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聊斋志异·公孙九娘》的艺术成就

2012-08-15 00:48李军锋
关键词:莱阳公孙蒲松龄

李军锋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公孙九娘》是《聊斋志异》爱情故事中(甚至也可以算是全书中)反对民族压迫、阶级压迫最为突出的篇章,也是悲剧形象塑造得较为成功的篇章。蒲松龄借一个昙花一现、遗恨终生的爱情故事,寄托他的内心情感和忧愁。为了寓人民的深仇大恨于男女悲欢离合中,他殚精竭虑,构思巧妙,使得《公孙九娘》的艺术成就独树一帜,成为《聊斋志异》中思想艺术俱佳的杰作。

一、人物塑造的精炼传神

《公孙九娘》中的人物描写,用笔简练,历历如画。公孙九娘是蒲松龄笔下最动人的艺术形象之一。她一亮相,便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那如此 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昨儿稍得指教。”这段出场描写,有身世介绍,有外貌描绘,有夸奖其才的词句(初为下文的吟诗作伏笔),有直接描写,也有侧面描写。用语不多,却活画出一个美丽、娇羞、多才多艺、多情善感的大家闺秀形象。

同时,小说中所塑造的公孙九娘,有从情人眼中带感情的外貌描绘,有借他人之口进行的身世介绍,也有以诗句细腻进行内心世界的描写。因为调动了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人物形象丰满、细致、有立体感。在描写上,很有分寸,用词十分讲究。公孙九娘是个大家闺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颦,皆风度高雅,温文庄重。如,写她初见莱阳生,先是“转身欲遁”,被甥女拉住,便“敛衽”施礼。礼数周到,又含羞带怯:“羞晕朝霞”。这都是极显大家闺秀风度的描写。甥女夸她文才高,她的态度是“微哂”,有点恼怒但可以忍受。甥女对她开起“续弦”的玩笑,她便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奔出”是一个大家闺秀在此类话题前应有的回避态度,“奔”的同时还要“笑”,又见其“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内心。这些描写,精确、细致、有分寸、有层次,符合人物身份、个性。

甥女的形象也栩栩如生,真切动人。她风雅、高洁、善良,与九娘类似。但她们又很不同。甥女还有热情、幽默的一面。她风趣地把九娘家的败落称为“穷波斯”,半真半假地向舅父和女友当面开玩笑:“舅断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俏皮伶俐的话语使她的形象平添一层明丽的色彩,与少言寡语,开口即含怨带恨的九娘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公孙九娘》叙事简炼而井然有序。甥女的婚事引出莱阳生的姻缘。莱阳生与公孙九娘的爱情成为主线,甥女之事便变为副线,借人物对话极简单地带过。“何时于归?”“三日矣。”要言不繁。《公孙九娘》构思缜密,不着斧凿痕迹。莱阳生刚到稷下,日暮未归。有个少年来访,仆人问他是谁?不答。“着履而卧”。莱阳生归来,认出是死于于七惨案的朋友,“大骇却走”。此后是一系列情节:朱生托媒,甥舅相会,莱阳生对公孙九娘一见钟情。至此,读者已经将莱阳生初见朱生时在旅店引起的惶惧淡忘了。作者却笔锋一转,很仔细地补上了这样一笔:“生归,僧仆集问,生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有这样几句话作交待,方能事事有着落,人人有交待。莱阳生刚见朱生时,“大骇却走”,必然引起仆人怀疑。莱阳生作“言鬼者妄”之语,不仅顺理成章,而且是必要的一笔。仅从这一个小例,可以看出《公孙九娘》结构之严密。

二、独辟蹊径的悲情结局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大多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结尾。胡四娘受尽讥笑,含辛茹苦,终于盼得女婿金榜题名,送来凤冠霞帔;辛十四娘遭受恶霸窥伺,丈夫下狱待决,幸以狐奴邀取“圣眷”,惩罚巨恶,夫妇团聚;瑞云不仅得到如意郎君,而且恢复了如花的容颜;青蛾与爱人身隔重岩也能凿通相会┅┅蒲松龄甚至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让鬼女连城与恋人先成夫妇,后返人间,让已死庚娘回阳复生与丈夫大团圆。蒲松龄像一个有菩萨心肠的“撮合山”,千方百计编织花好月圆的结局。

而《公孙九娘》中九娘与莱阳生的爱情,虽经人撮合,明媒正娶,却也有一见钟情的成分。但蒲松龄的生花妙笔,没有把九娘的爱情经过和结局与《聊斋志异》其他女主角的爱情雷同化。公孙九娘的爱情,没有《小翠》、《狐梦》闺房嬉戏的氛围;不像《晚霞》、《阿宝》魂魄相从,坚如磐石;甚至也有异于鬼女聂小倩,复活而偕伉俪。公孙九娘的爱情,好景不长,转眼欢爱成昨。悲剧的性格,悲剧的命运,使公孙九娘的爱情有浓重的悲剧气息。小说在写人鬼结合时,只用了“邂逅含情,极尽欢昵”极简单的笔墨写二人新婚生活,主要篇幅是正面叙述公孙九娘在于七惨案中的不幸遭遇,以及她欢不忘仇的内心世界:

