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何氏语林》的现实关怀和批判

2012-08-15 00:49焦晓静
关键词:世说小说

焦晓静

浅析《何氏语林》的现实关怀和批判

焦晓静

《何氏语林》是何良俊撰写,成书于嘉靖三十年的一部“世说体”小说。从《何氏语林》成书的舆论环境及其对当时士风、政治黑暗和仕途险恶的揭露、对当时社会上“惧内与妒妇”现象的关注来分析其现实关怀和批判。

《何氏语林》;舆论环境;现实批判;妒妇

何良俊(1506-1573),字登之,又字元朗,号柘湖,松江华亭人。良俊曾任南京翰林院孔目,因仕途失意,辞官归隐著述,有《四有斋丛说》《何翰林集》《何氏语林》等。在上述著作中编撰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问世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的《何氏语林》在“世说体”小说中占有重要地位。

一、《何氏语林》成书的舆论坏境

《何氏语林》成书于嘉靖中期,这一时期围绕小说创作的舆论环境显得较为宽松。入明后不久,特别是朝廷明令禁毁小说的正统朝以来,关于小说创作是一片斥责讨伐声,在弘治、正德朝,紧绷的气氛开始出现松动,到了嘉靖、隆庆朝,关于小说创作就出现了几种意见平等并存的局面。在当时,读小说的士大夫日渐增多,他们还时常发表各种观感和议论。这些观感和议论的汇合构成了本阶段小说创作的舆论环境。一方面,继续坚持鄙薄、诋毁小说立场的人大有人在,如先后曾任吏部、户部、兵部尚书的王琼,他对成化、弘治以来各种笔记中时常“杂以诙谐之语,怪诞之事者亦有之矣”[1]的现象深表不满,这与弘治间陆容的“今士习浮靡,能刻正大古书以惠后学者少,所刻皆无益,令人生厌”[2]的指责相同。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人对小说的评价很高,比如,嘉靖间享有盛名的杨慎曾为古小说《山海经》作注,并借用形象比喻,对六经与小说等书之间的关系作了阐述:“六经,五谷也,岂有人而不食五谷者乎?虽然,六经之外,如《文选》、《山海经》,食品之山珍海错也。徒食谷而却奇品,亦村疃之富农,苛诋者或以为羸牸老羝目之矣”。六经的至尊地位不可动摇,故将它比喻为人们不可离一日的五谷,而小说杨慎喻之为山珍海味,使其有了一席之地。

在嘉靖、隆庆朝,有不少文士认为小说可以而且也应该存在,即在崇六经为尊的前提下肯定小说的价值,强调两者并不相悖,因此创作或阅读小说不仅没有违背而且可以说是在根据圣人的教诲行事。唐锦指出,“古今野史、外记、丛说、脞语、艺书、怪录、虞初稗官之流”中,有不少可以“裨名教、资政理、备法制、广见闻、考同异、昭劝戒”的内容[3]。稍后的陈良谟则揭示了:六经要“垂鉴戒万世”,但文深义微旨奥,一般人读不懂,也无法“警动其心”,而小说却能通俗地宣传六经教义,使人易于接受,且终身不忘:

夫经传子史所纪载尚矣,其大要无非垂鉴戒万世,俾人为善去恶而已。然其辞文,其旨深,其事博以远,自文人学士外甚少习焉。如《论》《孟》小学之书,里巷小生虽尝授读,率皆口耳占毕,卒无以警动其心,而俚俗常谈一入于耳,辄终身不忘。何则?无徵弗信,近事易感,人之恒情也[4]。

陈良谟从教化与传播的角度论证了小说存在的必要性,同时代的陈仕贤则从另一侧面论述了经史与小说关系。陈仕贤认为经史的阐述只限于“宏纲要领',小说的描述却能深入社会生活的“纤维肤末”,从而帮助人们形象具体地领悟圣人的思想:

夫经载道,史载事,宣昭训典。斯明圣之述作,标准百世者也。然其旨极于宏纲要领,而纤维肤末未悉焉。故执翰操觚之士,或所见闻,其衷臆,自托于稗官野史以见志。要以君子之多识,庸有助焉,亦蓄德者所不废也[5]。

