡民们卑贱屈辱的人生。从作品中我们听到了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呻吟和呼告,也能感受到他们的酸辛和挣扎。

一、对皖西乡村残酷现实和野蛮习俗的再现与审视

《叶集文史资料》记载:民国初期,在北洋军阀、蒋介石反动统治的黑暗年代里,政治腐败,社会黑暗,战事频繁,兵燹匪患迭起,叶家集(台静农的家乡)人民生活在深重的灾害之中[1](P48)。

20世纪初,中国的广大农村呈现出破产凋敝的景象,地主官府的压榨掠夺,资本主义经济的入侵使本已风雨飘摇的乡村雪上加霜,而古老乡土上几千年来沉淀下来的蛮风陋俗,使乡村民众深陷愚昧和困厄而不知觉,更妄谈通过抗争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在鲁迅所说的“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两种境遇里辗转,却从未争得过人的尊严。《蚯蚓们》中的乡民遭遇“10来年没有遇见的荒年”,颗粒无收。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向多年来侵占他们劳动果实的田主要求合理的借贷和资助却被视为“民变”,遭到了地主和官府的联合镇压,甚至为此要付出“割头”的生命代价。走投无路的李小也只好和众人一起放弃了抗争,“天要叫虹霓县的人民遭受一场大劫,谁也没有法子挽救。”“穷人们各人想各人的法子。自然是往别处逃荒的多。”天灾已使乡民们衣食无着,人祸更使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田主们没有因为乡民们多年的供养,而对他们有些许的体恤和怜悯。官府不但在灾荒之年无所作为,反而与田主沆瀣一气。20世纪初中国乡村民生的艰难和当时社会的混乱和黑暗由此可见一斑。

费孝通在分析中国社会结构时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而传统乡土中国浓郁的村落群体文化色彩及其以风俗习尚为主体的社会结构,又使之本质上属于民俗社会。”[2](P1)风俗是乡土生活的重要表现,它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代表了稳定的价值标准、思维方式和处世哲学,极具地域文化特征。

“我们在欣赏作为短篇集的《地之子》的同时,也可以把《地之子》作为来自安徽西部与河南接壤的霍邱的风俗史、乡村史来阅读。”[3]的确,《地之子》中的不少篇目在直率地展现社会的动荡和家乡人民艰难的生存状态的同时,更多地用悲悯的目光扫视大量残存的蛮风陋俗,指出旧的习俗已成为“戕害人道、破坏人伦、危害人生的沉重枷锁。”天二哥迷信清尿能治病(《天二哥》);得银娘相信鬼节当晚放红灯能给死去的儿子招魂(《红灯》);吴家娶新妇给儿子冲喜治病(《烛焰》);《负伤者》中霸占别人妻子的丑行;《蚯蚓们》中野蛮的卖妻悲剧……。一幕幕生活的戏剧演绎着人生的悲欢、人性的善恶;一个个社会的怪胎,控诉着封建宗法制度的畸形和黑暗政治的罪恶。

“典妻”、“卖妻”,是封建宗法社会、小农经济私有制的产物。因为家庭经济困难,生计无法维持,丈夫被迫将妻子或典或卖给别人以获取金钱,从而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蚯蚓们》再现了当时宗法制农村这一具有民俗特征的真实生活,揭示出农村经济急速破产的严酷事实。在天灾人祸的双重灾难下,农民被无情抛出原来的生活轨道,失去了基本的生存权,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游民。农村妇女的灾难更为深重,她们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和自由,成为可供买卖的物品,在宗法制社会里被当做拯救家庭和丈夫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们的最终命运会怎样却无人在意。作家在揭示农民陷人绝境的根源、暴露旧制度的罪恶的同时,也鞭挞了乡村人物病态的精神,显示了丰富深刻的主题内涵。台静农在对皖西民情风俗的展示中审视着家乡人民代代相袭的生存方式和思维习惯,思考着民生多艰的原因,体现出“五四”启蒙文学的特点。

