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璟《义侠记》与《金瓶梅词话》

2012-11-14 05:49徐大军
关键词:词话西门庆潘金莲

徐大军

(杭州师范大学 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文学研究

沈璟《义侠记》与《金瓶梅词话》

徐大军

(杭州师范大学 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沈璟《义侠记》和《金瓶梅词话》皆是在《水浒传》广泛、深入流播背景下的创作,两者皆取材于《水浒传》武松杀嫂的故事,并按照各自的意图对其作了适当的改造,其中有五处改造存在着具体的对应。参照《词话》在当时文人群体中的流播情况,《义侠记》的这些相对于《水浒传》的变化之处乃原于《词话》的首创,后又被《义侠记》加以熔炼;同时也说明沈璟确曾阅读过《金瓶梅词话》,而且其中的情节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使他在编创这部取材于《水浒传》的戏曲时自然而然地引入了《词话》的材料和艺术构思。由此可进而管窥《词话》对明代戏曲创作的影响之迹,以补助认识《词话》对当时及后世文学创作的启发、泽溉之功。

《义侠记》;《金瓶梅词话》;影响

《金瓶梅词话》虽然吸收了大量戏曲材料和艺法,但在戏曲改编上的境遇却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大为不同。据吴晓铃《关于〈金瓶梅〉戏曲》所述,现知取材于《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为《词话》)的戏曲只有四部(杂剧《傲妻儿》,传奇《双飞石》《奇酸记》《金瓶梅》);[1](PP.248-251)它们皆为清代作品,而无明代作品,且少有名家涉足,少有名作出现。其中的原因主要是由于《词话》的故事题材特点所致。其实,《词话》在当今影视改编方面所遇到的问题与困惑,当时就已出现。虽然《词话》的出现让当时的文人大为惊异赞赏,但其情色渲染上的特异还是影响了人们对其社会批判主题的注意、认识和接受;而戏曲编演既注重题材奇异又强调关乎风化的取向,确实会让戏曲作家在涉及《词话》题材时难以取舍,也会让民众在公众化戏曲传播中难以认同其社会批判的属性和价值,因而使得《词话》题材很难以单独面目出现在戏曲领域之中。但它在戏曲领域的影响或可借助其他题材的戏曲编演得到体现,而最容易接纳其影响者就是与之有血缘关系的水浒题材的戏曲了。比如汤显祖《南柯记》第四十四出“情尽”,就受到《词话》最后一回“普静禅师荐拔幽魂”情节的影响,[2](P.178)清初佚名《双飞石》传奇则在水浒情节中掺入了《词话》的情节和人物。明人沈璟所编水浒戏《义侠记》亦是如此,但手法更为隐蔽和艺术,从中我们可略窥《词话》对明代戏曲创作的影响之迹。

《义侠记》和《金瓶梅词话》皆是在《水浒传》广泛、深入流播背景下的创作,而且都翻写了《水浒传》武松打虎、遇兄、杀嫂的一段故事。本文即参照《水浒传》的武松打虎、遇兄、杀嫂这段情节,理析《义侠记》《词话》之于《水浒传》的相关变化之处,以探究两者之间存在的情节、人物、叙事结构方面的影响关系。

沈璟《义侠记》在故事题材上被归类为水浒戏,一般认为它的故事情节乃全本于《水浒传》敷衍而成。[3](P.245)但事实上,沈璟在此剧中并非谨按《水浒传》“武十回”原有情节铺叙,而是注入了自己的构思,进行了相应的改造。除了依循传奇戏曲之生旦离合体制而增设的武松未婚妻贾氏一线,以及作者出于思想表达的需要而增添的吴下贤人叶子盈情节,沈璟更有意义和意味的改造是对传统武松杀嫂故事原有情节的变动,尤其是将人物情绪、情节发展与节令转换结合起来,明显见出作者构思的精细。

