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之诗学魅影

2012-08-15 00:45邓惠文
关键词:赵氏孤儿程婴赵氏

邓惠文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信息科技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赵氏孤儿》是一部杰出的悲剧,元代纪君祥所作,是传入欧洲的第一部中国戏剧。有人把它同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作比较,可见《赵儿孤儿》影响之大。《赵氏孤儿》震人心魄的悲剧魅力与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悲剧观正相印证,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尽管两位大师有着两千年的时空距离。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六章中给悲剧下了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1]30;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赵氏孤儿》是一部描写忠奸斗争的五折历史剧,纪君祥在历史记载的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再创造,使之成为元杂剧中很有名气的历史悲剧。对善与恶的较量,正直与奸邪的抗衡,纪君祥通过元杂剧这种艺术形式,将春秋时期的一场复仇悲剧,加以形象而成功地再现,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力。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的悲剧意义都体现于《赵氏孤儿》中。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作为一个完整的有机整体是由六个要素构成的,即情节、性格、思想、言词、形象和歌曲。(1)情节。这是悲剧最为重要的基础和灵魂。用环环相扣的情节刻画人物的活动,使人物的性格在情节中一一展示。《赵氏孤儿》由托孤、救孤、报仇这一主线一气呵成,环环紧扣,悲惨、悲壮、悲愤、悲哀笼罩全剧。(2)性格。通过人物的种种活动表现,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人物行动的性质。如果只有优美动听的台词,很难全方面地表现人物的矛盾、冲突,产生悲剧效果。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的行动无疑是在两难境地下的取舍,尤其在舍生取义还是背信弃义的大是大非的取舍前。人物在取舍时鲜明地显示性格本色,没有取舍就没有性格。剧中的主要人物程婴,由一名懦弱多心、疑虑重重的小人物变成一名思维缜密考虑周全的大义士,无一不经过艰难的选择,细腻地表现出“人性”的平凡之处,体现他最终行为的伟大。他表现出复杂而矛盾的个性因素,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主要的特性,体现的是人性的高贵、尊严和自我升华。(3)思想。思想可以表现在人物独白中,也可以表现在人物叙述其特殊观点、阐释普遍真理的对话中。《赵氏孤儿》中韩厥自杀明志前的表白,程婴舍子、公孙杵臼舍命时的对白,这些无不表明:这个故事是非关风月的,它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先秦时期轻生死、重然诺,忠于事、信于言,舍身存义的浩荡之气。

表现悲剧的手段有两个:(1)言词,即台词、对白,是人物表达情感和思想最主要的手段。亚里士多德强调台词的美在于清晰明畅地表达人物性格,同时不能流于平淡无味,如同嚼蜡,但台词过于华丽夸张也会使人物的性格与思想变得模糊不清,所谓过犹不及。程婴在十五年后回忆往事的一段台词十分深刻细腻地揭示了他的沉痛,言词曲折跌宕,沉郁悲凉,曲折地体现了他内心的哀痛和矛盾,又突出了他舍子和求义这对矛盾中的极度痛苦和莫大决心,使他的人格力量得到了最大化的渲染,实不愧是描摹入微、至情至性的经典段落。(2)歌曲是希腊悲剧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段,它“最能使悲剧生辉”。《赵氏孤儿》以唱为主,以说白为宾,用于叙事、抒情,表现剧情和人物性格,有“曲白相生”的说法。

最后一个属于摹仿方式的成分是形象,即面具和服饰。元杂剧因创作于戏剧较为成熟时期,较注重扮相,不同的扮相代表不同的身份地位,以此把剧中各种人物分为若干类型,以便于带有程式化的表演。

悲剧通过摹仿人现实的严肃的重大活动,表现人物幸与不幸的生活情景,通过人物遭遇种种突然变故,激发观众产生畏惧与怜悯情感,以达到净化观众灵魂的目的。“与其说诗的创作者是‘韵文’的创作者,毋宁说是情节的创作者”。[1]40情节是关于人的活动的事件合理安排,表现人物性格,体现悲剧的目的。他认为:情节应当摹仿人自身的活动,对现实生活作出有所择取、提炼、加工的创制,根据必然性、或然性,描写某种类型可能发生的、体现普遍性意义的事件。悲剧要表现幸福与灾难、成功与失败、善与恶等冲突,惊奇是悲剧追求的效果。[1]86纪君祥用短短的五折戏,便将两个家族的存亡兴灭真真切切地展示到你面前,白纸黑字里浓缩的血肉横飞穿越两千五百年的岁月风尘,读来依旧惊心动魄。这个故事增加了许多情节,最明显的就是加入了舍子的情节——这一改动使其具备了如同古希腊悲剧般的色彩(希腊悲剧中最伟大的《俄狄普斯王》就是表现这种父母儿子互相杀戮的宿命,对以后西方的戏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似乎还不够,在《赵氏孤儿》中,为了拯救这个孤儿,将军韩厥、公孙杵臼也丧了性命,前赴后继,层层推进,构成了由英雄群像组成的悲壮史诗,无怪乎连外国人看了都奉其为伟大的悲剧作品。

