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翻译学视阈下的文学译本比较探究——以朱生豪、梁实秋之《哈姆雷特》汉译本为例

2012-08-15 00:53刘满芸李砚霞
关键词:莎剧哈姆雷特梁实秋

刘满芸,李砚霞

(长治学院 外语系,山西 长治 046011)

引 言

翻译是译者对翻译生态环境适应与选择的行为,译本是译者努力协调作者与读者关系的结果。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翻译过程中如何使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种社会生态有效链接与互为通约,这是一个适应与选择的问题。文学译者面对主体生态环境与客体生态环境中各种主客因素的搅扰,必须学会在二者之间权衡,必须学会优化选择与理性适应。

一、译者的翻译生态与翻译环境

翻译生态是指翻译主体之间及其与外界环境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状态,即翻译主体在周围环境的生活和工作状态;而翻译环境是指翻译活动所涉及的外部环境(客观环境),含经济环境、文化语言环境、社会政治环境等的总和[1]。那么,简而言之,翻译是译者对翻译生态与环境的总的适应与选择活动。至于译本,它就像一个生命体的产生,其过程是漫长、复杂而纠结的。在这个过程当中,参与了这个生命体孕育、成形、成长、成熟、诞生的“当事者”或“主体链”,包括原著作者、翻译发起者、赞助商、译者、编辑、审查人、版权人、译评人、出版商、营销商、读者等等(或称之为主体生态环境,因其都是当事者,都具能动性),构成了一个“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共同维系”的主体生态网络,这些参与者都会影响到“译本”这个生命体的形与质;而这个主体生态网络又与当下的社会、经济、政治、语言、文化、风尚、教育等层面的现实状态(或称为客体生态环境)相辅相融。

如同自然生物生态环境一样,翻译生态环境也是一个平衡、和谐发展的统一体,参与到翻译过程中的每一方都是这个翻译生态场中的不可或缺的一环,他们为“译本”这个生命体的诞生起着“连接式”作用。从传统的某种视角看,翻译只是译者自己的私事,“译本”只是译者的一件孤立的作品,跟社会、他人无甚关系,充其量只是个人的喜好与情致所致。但工业化与现代化,尤其是信息化与全球化以来,人类科技突飞猛进,种种信息通过各种传媒瞬间便可到达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人类所处的空间被极度压缩,地域联结从未如此紧密,世界变成了麦克卢汉所说的“地球村”。至于译本,更不再是译者个人单独操纵的结果,而是众多因素互为适应与作用的产物。它可能被某个群体利益所驱,为市场经济效益所诱,追社会某种时尚之风,因政府相关政策所推,或由人文景致及礼仪教化所感等等,总之,翻译不再是译者的个人目的或行为,而是译者在主体生态环境与客体生态环境间取得双向平衡的结果,是一种选择性适应 (selective adaptin)或者适应性选择(adaptive selection)。

二、文学译者对翻译生态的适应与选择

在翻译过程中的众多主体参与者之中,译者作为主体之主体,虽说可能不是主要的决策者,但一定是翻译行为的主要承担者。方梦之先生认为,译者要成功,必具两个条件:译者具备适应翻译环境的能力、译者与翻译生态场其他主体和谐共存。这就是说,译者应学会在平衡(妥协与抗争)中求得合作,在合作中赢得生存。那么,对文学译者来说,首要的翻译环境适应能力应包括:一、内部主体生态环境。指文学译者的母语与外语语言文化功底、文学素养、各科知识储备结构、政治思想素养、翻译研究阅历及翻译经验积累等;二是外部主体生态环境。指文学译者与翻译相关的参与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如:有无学界前辈指导与提携机会,是否融入文学界翻译交流活动氛围,是否与相关出版部门建立联系,是否有市场营销渠道等;三是外部客体生态环境。指文学译者所在当下的政治体制,经济形态,文化风尚,社会教化等等。