二、对国民灵魂的解剖

20世纪初的中国还是个生产力低下落后的农业国,所以费孝通称当时的中国为“乡土中国”。所谓的“国民”,基本由农民组成,他们过着封闭或半封闭的自给自足生活。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一书中曾将中国人的特点概括为:遇事忍耐、消极避世、超脱老滑、勤劳节俭、和平主义、知足常乐、因循守旧、热爱家庭等。“五四”新文化运动将自由、科学、民主和个性解放思想播撒到古老的中国大地,新兴的知识阶层开始以个人主义、民主主义、人道主义的眼光审视中国的乡村社会,在西方现代文明的对比下,中国国民身上的沉重痼疾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关注和批判的焦点。解剖国民的灵魂,揭露和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成为寻找理想的民族性和民族灵魂的有效途径。在谈及怎么做小说时,鲁迅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4](p512)因为鲁迅认为,只有精神世界不断丰富,个性意识逐步觉醒,最终才能具有自为自在的自我意识,这样的个体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人”……这样的人既是自己的主体,也是构成社会与国家的主体,以这样的“人”组成的“人国”,才能傲立世界[5]。

乡土作家们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精神和鲁迅“国民性”批判的传统,对于蒙昧、未开化的宗法制乡村中人的病态灵魂进行了冷静的解剖和展示,鞭挞了乡民们病态的精神状态,而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台静农。

《蚯蚓们》中的李小老实忠厚,但在田主与官府的剥削和威逼下又畏惧、退缩,苟且偷生。他因生活所迫,“居然跑到他的主人那里去,向他的主人讨借贷。”可一听主人的警告:“要晓得我一个禀帖送了,你这条命就没有啦!”就“不禁有些怕了,终于哑口无言地带着感激的神情跑回来了。”出卖妻子的当晚,李小的心中既伤痛,又深感耻辱,“但是他可以自慰的,就是他所以到这种地步,不是个人的意志,却是受了命运的指使;大家一起生活在人世间,又谁能非笑命运呢?因此他很坦然。”周作人在《乡村与道教思想》中就曾指出:“从前无论那个愚民政策的皇帝都不能做到,却给道教思想制造成功的,便是相信‘命’与‘气运’。”[6](P205)把一切归之于命运,是传统社会底层民众的一剂良药,它被无法改变穷苦命运的人们拿来,歪斜地贴在伤口上,遮蔽了世间的不平,也掩盖了生存的屈辱,李小们才能忍辱负重,得过且过,坐稳了奴隶的宝座,生活得以继续,统治和压迫也得以继续。

小说不仅揭示了李小的麻木与隐忍,而且还刻画了“看客”们的众生相:这里面有当着李小的面向新夫道喜的矮胖子,把李小卖妻当做买妻“老哥的运气”,一点也不顾及李小的感受;有写卖身契约的朗翁,在众人面前骄矜自持,炫耀才学,讥笑李小“见识真浅”,催促赶快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好吃完饭“闹新娘子”。他的心中又哪里有一点读书人的知书达礼,宽厚仁慈,只能暴露出封建礼教的虚伪和人性的冷漠。这些人也许与李小境遇相近,也许境遇稍好于李小,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生发出同情和惺惺相惜的感情,却在别人遭难时幸灾乐祸,炫耀优越感,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建筑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却心安理得。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客。”[7](P163)台静农直面国民性病态,从思想深度批判了封建宗法社会中乡民们盲目屈从、冷漠自私的残缺心灵,揭示了那个时代“民德薄”、“民性弱”的社会现实,控诉了传统礼教的吃人本质及其对健康人性的摧残和虐杀,期待着乡民们作为“人”的主体性发现。