在本阶段,王琼等人“事核而词简,理明而论公,大而有关治道,小而切于日用,虽曰信手杂录,而举一事寓一理”的主张,是代表正统的并占据上风的舆论。他们对小说的认识还停留在对“史”的依附,没有摆脱以教化为主要创作宗旨的观念的羁绊。从当时实际情况来看,大多数文人遵循创作的共同标准是“可以俾名教、资政理、备法制、广见闻、考同异、昭劝戒”而已,其中“俾名教”与“昭劝戒”则尤为人们所重视。何良俊就是在这种舆论环境中撰写《何氏语林》的,且必定受到这种舆论影响。文徵明论及何良俊的《语林》时称,“此书特其绪余耳。辅谈式艺,要亦不可以无传也。”陆师道在《何氏语林序》中也有“元朗之志,在于法戒”的评论。这些都说明何良俊创作《何氏语林》是有“俾名教”、“昭劝戒”的目的,那《何氏语林》的内容就必然充满现实关怀。

二、《何氏语林》的现实关怀和批判

《何氏语林》是仿刘义庆《世说新语》而作,何良俊在“言语”门的序中介绍创作宗旨时说:“余撰《语林》颇仿刘义庆《世说》,然《世说》之诠事也以玄虚标准,其选言也以简远为宗,非此弗录。余惧后世典籍渐亡,旧闻放失,苟或泥此所遗实多,故披览群籍,随事疏记,不得尽如《世说》其或辞多浮长,则稍为删润云耳。”在这里,何良俊将两书的关系说得十分清楚。《语林》形式明显受《世说》的影响,所不同仅多出“言志”、“博识”二门,且每门之前他都撰有一篇小序,说明本门记事之宗旨。《语林》所记内容起于两汉,止于宋元,共有两千七百多条,其素材虽选自历代典籍,但经作者取舍、裁剪、润色并按一定次序编排之后,寄寓了自己对现实的感慨与批评。尤其每门之前他都撰有一篇小序,更是其思想的直接阐发。何良俊在“德行”门的序言中曾强调“余所列都不遗于细小”,原因是“察微知著,圣人所贵”。《何氏语林》的2700多条记载,可以使读者在方方面面都能引起与现实的对比与联想,何良俊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构成了对当时社会全方位的批判。笔者在此选取以下三方面来分析《何氏语林》对现实的关怀和批判。

(一)对当时士风的揭露和批判

何良俊在《何氏语林》首篇“德行”门的序中说:“夫孔门以四科裁士,首列徳行之目,故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也。呜呼!夫行胡可以为伪,然事变递陈,杂然泛应。士有百行焉?以一概取哉!狂狷殊途均?厉圣刚柔异禀善克则中百虑一致要,本于徳尔矣。”在这里,何良俊阐发了“士有百行,徳行为首”的观点,强调德行对于士人的重要性。在序中他还举了例子:“观郭有道扫除旅舍,庾异行跪而授条,与阮长之误着屐自列,事岂必皎皎,伟絶殊行哉?顾人以为易多忽之耳,夫掇煤易箦亦何关于大徳,而孔门以为美谈,察微知著,圣人所贵,苟有心于着则,虽让千乘之国又何多焉,故余所列都不遗于细小。”[7]何良俊强调“德”为士行之首,且提出士人要“察微知著”、“勿以善小而不为”。何良俊是针对当时的士风而提出这些的。

自成化、弘治以降,世风日下,到正德、嘉靖朝情况更为严重。正德时期,武宗荒淫,宠信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朝中正直的士大夫多遭打击。嘉靖时,世宗荒淫无道,严嵩把持朝政,肆意排斥打击异己。正德、嘉靖两朝,许多正直、敢于斗争的士大夫遭到了重创,或贬官或被杀。这种政治现实使得当时的士人心态也产生了变化,作为士行之首的“德”也逐渐被淡忘、被遗弃,士风一蹶不振。何良俊撰写《何氏语林》正值严嵩把持朝政之际,面对当时的政治现实,他怎可能无动于衷,必定要在《语林》中寄寓自己的感慨和批判。如“德行”门中记载唐代徐晦云:

杨凭有客徐晦,素厚善。凭后得罪,姻友惮畏,无敢至者,独晦送至蓝田。故相权德舆言:“君送杨临贺诚厚,无乃为累乎?”晦曰:“晦自布衣时,杨临贺知我厚,方兹流播,宁忍无言而别?有如公异时为奸佞谮斥,晦敢自同路人乎?”德舆叹其长厚。