我们知道,翻译是文化认知与传递的过程。但其复杂性在于,不同族群对同一事物可能有不同的情感反射、相悖的文化体验或相反的心理联想,在语言手段上或有迥异的修辞手法。不同的语言文化皆有其特殊的历史境遇与地域生态,有其独特的民族情感、思维路径、异国情调和传统习俗等等。对概念的不对称、文化的空缺及语言结构差异等方面的处理,对文学意境及风格的翻译等都是对译者翻译过程中的适应与选择能力的检验。不同译者对同一文本会有异样的选择视阈与适应原则,这使翻译的多选择性不可避免。鲁迅曾说,一部《红楼梦》,单是命题,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闺秘事。究其原因可知,政治立场、文化身份、宗教信仰及道德场域等因素会导致译者在对原语文本的选择、翻译策略的敲定、原文内容的增减、作者观点的解读等方方面面都构成某种程度的干预。这就是说,译者在动手之前、翻译之中、甚至停笔之后,始终逡巡于自身所处的主体生态环境与客体生态环境间的权衡之中,他/她可能逡巡于文字的解读、文化的冲突、观点的纠结、风化的担忧、信仰的阻隔或动机的焦灼等等心理矛盾之中,同时也在经历一次痛苦与喜悦的历程。韦努蒂说,“任何翻译都基于某种意图,都隐含一个希望,即通过本土语言抄写、传达和认可舆论和外语文本”[2]。哈贝马斯也认为,意识形态的作用会导致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信息扭曲、变形,因为译者从来不会是一张白纸、不带任何“前见”地解读文本,翻译总会带有某种“意图”。故当译本被呈现在译语读者面前时,早已被译者“字斟句酌”过了,这反映了译者作为翻译过程中主体之主体的客观性。所以,尽管没有人否认,语际间信息交流是翻译的主要目的和功能,但今天已不会有太多的人认为翻译行为是一个单纯的交际行为,相反,它是译者多方位的适应与选择行为,即便对文学作品的译者来讲,情况依然如此。

(一)内部主体生态环境对文学译者的影响

内部主体生态环境指译者自身的翻译条件与现状。如上所说,它包括译者自身成长的文化背景,其母语与外语语言功底,各科知识储备结构,政治思想素养,翻译研究阅历及翻译实践积累等。受双语能力、跨文化视域、政治观点、文学素养、翻译经验等知识与技术层面所限,不同译者对同一文本会有异样的阐释能力、视角和志趣,对原文的人物、情感、思想、观点、情节、文体与文字把握会有很大差异。拿朱生豪与梁实秋两位翻译家的《哈姆雷特》汉译本来说,且看以下译例:

Player king:

Full thirty times hath Phoebus’cart gone round,

Neptune’s salt wash and Tellus’orbed ground,

And thirty dozen moons with borrow’d sheen

About the world have times twelve thirties been,

Since love our hearts and Hymen did our hands

Unite commutual in most sacred bands.[3]

朱生豪译:

伶王——日轮已经盘绕三十春秋

那茫茫海水和滚滚地球,

月亮吐耀着借来的晶光,

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环航,

自从爱把我们缔结良姻,

亥门替我们证下了鸯盟[4]。

梁实秋译:

扮王者——自从两心相爱慕,月老缔良缘,

一丝红线把我们俩的手儿牵,

太阳的车子,绕着咸海大地的边,

到如今足足跑了三十个圈;

十二打的月儿,用她借来的光亮,

也有十二个三十次照在这个世界上[5]。

从以上两例译段可以看出,文学译者作为主体之主体,其在语言驾驭、传神达意、行文统筹、语篇再造等方面的能力是无可替代的,文学译者这种内在的翻译生态环境决定了译本的质量与风格。我们知道,莎士比亚是英国文化象征,他非凡的语言创造能力,甚至“被认为是莎剧最成功的地方”[6]。那么,对莎剧语言的再现能力应作为评价译文的一个重要标尺。从这个层面讲,朱译气势喷薄、洋洋洒洒、节韵叠起;梁译则细腻悠然、亲切直观、把玩自然。鉴于戏剧这种文学形式多用于舞台表演,台词作为极具感官效应的传达媒介,其具象、通俗感可能更易于舞台观众接受。梁译对文中的爱情表白做了归化式处理,他借用“月老”、“良缘”、“红线”等汉语婚姻文化话语,替代了原文中的“婚姻之神”、“神圣之约”、“互结姻盟”等神话宗教文化话语,连同“车子”、“月儿”、“手儿牵”等接近民间文学的通俗化语言处理,使得外来文化接上了本土文化的地气。然而,从另一方面讲,戏剧形式是“某个时代、文化里特有的事物,是整个时代的人整体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若抽离了它所承袭的传统和所根植的背景,往往会失去其意义”(同上)。的确,翻译中若过多维护译语读者的期待视野,规避原语中浓郁的文化背景,结果,倒是把故事讲清楚了,却遗漏了原文社会、文化生态中本真的味道。朱译则既保留了原文的诗体与音韵,又尽力展现了原文的“神韵”与“意趣”,同时还避免了拘泥字句,语言十分通晓流畅,朗朗上口,贴近了莎剧舞台的语言风格。难怪朱译本在1947年出版后,好评如潮,一版再版。梁译也保留了原文中的韵语,但选用了白话文翻译原文中的诗体与散文体,虽调整了语序、对一些文化负载词做了归化处理,不过依然不难看出其竭力忠于原文字句的意图,尤其对其中数字的直译,甚至到了拘泥的地步。这对“奚照译,以存真”的莎氏译家梁实秋先生来说,的确坚守了自己的翻译基准。还有,就原文诗段中的神话文化底色,二人皆未过重处理,如:Phoebus(太阳神)、Neptune(海神)、Tellus(大地之神)、Hymen(婚姻之神)等借喻修饰都未译出,这样就使读者缺少了生动的文化联想,但若借助解释或加注,又恐怕是诗歌语言之不能,这也许正是诗歌翻译的不得已之处。