此剧共三十六出,分上下两卷,武松打虎、遇兄、杀嫂这段情节占据了上卷的十八出;就此段情节叙述而言,它在情节设置和结构布局上的改造较《水浒传》更显细腻协调。剧作在整体上改变了故事演进的时间序列,有序地把武松打虎、杀嫂等事件安排在从暮春到深秋的季节转换中(《水浒传》是十月到次年三月初),并借助节令的转换有效地烘托了人物的行动和情绪,比如它把“戏叔”一节放在盛夏,让夏日燥热的天气衬托着人物躁动的心情(《水浒传》把“戏叔”安排在十一月的冬日雪天,以炉中熊熊燃烧的火苗来烘托武松心中的燥热和潘金莲那按捺不住的欲望);又如它把武松自京城返家的时间安排在深秋,让萧杀的秋景衬托出武松突然失去兄长的痛苦以及发配孟州路上的凄凉。另外,《义侠记》在情节设置上也作出了一些合理自然的改造,比如“挑帘”一节,《水浒传》很突兀地让西门庆出现在武大家窗下,无意间邂逅了潘金莲,然后再叙述其与王婆的预谋设伏;《义侠记》则先安排西门庆在一个炎热的六月天里来到王婆茶坊喝茶,谈话间王婆许诺为他作一个好谋,因为这个铺垫,他才会在之后的一个午后再次来到紫石街,因而被潘金莲的挑帘竹竿打在头上。这一情节安排要比《水浒传》的设置更加合理、自然,显示出剧作在情节构思上的努力。

由此可见,《义侠记》相对于《水浒传》而言,确实存在着一些颇具创意的改造。这类改造在武松打虎、遇兄、杀嫂一段情节中最为集中,而且皆与《金瓶梅词话》之于《水浒传》的改造之处有着具体的对应。*下文有关《词话》的引文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戴鸿森校点本为据,有关《义侠记》的引文以傅惜华编《水浒戏曲集(二)》校订的明万历年间继志斋刻本为据。

(一)潘金莲嫁与武大的原因

《义侠记》第五出“诲淫”潘金莲上场自述身世:“奴家,武大的妻子。只因向年私通家主,被主母妒恨,逼勒嫁差了对头。这武大身长三尺,家无一椽,货房居住,卖饼为活……”[4](P.168)据此而知,潘金莲被迫嫁与武大,乃因她与男主人私通,遭女主人嫉恨,而招致了女主人的报复。这一设置与《水浒传》大异。《水》第二十四回叙武松兄弟相遇后,在介绍武大时带出了潘金莲——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5](P.293)

较之于《义侠记》,《水浒传》中潘金莲对男主人之私通要求的拒绝,颇显纯洁之质、贞烈之性,也更能衬托出她被大户强嫁与武大的委屈;但小说紧接着评说她嫁武大后“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这一评语与她在大户家所表现出的经历、性格未能很好地照应,颇显突兀。而《义侠记》则让潘金莲在嫁武大之前就有不贞的经历,从而在品行上为后面的私通西门庆作了铺垫,不似《水浒传》那样有前后脱节之嫌。《义侠记》对潘金莲身世的这一交代显然是改动了《水浒传》的相应情节,却与同样铺叙武松杀嫂情节的《词话》相同。

《词话》第一回在介绍潘金莲时叙及清河县张大户家同时买了两个使女,一个是潘金莲,一个是白玉莲。后白玉莲死亡,只剩下潘金莲,在她长到18岁时,张大户想要收用她,又怕主家婆利害,不敢贸然行动。后乘主家婆外出之机,张大户收用了潘金莲,主家婆知道此事后,“与大户攘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不容此女。于是,张大户赌气倒赔嫁奁将她嫁给租住自家房屋的武大,以方便他能继续与潘金莲趁机幽会。后来张大户去世,主家婆最终将潘金莲、武大赶出张家房屋。[6](PP.9-11)

《水浒传》中潘金莲因拒绝与男主人私通而招致了男主人的报复,而《词话》则改为潘与男主人私通而招致女主人的妒恨、报复——从她被男主人无奈配嫁武大,到被女主人赶出张家房屋,都存在着女主人深切的妒恨、报复这一原因,即《义侠记》所说的“逼勒”。

(二)潘金莲进入大户家的年龄

《义侠记》第五出“诲淫”潘金莲上场自报家门:“妾家阳谷城中住,小字金莲潘氏女,芳年十五鬻豪门,主母无端生嫉妒。”[4](P.168)语中所提示的潘金莲初入大户家的年龄信息在《水浒传》中并不存在。潘金莲在《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中一出场就是20余岁,且并未提及她进入清河县大户人家的时间或年龄:“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5](P.293)至于潘金莲此时的具体年龄,小说在她初见武松时的对话中有所涉及——

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5](P.295)

据此,潘金莲在武松景阳冈打虎的十月份初见武松时是22岁,武松25岁。

而《词话》则以潘金莲初见武松的时间为中心对潘的年龄作了新的编排。潘金莲原本在9岁时被母亲卖到王招宣府,习学弹唱,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来王招宣去世,又被母亲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而此时“玉莲亦年方二八”。后来长到18岁时被张大户收用,从而招致了主家婆的妒恨,被逼迫嫁与武大。到她初见武松时,已经25岁了(第一回)。[6](P.13)《词话》的这些叙述较为清晰地勾勒出潘金莲的成长系年,也为她以后的性格、品质表现作了铺垫,我们由此理解了她后来的品行之所以如此的前源。