宋人王谠编撰的《唐语林》中也曾提及徐晦,但唯一的有关记载仅是“徐晦嗜酒”而已。可见,何良俊是特意从其它典籍中筛选出此条,将徐晦不因朋友遭贬斥而远避的行为列为应推崇的德行。联想当时的现实,朝中正直士大夫遭贬斥,文武百官却噤若寒蝉,不敢出面主持公道,甚至连亲戚朋友都不敢接近。故而从何良俊对徐晦德行的赞美中我们不难看出借古讽今的意味。

(二)对当时政治黑暗、仕途险恶的批判

在“政事”、“侈汰”、“谗险”、“仇隙”等门中,作者批判现实的思想表现得更为强烈,有时他甚至以按语的形式直接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如他在“谗险”的序中所说:“夫谗险之毒,惨于戈兵,是以吉甫慈父也,伯奇孝子也,不能不致疑于掇蜂之间。成王明君也,周公贤臣也,犹必有待于风雷之变。故孔子以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既谓之明,又谓之远。呜呼,难矣!况乎义阙君臣。恩非父子,听言者非成王吉甫之能详,致谤者无周公伯奇之可指。几何其不见惑于交构之徒耶,巷伯之诗,欲取彼谮人投之有昊,亦岂过也?”何良俊对谗险之毒、仕途险恶可谓见识深矣,当时嘉靖朝廷,奸佞当道,此类遭谄险毒害之人不在少数,何良俊身临其中,感受深矣。如“谗险”门下载:

曹公欲加害孔北海,使路粹作奏。粹承旨文致融罪,言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宁,招合徒众欲图不轨,言我大圣之后,而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又融为九列,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宫掖。与白衣祢衡,言论放荡,衡与融交相赞扬,衡谓融仲尼不死,融谓衡颜渊复生,诸如此类,辞语甚多。融死之后,观粹所作,无不嘉其才而畏其笔也。

李适之与李林甫争权不协,林甫阴贼好谀,谓适之曰华山生金,采之可以富国,顾上未之知。适之性疏,信其言。他日从容为帝道之,帝喜,以问林甫。林甫对曰:“臣知之旧矣,顾华山陛下本命,王气之舍,不可穿治,故不敢以闻。”帝以林甫为爱已,而薄适之。

曹操想加害孔融,便命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谗毒。李适之与李林甫争权不协,李林甫便口蜜腹剑,设计陷害李适之。联想当时的嘉靖朝廷,奸臣当道,肆意打击异己,不知以“莫须有”的罪名谗毒多少人。朝臣不和,相互倾轧,口蜜腹剑,设计陷害事也多矣。

何良俊在“政事”门序中说:“孔子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此因子产遗训,故言氶敝,易变之道大率如此。余观孔子雅言,及古称循吏炳焕竹素者,何尝用猛哉?太史公曰,奉法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这里他提出了为政之道,应“政宽”、“奉法循理”。这在当时也很有批判性。自成化、弘治以降,世风日下,到正德、嘉靖朝情况更为严重。当时政治腐败,一方面赋税徭役繁重,苛捐杂税增多,人民生活极其困苦。另一方面吏治比以往更腐败,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卖官鬻爵现象普遍。取“政事”门一则例子:

孔君鱼为姑臧长,清俭逼下,有讥之者答曰:奋身处脂膏不能自润。

《何氏语林》按语:东观汉记曰:孔奋,字君鱼,扶风茂陵人,守姑臧长时天下乱,河西独安,前长居官数月即致资产,奋在姑臧四岁,财物不増,惟老母极膳,妻子但食葱菜。

孔奋守姑臧不敛财,可谓清廉居正,本应为人所颂扬效法,却不料遭人嘲笑,笑其“处脂膏不能自润”。这应是怪事了,但置于嘉靖时期,却也能解释通了,当时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卖官鬻爵甚至都成为公开的事情,“十官九贪”的社会现实早已被大众接受,清廉自守的反而要遭到人们的嘲笑。