总之,译本总会显示译者的翻译生存样态,文学作品译者更应积极改善内部主体生态环境,加强文学翻译实践,促进个人综合修养,提高文学翻译境界。

(二)外部主体生态环境对文学译者的影响

外部主体生态环境指译者与翻译相关参与者之间的互联互动关系,包括原著作者、翻译发起者、赞助商、其他译者、编辑、审查人、版权人、译评人、出版商、营销商、读者等一系列当事者。拿朱生豪先生来说,他少年嗜诗,早年即入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因而很早便接触到莎剧原作,很是痴迷,对当时(20世纪20-30年代)流行的莎剧译潮更是耳濡目染,又熟悉编辑、出版、版权、发行等事宜,可以说,是其自身的浓烈兴趣与当时的译介生态促动了他的翻译热情,为他提供了翻译平台。另外,当时的中国,白话文刚刚取代文言文,成为新兴的文学创作语言形式,但尚未定型,汉语言正处于重大的的可塑阶段,这也激发了像朱生豪这样的文学热血青年。尽管已有林纾、田汉、邵挺、孙大雨、周平、梁实秋等众多莎剧译者,但他对当时的莎译颇有不满,认为大多过于拘泥字句,且生涩难懂,加上时下读者对莎作期待依然强烈,出版市场前景可瞻。可见,朱生豪恰当地审时度势,奋笔疾书十年,仅在1935-1944年间,就译出“莎剧31部半”。可以说,任何人,绝不会从一个门外汉突然闯进某个领域,成为众人举目的大家。

梁实秋先生早年师从梁启超,清华大学毕业,留过洋(曾留洋美国,师从名师白壁德(Babbitt),从过政(在国民党参政会工作),懂译事(任过编译馆馆长),为过师(1949年后入台师大教书,至文学院院长)。梁实秋丰富的学、政、译、教经历为其累积了丰厚的人脉资产,为其翻译莎剧储备了得天独厚的资源,也难怪他才是中国个人出版莎剧全集的第一人。

正如前文所说,文学译者身处的外部主体生态环境,是否为其提供了从事文学翻译事业的环境与土壤,是否融入到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共同维系”的主体生态网络之中,这是实现其文学翻译志向的重要因素。

