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诗——关于现代诗学问题的思考

2012-08-15 00:45晋彪
关键词:音乐性韵律汉语

晋彪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在《世纪之交: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建设研讨会》上(1999),出现了著名的“盘峰论争”,即“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论争,前者提倡诗的文化与诗意,关注如何把人类的生存经验转化成诗歌的语言秩序,后者提倡本真与原初的抒写方式,强调对中国当下日常生活经验的口语表现,二者呈互补态势。此后诗坛的分歧依然存在,回顾20世纪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史,类似的争论也出现过。当代中国诗坛呈现出多元共生的局面,应挖掘出诗歌的内核,明晰对于汉语诗歌不能变也不能抛弃的东西,以利于中国诗歌向具有民族魅力和世界潜力的方向发展。

一、语言问题

汉语诗歌是由汉字构建的,其语言外壳及承载内质性文化的是汉字。汉字是一种表意性文字,具有象形性(象形、指示、会意等)与音乐性(四声、声韵等),有着特殊的视觉与听觉效果,这是区别于英语的,成为汉语诗歌与英语诗歌不同的重要因素,汉语因在词汇丰富、语法自由、语言简练、韵律生动的独特性,具有极高的诗歌美学价值。汉字不同于拼音文字,它往往借助于形象来表达意义,在悠久的中国文化发展中,获得了丰富的暗示意义,许多意象如明月、流水、桃花等都是一个语码(code),有着诗性的扩展意义。汉字是灵巧而活泼的,一个汉字就是一个音义结合体,汉语词汇可以不受严格语法的限制,诗人可以随着创作需要灵活地使用词汇,以达到意象的跳跃,意境的浑融,以致产生如“鸡声茅月店,人迹板桥霜”这样的诗歌佳句。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中国古典诗歌是世界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五四文学革命后,中国诗歌进入了白话诗阶段,开始了现代化进程。现代汉语诗歌经历了自由体诗、格律诗、象征诗、现代派诗、政治抒情诗、朦胧诗、先锋诗等探索阶段,基本上保持着旺盛的生命朝气,但进入90年代至今,诗歌的创作与阅读都呈现了下滑态势。要使现代汉诗在新时代语境下焕发光芒,首先要发掘汉语的诗性魅力及其独特性,五四白话文运动成为新旧文学的分界点,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确立了白话的地位,但白话文运动其实并不成功。郑敏曾言:语言主要是武断的、继承的、不容选择的符号系统,其改革也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只强调口语的易懂,加上对西方语法的偏爱,杜绝白话文对古典文学语言的丰富内涵,其中所沉积的中华几千年文化的精髓的学习和吸收的机会,为此白话文创作迟迟得不到成熟是必然的事。[1]作为精炼的文学艺术,中国古典诗词有着丰富的意象内涵和隐喻功能,汉语的现代化改革应该从传统的母语出发,于诗歌而言,从古代诗词中挖掘其作为诗家语的独特魅力,并使之适应于现代生活的情感表现是当务之急。从视觉的字形来看,应该加强现代汉语的研究与改进工作,现在所使用的简化字未经足够时间实践的研究和检验,而将具有深厚底蕴的文字简化,呈现了粗糙性,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汉语的独特魅力。最为重要的是,在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中,充分发挥汉语在视觉、听觉上的魅力,注重汉语丰富的暗示意义,在具有深厚文化承载意义的汉语身上发觉新鲜的语言词汇,使汉语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接续传统而不拘泥于古,从而推动汉语诗歌的发展。

二、抒情性与音乐性

汉语诗歌的本质还在于抒情性与音乐性,早在《毛诗序》中就有相关表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2]这里表明的是诗歌言志抒情的特征和诗歌与音乐、舞蹈的相互关系。可以说,中国诗歌从产生起与“情”与“乐”结下了不解之缘。

中国古代抒情诗是很发达的,就情感特性而言,产生了以表现忧国忧民等为题材的功利性道德情感,以描写自然山水等为题材的审美性道德情感,同时,也产生了以抒发爱情、生命等情怀的自我情感。而自我情感是诗歌现代性的表现,也是现代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古今诗歌抒发感情的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是“抒情”这一汉语诗歌最丰富而且成功的领域是不容忽视的。这在今天仍然有着重要的意义,即使在口语诗中也不应该丢掉“抒情”,尽管这种抒情不同于古诗的言语方式,但是口语诗歌呈现的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特征恰恰表达了现代人的诗情,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发挥汉语诗歌的抒情功能值得探索。此外,音乐性是诗歌的重要文体特征。从艺术起源的角度说,诗歌与音乐有着悠久的同源关系,中国古代很多诗词都是可以入乐演唱的。从艺术种类上的关系说,抒情诗是最接近音乐的文学类型,它们都是以表现情感活动为主的时间艺术,都有声音和谐的音调和节奏,都较少受外在物理时空的限制,有较高的心灵自由度。中国很早就有所谓的“歌诗”,即能谱曲配乐配舞表演的诗歌。回顾古代汉诗发展史,从上古的歌谣到先秦的诗经、楚辞,从汉代的乐府到唐代的绝句、律诗,从宋代的词到元代的曲,音乐性一直是诗歌的重要追求。在双声叠韵、重章复沓、对仗、平仄、韵脚等艺术探索中,古代汉诗形成了完美的韵律形式,诗歌的音乐美达到了极致。现代汉语诗歌虽不必延续旧诗的平仄等严格限制,但是节奏和内在的音乐性是必需的,在当代诗坛的创作中,许多前辈现代诗人的探索都值得思考,如戴望舒提出了“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这是一种内在诗情,即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它不是以字为原则形成韵律,而是随着情感的起伏产生自然的节奏,这种节奏排除了押韵、平仄等外在手段,深入到诗歌内部,以情绪为节奏主线,和诗歌的内容精神融为一体,在《我的记忆》、《印象》、《我的恋人》、《寻梦者》、《致萤火》等众多诗作中,戴望舒都很好地把握了诗歌的内在节奏即诗情的追求,注重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