(三)对当时社会上“惧内与妒妇”现象的关注

《何氏语林》对当时社会的很多方面给予了关注和批判,与前代“世说体”小说相比,较特殊的是《何氏语林》对“惧内与妒妇”现象的关注。“惧内与妒妇”现象是明代特殊的一种社会现象。在《何氏语林》中,虽然择取的是前代的女性,但她们身上集中反映出的是当时妇女的精神面貌,在《何氏语林》中就有不少“妒妇”的记载:

王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时有妍少,必加诮责。丞相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男女成行。后元会日,夫人于青疏中观望,忽见两三小儿,骑牛皆端正,夫人语婢云:“汝出问此是谁家儿,奇可念。”给使不达旨,乃云此是第四五等诸郎。曹氏惊恚,不能自忍,乃命驾车,将黄门及婢二十人,持食刀,欲自出寻讨。丞相亦飞辔出门,犹患迟,乃以左手攀车栏,右手提麈尾,以柄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蔡司徒闻之,乃谓丞相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公知不?”丞相为信,自叙谦志。蔡曰:“不闻加余物,惟闻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尔。”丞相大恚恨。

谢太傅刘夫人性忌,不令公有别房,公既深好声乐,后遂颇欲立妓妾。兄子外生辈微达此旨,共问讯刘夫人,因方便称关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乃问谁撰此诗,云是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耳,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言。”

《何氏语林》择取前代的“妒妇”故事入篇,说明当时社会“妒妇”现象已经很普遍,足以引起关注。在明代典籍中,有不少男子怕悍妇、妒妇,特别是在士大夫中间惧内之风盛行。一位名叫高谷的官吏,他的夫人悍妒,没有生养。高谷置一妾,夫人却禁止高谷入寝。(焦竑《玉堂丛语》卷七“忿猜”)当时妒妇在嫉恨的心理驱使下,敢于对婢女、侍妾甚至丈夫采取激烈的行为。嘉靖时期,松江府同知张仲偏爱小妾,对妻子又极为肆虐,引起妻子赵氏的强烈愤恨,赵氏杀死张仲,并把他“遍身碎剁”(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三“松江张同知召变”)。

当时社会的“妒妇”现象,折射出妇女反抗封建伦理束缚和不公平境遇的精神。

由于“妒妇”盛行,士大夫惧内,士大夫普遍希望妻子贤惠、不妒,妻妾之间能和平相处。何良俊在《何氏语林·贤媛》中记载了这样两件事: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南康主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向李所,因欲斫之,李在窗梳头未竟。李姿貌端丽,见主来,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刘异将赴镇,安平公主入辞,以异姬从。安平左右皆宫人,上尽记,忽见别姬,问安平曰:“此为谁?”安平曰:“刘郎声音人。”上大喜,安平不妒。顾左右曰:“别与作主人,不令与宫娃同处。”

南康主得知丈夫娶妾,本欲杀之,谁知见到妾,也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并说:“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由“妒妇”一下转为善解人意的贤妻。安平公主贵为公主,上喜异姬而不妒,且能善待。《何氏语林》将其列到“贤媛”门,反映了当时士大夫希望妻子能如安平公主般贤惠宽容,妻妾之间能和睦相处,或“妒妻”能转化为善解人意的贤妻。

言古事又着眼于现实,《语林》的这一特点在当时就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这并不是何良俊编撰《语林》的唯一目的,他决意重新恢复自宋至明嘉靖断了四百多年的“世说”创作传统。他的创作获得了成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称赞《语林》“采掇旧文,翦裁熔铸,具有简澹隽雅之致。”“要其语有根柢,终非明人小说所可比也。”何良俊首开风气,明后期不断有人创作“世说”类作品,或偏重于记言,或偏重与记行,内容也开始涉及本朝,它们形成了明中叶以后文言小说创作中的重要流派。

[1]王琼.双溪杂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陆容.菽园杂记:卷十[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陆辑.古今说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4]陈良谟.见闻纪训[M].北京:商务印书馆,1918.

[5]郎瑛.七修类稿序[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6]何良俊.何氏语林:全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7]翟勇.《何氏语林》成书考论[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1).

[8]李丽.《何氏语林》影响研究[J].天中学刊,2008(1).

I207.4

A

1673-1999(2012)08-0106-03

焦晓静(1987-),女,河北邢台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2010级研究生。

201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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