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前一首绝句,描写屈死地下的冤魂终于得以与爱人结合的欢悦。莱阳生到稷下时,乃甲寅年,即1614年。距于七惨案已14年之久,故有“十年露冷枫林月”之语。公孙九娘这个娇怯的女鬼,已经在阴森的地下十余年了。那么,不期而来的爱情有没有给沉冤芳魂以慰藉呢?很少。就是新婚燕尔,她也含怨带恨,屈死的往事历历在目:“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深仇大恨,刻骨铭心!这两首绝句,把公孙九娘的国仇家恨,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公孙九娘深知人鬼殊途的爱情,无助于改变她含冤九泉的命运,所以,她不是与爱人眷眷不舍,而是催他离开“不祥”之地。她唯一的愿望,是迁回故乡,将来附葬爱人墓旁。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母子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世得所依栖,死且不朽。”即便这一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为莱阳生匆忙忘问志表,也成了泡影。风雅娇怯、才貌双全、楚楚动人的公孙九娘,如依人的小鸟,似迷途的羔羊,那样纯洁可爱。她很应当享受炽热而长久的爱情,得到安乐的归宿。但她既然成了被株连而死的伶仃孤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民族的大灾大难中,个人怎么可能枯木再生、安受人间的爱情与温暖?她的悲剧命运是不可逆转的。

《公孙九娘》的结局,破了大团圆的惯例,扑朔迷离,凄凉萧瑟:

(与公孙九娘分别后)生凄然而出,忉怛若丧。……叩寓归寝,展转申旦。欲觅九 娘之墓,则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驾庭树,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掉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骑欲语,女竟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湮然灭矣。

可怜的九娘,不仅不能死而复生,连随葬夫侧的愿望也成了画饼;不仅不能与爱人重圆,甚至怨怼不释。她的行动,使评论家但明伦不惑不解:忘问志表,生固多疏;而夜往路迷,不可谓非鬼之无灵也,况稷门再至,冀有所遇,此情实可以告卿。既独行于丘墓间,何难再示以埋香之所?乃色作怒而举袖自障,女学士毋乃不恕乎!莱阳生忘问志表,不过是一时疏忽,再次寻访丛葬处,就是希冀与九娘重逢。而九娘却怨恨之至,不肯谅解。这是她的悲剧性格所致。蒲松龄让公孙九娘的爱情生活以怨恨终结,甚至爱情的信物——罗袜也被风吹成灰烬,这表示他深沉的幽恨,极度的愤慨。这是和严肃的政治性开头相呼应的必然结尾,是一幕政治惨剧的必然结果。人民不能从清室统治者铁蹄下解放出来,主人公的爱情便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这样的结局,迷离恍惚,发人深思,耐人回味,比公式化的大团圆结局真实得多,可信得多,也感人得多。

三、语言描写的凄婉和凝炼

《公孙九娘》的语言优美、凝炼而富于表现力。“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八个字,便把惨不忍睹的大屠杀场面写得透足。“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八个字,活画出九娘的神采。公孙九娘很美,但她的美,不是“容华绝代,笑态可掬”的婴宁那种带野气的美,也不是“娇丽无比,莲步蹇缓”的华三娘那种带狐媚的美(《巧娘》),而是大家闺秀特有的美。作家着眼写的,是她因为有礼貌的微笑,变得秋水盈盈的明亮眼睛,还有因为羞涩而像彩霞一般娇艳的脸颊。真是画龙点睛,勾魂摄魄。写朱生新婚的形貌心情,也是八个字:“整履摇箑,意甚忻适”。简炼、形象、传神。莱阳生与公孙九娘分别后,又去向甥女告别,被从美梦中惊醒的甥女夫妇的神态是:“朱生白足出逆;甥亦起,云鬓鬅松,惊来省问。”一个“白足”,一个“云鬓鬅松”,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两人接待深夜来客的惶急心情。这些语言,以一当十,出神入化。写人则三言两语,神采毕肖;叙事则寥寥数笔,明明白白。

《公孙九娘》字里行间充溢着浓郁的抒情气氛。公孙九娘的两首绝句,是低沉哀怨的抒情诗。人物间的对话,也常常是悲悲切切,愁思如缕。从“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开头,到“坟兆万接,迷目榛荒”的结尾,全文如一缕飘忽迷茫的愁云,似一阵如泣如诉的静夜箫声,凄婉缠绵,婆娑迷离,余音绕梁,耐人寻味。

[1]郭英德.蒲松龄文化心态发微[J].文史哲,1990(2).

[2]张 力.《公孙九娘》——一出凄婉悲怆的历史悲剧[J].青海师专学报,1999(4).

[3]谢 倩.《聊斋》“情”字二题[J].蒲松龄研究,1998(1).

[4]雷群明.聊斋艺术通论[M].上海:三联书店,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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