根据《词话》所述潘金莲的这段成长史,她不到15岁就学成了后来为人称道的艺能,在16岁时进入张大户家,由此走上了一条性格扭曲、生活堕落的道路。无论小说、戏曲如何地编排,潘金莲踏入这个大户家的遭遇,对她后来的性格养成、人生经历都起到了转折性的影响,所以《词话》《义侠记》都对此特作交代;而且比《水浒传》更细致的是,两者皆提到了潘金莲进入这个大户人家的具体年龄,其间当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应是《义侠记》采纳了《词话》关于潘金莲身世的设置。

(三)潘金莲面对西门庆勾引时提出的要求

《水浒传》中西门庆挑逗潘金莲的描写是个非常经典的情节。王婆设计请潘金莲来做送终衣服,在西门庆到来后又特意设酒答谢潘,并推说酒少而离席买酒,这时,西门庆依王婆所授之计故意将筯拂落地上,并趁伏身拾筯时轻捏潘金莲脚以为试探——

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筯边。西门庆且不拾筯,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下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第二十四回)[5](P.318)

在这段描述中,潘金莲在西门庆求欢时并没有向西门庆提出什么要求,也未表现出任何的顾虑,而是很顺从地答应了西门庆。而《义侠记》第十四出“巧媾”一节并没有让潘金莲在“你有心,我有意”之后像《水浒传》那样顺从地与西门庆二人“脱衣解带,共枕同欢”,而是要求西门庆先对天发誓,然后才依从:“官人,你有心,我也先有意了。你对天罚了誓,我就依你。”[4](P.185)这一改动使得人物的言行更合逻辑,也符合潘金莲的当时心态,毕竟潘与西门庆还属于初次私会。与这一变动相对应,《词话》也在此处作了改动:

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第四回)[6](P.46)

《词话》的改动,较之《水浒传》多了潘氏的“只怕干娘来撞见”一语,显示了潘初临此境下的顾虑,更符合人物当时的心理。

(四)潘金莲担忧西门庆移情别恋,并因西门庆约会来迟而斥责打骂

在《义侠记》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私通后,即有对西门庆移情别恋的忧虑。这在武大捉奸前的那次幽会等待中就已有表露。第十六出“得伤”潘金莲有言:“乔才虚谎,好教奴心中暗伤。料应他别恋歌楼,这时节还不到茶坊!”而当西门庆匆匆来到时,潘金莲非常生气:

(净上)心慌路远脚儿忙,一日如同隔几霜。娘子拜揖!(小旦不回礼,打净掌科,净跪科)(小旦)你这薄倖的贼,昨夜中秋,想又在东街张惜惜家醉了?今日这等来迟。(净)今日有新到广东客人,说道来卖生药,等得他久了。小人若是说谎,生个碗大的疔疮。(小旦扯起科)既如此,里面去说话罢。[4](P.188)

通过梳理《水浒传》的情节叙述可以看出,西门庆从未表现出对潘金莲的薄倖,潘金莲也没有对西门庆移情别恋的担心;西门庆没有因在幽会时迟到而赔礼赌誓,也没有受到潘金莲的斥责打骂。《义侠记》此处的叙述除了“东街张惜惜”这个人物来自《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外,[5](P.317)其他皆属增设。

但这些变动却在《词话》中有一些对应情节。《金瓶梅词话》中明显叙及了潘金莲对西门庆不来看望自己的担心和斥责,第一次是在二人勾搭上两月有余、接近端阳节的一天,潘金莲见西门庆两日未来,见面就骂他为“负心的贼”。[6](P.66)

如果潘金莲的这次斥骂还包含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那么,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的那次则是明确的伤心和忧虑了。西门庆因娶孟玉楼以及嫁女儿,有一个多月未来潘金莲处。潘氏苦心盼望,最后央求王婆请来了西门庆。潘金莲指责他喜新厌旧,辜负了自己的情意;西门庆只是坚称因忙于女儿出嫁而无时间来看望:

妇人道:“你还哄我哩!你若不是怜新弃旧,再不外边另有别人,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我方信你。”那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情意,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口袋。”妇人道:“贼负心的!匾担大蛆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帽儿撮下来,望地下只一丢。(第八回)[6](P.88)