(三)外部客体生态环境对文学译者的影响

文学译本是文学译者人生阅历的镜像,也是其对人生意义的一种反射。一个文学译本之所以会产生,与文学译者自身的生长环境,当下的政治体制,社会形态,经济结构,文化意识,生活方式等密切相关。由于时空的轮转,语言的流变,观念的进化,对同一文本的理解会有天壤之别。从“The Tragedy of Hamlet,Prince of Demark(Hamlet)”这一英文书名的汉译,就能看出其历经时空穿梭的烙印:“报大仇韩利德杀叔”(达文社,1903)、哈孟雷特 (田汉,1922)、“天仇记”(邵挺,1924)、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剧 (梁实秋,1936)、王子复仇记 (朱生豪,1956)等等;甚至其作者译名也经历了由“斜”扶“正”的漫长历程:“莎士比河”( 林则徐,1840s)、“舌克斯毕”(英传教士慕维廉,1856)、“狭斯丕尔”(严复,1894)“莎士比”( 林纾,1904)、“莎士比亚”( 梁启超,1902)等达25种之多;译本文体也突显了时代的变迁:有“文言文”(林纾,1904)、半白话文(邓以)、“白话文”( 田汉,1921、梁实秋,1936)、“散文及诗体”(卞之琳,1956)等等,而对书中主人翁--哈姆雷特——的解读与评论更是“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精神分析学者(弗洛伊德、荣格等)从中解出了“俄狄浦斯情结”,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伊格尔顿)从中读出了文化的反省,东方马克思主义者 (卞之琳)从中悟出了阶级性和人民性,道德说教者(普罗瑟)从中得出了反道德、反宗教的复仇劣根性,女权主义者(卫曼)从中掘出了“言说的权力”,文化唯物主义者(德利谟尔)则从中探出了莎士比亚的政治性与革命性等等[7]。难怪“哈学家们”(Hamletologists)开玩笑说,要读遍所有的《哈》学评论,其他什么书也别想读了。这正是由于时间维、空间维、社会维、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等主客体生态环境的阻隔,使翻译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东西,但恰恰是这一系列因素的交互作用,才推动了莎剧在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广泛传播,满足了不同时期读者的经典诉求,使经典译品形成了连续不断的“效果历史”。这正应了保罗·德曼那句:“翻译卓越地而且出乎意料地证实了翻译的不可能性”[8]。

三、文学译者的翻译生态视域融合

翻译生态环境是一个整体的翻译生存状态,是翻译主体生存和发展的一切外在条件之总和[1]。翻译主体是原著作者、翻译发起者、赞助商、译者、编辑、审查人、版权人、译评人、出版商、营销商、读者等构成的共同体,这个主体共同体当中的每个个体,互为制约,并在其共同维系的翻译活动中互为交织,动态地维持着翻译主体生态场的平衡。而译者作为翻译主体共同体中的第一主体,有其独立性与能动性功能,因为翻译活动“自始自终必须通过他/她的主体意识和主导作用才能完成,译者处于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间各种力量交互作用的交互点上,既是翻译过程的主体,又是译事得以进行的基石”[9]。故此,译者要译有所为,就必须坚定自身的翻译使命,积极创造翻译环境与条件,把握翻译实践机遇,勇于挑战困难甚至权威;同时应清醒,译者是主体之中的主体,但不是主体之中的全部,译者主体与其他主体之间,彼此有互助共荣的密切关系。因此,要积极适应与翻译相关的“人”的环境,即自身主体以外的主体生态环境;也要理性融入自身所处的自然、社会与文化环境,即客体生态环境;要在时空维、社会维、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等多维环境中,优化自身的适应与选择,规避各种不良因素,整体认识翻译时局,宏观把握翻译走向。实际上,任何成功的文学作品译者,都是与其所处的翻译生态环境进行了有效的视阈融合的结果。比如,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期间,朱生豪面对炮火连天、贫病交加、生活物质匮乏、翻译工具资料奇缺的恶劣环境,要翻译《哈姆雷特》这部“雄浑永恒的交响曲”不可能做到字斟句酌、达到像梁实秋那样“悉照译,以存真”的翻译效果,追求译文的“神韵”才是其目的。两位译坛大家在对《哈姆雷特》翻译策略的取舍上,虽有各自翻译观与文学素养的显现,但也是适应各种翻译生态环境的结果。

结 语

译者对翻译生态与环境的适应与选择活动构成翻译的整个过程,文学作品译者也一样,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要想译事有成,就应学会优化选择与理性适应,即在主体生态环境与客体生态环境间取得双向平衡,这是一种智慧。

[1]方梦之.论翻译生态环境[J].上海翻译,2011(1):1-5.

[2]韦努蒂.翻译、共性、乌托邦[M]∥引自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W.J.Crag, Hamlet, Prince of Denmark [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4]朱生豪.莎士比亚戏剧集(四)[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4.

[5]梁实秋.哈姆雷特[M].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76.

[6]周兆祥.汉译《哈姆雷特》研究[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1.

[7]刘满芸.在时空中传行的经典重译[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7(5):21-23.

[8]转引自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43.

[9]胡庚申.生态翻译学的研究焦点与理论视角[J].中国翻译,201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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