三、通过心理描写刻画人物性格

《蚯蚓们》比较注重人物内心活动的刻画,并将它与人物的行动和故事情节的展开融为一体,让读者透过人物的心理活动,感受他们在命运关口千转百回的徘徊和犹豫,茫然失措、无能为力的屈辱和伤痛,凸显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也在一定程度上指示着情节的发展方向,揭示了小说主题的深刻内涵。

李小在卖妻的前一晚坐在柳树根下,“看今年八月十二的月光,特别明亮”,想起了去年快乐团圆的中秋,想到如今妻离子散的命运,“不由地对这稻草仇恨和愤怒,因为这稻草给他带来了极不幸的命运!他向来没有仇敌,然而这枯萎的稻草,竟成了他的仇敌了。”“眼看妻子小孩,马上要遗弃他,要离开他,要向着一个陌生的人欢笑去。他的目光昏聩了,他看见他的茅屋,他所插的柳树,与那凶恶的稻草堆,都一起向他轻蔑地笑,好像它们都在同声地说:‘天下竟有这样卑怯无用的男子!’”李小内心的波澜起伏,愤愤不平,没有指向罪恶的旧制度和压榨老百姓的官府,却迁怒于自家的柳树、房屋和稻草堆,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假想敌,不能不让人啼笑皆非,失望嗟叹。

小说的字里行间既潜藏着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批判情感,同时也饱含着对走投无路、无力反抗的底层民众的同情和哀怜。

“他认识了命运,命运的责罚,不在死后,却在人世;不在有钱的田主身上,却在最忠实的穷人(身上)(注:作者后加的)。最苦楚的,命运不似豺狼,可以即刻将你吞咽下去;而命运却象毒蛇。它缠着你慢慢喝你的血!现在这命运忽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反抗,他知道,反抗是毫无用的。他预备了忍受,忍受着,终有尽止的日子。”

一定的时代社会环境影响甚或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同时也在铸造整个民族的性格。生活的难以为继和地主与官府的勾结,摧毁了李小们的精神支柱,由此造成了他们自主自强意识的失落和性格特别是人格的变异。在山一般的封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压迫下,李小们学会了对现实的妥协和对自我生存状态的认同,他们如蚯蚓一般匍匐在黑暗里。他们对自我命运的无从把握和忍受顺从不仅仅是无知和麻木,也有着对黑暗现实的一丝清醒的认知。

对妻子“当他艰难的当儿撇了去这样的薄情”,李小虽心有怨愤,但“转而想这也难怪伊,即使伊不改嫁,给伊母子什么吃呢,难道竟教伊们喝风么?”矛盾纠结的情怀表现出劳动人民源自本性的善良和宽容,从而也更突出了现实的残酷和无道。

四、对旧时代乡村妇女命运的探索

在农业文明社会中,“夫为妻纲”,女性没有独立的人格,被沦为财产,甚至可以作为商品买卖,她们被压在社会的最低层,丧失了作为人的权力。“五四”时期对于人的发现,使妇女解放运动成为整个“五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先驱们一开始就以“人”为标准,强调男人女人都是人,应该有一样的权利,一样的自由。恩格斯就说过:“在任何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8](P411-p412)因而妇女问题一直是“五四”以后进步作家们所共同关注的问题。作为“五四”新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台静农在作品中塑造过不同类型的妇女形象,如《红灯》中丧子的得银娘,《新坟》里家破人亡的四太太,《拜堂》里转亲的汪大嫂,《烛焰》里用来冲喜的新妇等等。她们都是旧社会劳动妇女的典型,无不被封建礼教、宗法制度,反动官府所戕害,处于极端悲惨的境地。作者通过这些生活在宗法乡村里的妇女形象,从各个方面揭示劳动妇女的凄惨身世和悲惨命运,控诉宗法制社会和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

《蚯蚓们》的女性形象虽大都使用旁观视角从侧面加以描画,直接描写的不多,但即使如此,旧社会妇女的求告无门的惨痛依然得到入木三分的揭示。

小说中妻子一共被写到3次:第一次在开端。李小想带老婆孩子逃荒,却遭到妻子的拒绝。妻子第二次出场是在被卖的头天夜里。李小一觉醒来,发现妻子在“收拾伊平日的针线,隐隐地还听着伊伤心的叹息。”于是,两人始有对话:

“为什么还不睡呢?”