“突转”(peripetia)和“发现”(anagnorisis)应当是情节进展的自然结果。这两者都使戏剧的冲突向高潮发展,遭到毁灭性痛苦打击的人物引发观众的畏惧与怜悯之情,从而达到悲剧效果。亚里士多德主张,悲剧的突转和发现不能是人为臆造的,而是源于生活自然发生的,这样的情节可信,可以给予观众的心灵强烈震撼。《赵氏孤儿》中屠岸贾为了斩草除根杀尽赵家最后一名婴儿,不想却在二十年后发现自己所钟爱的义子屠成就是他一直要除之而后快的赵氏孤儿!此时他心中的恐惧与痛苦不言而喻。亚里士多德认为,观众期望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结局,只是迎合了观众的美好愿望,象是喜剧,没有悲剧效果,因而产生不了他所主张的严肃、深沉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赵氏孤儿》采用了亚里士多德所不认同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收场,这与中国特有的审美特征有关。正义力量和邪恶势力较量时,往往需要经历种种磨难,克服重重障碍,最终才能取得胜利,这是中西方悲剧所共有的。与西方悲剧不同的是,中国悲剧的人物往往是正义的化身,他们在性格、道德都是完善的。他们遭遇悲剧中的“突转”不是因为自身的过错,而是因为罪恶势力的迫害与摧残。因此,他们的不幸只能是暂时的,经过不懈的努力,不管是一代人的抗争,还是绵延几代人的斗争,最终一定会战胜邪恶,正义得以伸张。因此,中国悲剧的大团圆结局实际是要向观众揭示正义战胜邪恶的一个具象的过程,从而完成历史进步与道德进步的统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同样达到了亚里士多德想要传达的严肃、深沉的意义。在《赵氏孤儿》中,正义力量同邪恶势力斗争并取得最终胜利,不是赵氏孤儿一个人孤身奋战完成的,而是以程婴为代表的一批人、几代人前仆后继、拼死抗争的结果。由此可见,中国悲剧的大团圆结局,这种艺术表现的方式不仅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更是现实世界的必然结果。从一定意义上说,中国悲剧作品的大团圆结局,不但没有削弱悲剧效果,恰恰是中国特有的悲剧精神的延伸。

悲剧一定要向观众表达具有普遍意义的哲理才能渲染怜悯与恐惧的悲剧效果,通过故事情节的设置,人物性格的刻画,向观众传达道理。韩厥为了保全赵氏孤儿而自杀明志;公孙杵臼为了保全赵氏孤儿而“熬的住这三推六问”,被“打的来不知一个颠倒”,最后“撞阶基身死”;程婴以自身性命和亲生儿子的性命来换取赵氏孤儿的性命负载着巨大的痛苦,谨慎地抚养着孤儿,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屠岸贾丧心病狂、杀人无数,最后落得个为人作嫁、身首异处。这些情节震慑人心,首先因为剧中向我们传达了舍生取义的民族大义,其次是来自主人公的省悟,无不一一启迪观众良知。亚里士多德希望传达的悲剧的效果不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感和自怜自艾的同情感,而是从内心深处产生以认知为基础的畏惧与怜悯。观众看到剧中人物的跌宕起伏,体察作者创作寓意,领悟人生真谛,从而推人及己,在现实生活中避免悲剧重演。

情感的净化也指伦理道德意识的矫正或升华,目的在于扬善避恶。“亚里士多德把悲剧看作一种手段,通过有益的敬畏来战胜无耻欲望和强烈情感,因而也是造就一种情感中道状态的手段,这种情感中道即具有对philoi(国王、爱人或朋友)的aidos(羞耻、尊重、敬畏)”。(郝兰,2006:284)由于他们往往是拥有权势的达官贵人,因此他们的错误往往也表现了社会伦理问题。韩厥、程婴、公孙杵臼等在面对强权时只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最终换来了正义战胜邪恶。而身为当朝高官的奸人屠岸贾也恶有恶报,落了个身首异处。因此,悲剧在引发观众恐惧与怜悯的同时,起到规范伦理道德的作用,令观众在省悟剧中人物遭逢厄运的原由中,完善自己的伦理意识、道德情操。

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能引起快感。除了有获知真理的快感外,还有审美情趣的快感。元杂剧的核心部分是唱词。每一折用同一宫调的一套曲子组成,并一韵到底——所以说“折”也是音乐单元;五折可以选用五种不同的宫调。这些宫调的调性即音乐情绪各有不同,五折之中宫调的变换,也是同剧情变化相对应的。 这些艺术所展示的形式美,无疑令人心情愉悦。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艺术产生快感,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审美情感的转移,提升人的审美情操,有益于身心健康。艺术的这种审美心理效果,不仅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中体现,也在中国的悲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悲剧之美,东西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所能看到的《诗学》还只是一些片断而已,但即使在这些片断里,亚里士多德的有关戏剧创作定律的立论已达到惊人的精确和广泛的程度。以悲剧为代表的艺术创作理念,不仅可以追溯到西方的文艺作品中,也完美地体现于东方的元杂剧中。

[1]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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