三、生命之诗

可以说,汉语诗歌的本质在于由汉字建构的抒情性和音乐性,一种凝注生命情绪与生命韵律的生命之诗。生命之诗是现代汉诗的一种高级形态——融注新时代汉民族生命情趣,具有汉民族生命韵律的诗歌。汉民族千年生命基因中的情绪与韵律是现代汉诗在新时代语境下独特生命情绪与韵律的基石。而“现代”二字是现代汉诗区别于古代汉诗的重要特征。诚如钱理群等学者所言:“‘现代文学’同时还是一个揭示这一时期文学的‘现代’性质的概念。所谓‘现代文学’,即‘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3]作为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汉诗表达的正是新时代语境下汉民族的情绪与韵律,当代中国诗歌的生存语境确实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民族国家的现实问题、历史传统、文化记忆与普遍化的现代性方案的冲突,始终是20世纪中国诗歌发展中广泛争论的问题”。[4]我们可以罗列一系列繁杂的字眼:转型时期中国人的精神困厄、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冲突与交融、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对峙与并存、底层民众的焦虑与悲苦、大学生群体对理想和信仰的思考与纠结、面对重大灾难事件如汶川地震时全民族的精神状态……值得指出的是,这些都是现代汉诗应该抒写和表达的,多元的时代氛围为现代汉语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生命之诗”最重要的是“生命”,生命的贯注与投入是诗歌具有强大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原因。对古代诗人辛弃疾便有“以生命写诗”的评价,以生命写诗是把整个生命或悲或喜的深刻体验完全投射进诗歌本身,叶嘉莹曾言“历史上凡是伟大的诗人,都不只是用文字来写,而是用他的生命来抒写诗篇,用他的生活来实践其诗篇的,这样的感情才真正说得上发自内心”。可以说,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生命。那是对理想对信仰的执着坚守,是对人类崇高精神的担当,是对心灵故乡的永恒守望,是用生命来完成诗篇,用诗篇来完成生命。因此,才有了屈原,陶渊明,苏东坡等等,“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乡成为亲近本源之处”。(海德格尔语)真正的诗人心中都有一方故土,一个家乡,诗人从那里出生,它亲近于生命的本源,诗人之为诗人就是要走这一个归途,完成艺术,完成自己。在当代诗人中,海子的诗歌具有凝注生命的情绪与韵律,“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海子的抒情诗是一种心灵的吟唱,类似絮语的诉说,充分发挥了汉语的诗性魅力,有着极强的抒情性和音乐性,这种独语体有着神性的魅力。“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麦地与诗人·询问》)他的抒情短诗吟唱着大地、河流、村庄、麦地……那是人类生存根基中原始的记忆,是一种具有深刻象征意味的“文化乡愁”,一种对“灵魂栖居地”的追寻。[5]“在海子那里,‘土地’同时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隐喻,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远去的、被遗弃的土地,意味着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上的被放逐、漂泊不定;土地的‘饥渴’,也是人们精神上的饥渴、焦虑、流离失所;土地的悲剧,折射出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家园’,无可依傍的悲惨处境”。[6]海子诗歌有着现代人深刻的生命体验,超越了人格、权力、独立、个性等层面而进入到了生命的底层,海子是在用整个身体和灵魂来写诗,这正是“生命之诗”所追求的境界。这种诗歌精神对于当代诗坛写作的平庸化游戏化是一种启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无论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诗歌本身的生命都在于诗中所传达的“诗心”,一种用诗人灵魂写就的生命之诗。

现代汉语诗歌在百年探索中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在21世纪的今天,探索汉语诗歌的本质性内容具有重要意义。生命之诗是强调了由汉字建构的抒情性和音乐性,是一种凝注生命情绪与生命韵律的诗歌,这一诗学问题涉及了现代诗歌的言说方式等许多复杂而重大的问题,无疑是值得深入研究下去的课题。

[1] 郑敏.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J].文学评论,1993(3):5-20.

[2] 李壮鹰.中国古代文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24.

[3]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现代文学三十年[M].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

[4] 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9.

[5] 陈超.打开诗的漂流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299.

[6] 崔卫平.海子、王小波与现代性[J].当代作家评论,2006(2):38-45.

猜你喜欢
音乐性韵律汉语
学汉语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从音响性往音乐性的转变Esoteric(第一极品)Grandioso P1X/Grandioso D1X分体SACD/CD机
春天的韵律
基于阅读韵律的高中英语默读朗读教学实践
颇有音乐性与弹性的新作 HiVi(惠威)SUB12S超低音音箱
韵律之美——小黄村
追剧宅女教汉语
汉语不能成为“乱炖”
勃拉姆斯《弦乐六重奏》(Op.18)中的“家庭音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