“那有心肠睡!”伊低声说。

他听了,全身立刻震动了,又颤栗地向伊说:“我真对不起你,使你走到这条路。”

他说了,并未听见伊的答话。少顷,他看见月光之下的伊的影子,在那里颤动,原来伊是在啜泣。于是他也忍不住哭了。

可见,在“卖妻事件”中,妻子虽为发起者,但并非情愿,更有可能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如此。她的独守长夜,暗自啜泣,言不甚多,却直击人的心口,让人痛彻心肺。这种“自卖”中的无言埋藏了怎样深重的绝望和难以言说的苦楚。

第三次,是通过李小的耳朵感知妻子的存在的。在“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卖妻现场,一个老妇人撺掇妻子向李小要钱:“现在你不跟他了,小孩子你给他养活着,还不向他要点钱,作小孩子的私房吗……”而后,果然,孩子在母亲的“教唆”下来要钱了。这让李小“冷然”和伤心。这一情节不禁让读者惶惑。妻子的形象由清晰又变得模糊,情感由哀婉转为冷漠。

李小妻子自卖度荒年的悲剧,揭示了在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压迫下,在官府和田主狼狈为奸的黑暗社会现实中,劳动妇女为求生而不得不忍受屈辱,忍受生活的煎熬和命运的宰割,否则就走向死亡的残酷现实。

通过对李小妻们的命运描写,作者既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控诉了社会的黑暗和不人道,也在一定程度上挖掘了她们精神上的缺陷和悲剧的内在因素。在李小最需要妻子患难与共的时候,他的妻子却拒绝了与他一起逃荒,甚至还责骂他没本事,“闹得三番五次”,最终让李小同意她改嫁的要求。这样的表现颇给人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印象。而结尾她听信老妇的怂恿,从前夫李小那儿要钱,也让人感觉情分凉薄。不过,纵观全文,我们也似乎可以找到她如此表现的答案:一是只有断了李小的念想,才能达到卖身救夫救子的目的;二是生存是第一位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活下去,所谓的夫妻情分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的。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毫无例外地揭示了女性的弱势和悲哀。这些被污辱被损害的女性形象承载了反封建反传统的批判使命,也寄托了作者对她们成为具有纯洁人性的“真的人”的期盼。

《蚯蚓们》中李小妻子形象的不定和模糊,给读者留下了很大阐释空间的同时,旁观视角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劳动妇女悲苦命运的反映深度,以及对卖妻恶俗的批判力度。更何况,作者的笔只写到卖妻交接活动就结束了。李小离开新夫家时看到了挂起的红灯,走不多远,又听到了喜庆的鞭炮,心被“深深地刺透”。李小走后,他的被卖的妻子会怎样呢,是否遭遇尴尬的处境和非人的戕害?小说为我们留下了“娜拉出走以后会怎样”的深沉反思。

台静农继承和发扬了鲁迅的现代理性和批判精神,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故土和乡民。他用现实主义的写实笔法,与20世纪20年代的其他乡土作家一起,“在近代以来的小说史上第一次提供了中国乡土社会宗法形态和半殖民地形态的宽广而真实的图画。”[9]

[1]吴仁录.叶集文史资料[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

[2]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3]商金林.以小说参与时代的批评和变革——论台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9(3):62-68.

[4]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A].鲁迅全集(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孙强.个人主义、民族寓言与国民性批判——重读1920年代乡土小说[J].文艺争鸣,2012,(5):73-78.

[6]周作人.乡村与道教思想[M].长沙:岳麓书社,1989.

[7]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赵学勇.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综论[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22(3):8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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