在此,潘金莲表达了自己对西门庆的担心,说他“怜新弃旧”,“外边另有别人”,并动手把他头上的帽子打落在地下。

(五)武松自京城出差返家的时间

《义侠记》中武松自京城出差返家的时间是秋天,而非《水浒传》所叙述的三月初。这一时间改变及其相应的情节设置在《词话》中业已存在。

《水浒传》把武松景阳冈打虎到杀嫂祭兄的时间安排在十月到次年三月。十一月的冬日雪天,潘金莲拨火饮酒“戏叔”,致武松搬离哥嫂家。十数日后,武松因要出公差赴京城而前来辞别(第二十四回)。在西门庆等人合谋毒杀武大后,第二十六回叙武松自京城返回阳谷县,“前后往回,恰好将及两个月。去时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5](P.335)

《词话》取用《水浒传》武松杀嫂一节最为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节令时间的安排。它在叙述武松打虎到辞兄时还遵循《水浒传》的设置,由十月到十一月——让武松在十月天气里走上景阳冈打死老虎,在十一月的冬日雪天让潘金莲戏叔,也让武松在十一月领公差远赴京城。但此后即以“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句荡开,把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初遇时间由《水浒传》的十一月冬日拉到“三月春光明媚时分”,让二人的春心在这个季节随着万物复苏而萌发,所以小说在二人初遇一节后总结道:“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6](PP.24,26)这些材料的增添、描述的细致拉长了这段情节,同时也拉长了这段情节发生的前后时间,比如武松自京城返家的时间即由《水浒传》所说的三月初改变为八月中秋前。

在对这段故事演进的时间编排上,《词话》最有意味的改动是把武松自京城返家的时间放在八月中秋前。第八回叙武松给武大寄来一封家书,说八月中秋前能回到家;第十回叙武松因误杀李外传而被发配到孟州,小说叙及武松发配上路时言:“正遇着中秋天气。”武松急着要在中秋前赶回家,本意是与兄长团圆,但就在这团圆节的气氛中却惊悉兄长无辜被害,而自己又因为兄报仇而被发配远方。在此,我们可以通过团圆节的民俗气氛与深秋的萧杀景象体味小说所要烘托的凄凉情绪。小说两次提到的八月中秋,说明小说把这段情节放在这一节令背景下是有特意考虑的,即以这一蕴含团圆之义的节令来衬托人物的行为和情绪。这正体现了小说作者在情节设置上的精细之思。

这种节令景象与人物情绪的配合关系,正是《词话》翻写这段故事的创造之处,在此,《词话》进行了三个方面的改变:一是改动故事演进的时间(从潘金莲挑帘到武松出差返乡为三月初至八月中秋),二是改动节令时间的思路(与人物的行为和情绪相配合),三是改动节令时间的细节(武松自京城返家的时间为秋天)。这三个方面的改动同样表现在《义侠记》的情节演述之中。

由此可见,《义侠记》对于武松出差返家时间的改动及其思路皆与《词话》相一致,尤其是其改变时间设置以烘托人物行为和心情的思路以及让武松在萧杀的秋景中走上发配孟州之路的细节设置,明显来自于《词话》。

综合上文所述,《义侠记》武松杀嫂一节相对于《水浒传》的那些独到、精细的改造之处,乃是来自同样缘于《水浒传》的《词话》的创造与开拓。据此而言,《义侠记》所出现的这些变化之处与《词话》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渊源关系,由此可以大致勾勒出沈璟与《词话》的结缘情况。

首先可以确认,沈璟看到的不是《金瓶梅词话》的刊刻本,而是抄本。

关于《义侠记》的著作年代,现存明万历四十年(1612)金陵陈氏继志斋重刻本的卷首有一序,署有“万历丁未中秋日东海郁蓝生题,壬子清明日陈大来手书重梓继志斋中”的字样。其中“郁蓝生”是吕天成的别署,万历丁未即万历三十五年(1607),万历壬子即万历四十年。而吕天成此序明确指出:“《义侠》则半埜主人索去,已梓行矣。始先生闻梓《义侠》,贻书于予曰:‘此非盛世事,亟止勿传。’既而曰:‘既梓矣,必尽校其讹而后可行。’令予任校讹之役,愧不能精阅,而世闻是曲已久,方欣欣想见之,又何所忌讳而欲强秘也?”[4](P.160)据此,在吕天成此序写成之年,《义侠义》早已刊行流传于世。徐朔方先生曾据冯梦祯《快雪堂集》卷六十所载万历三十年(1602)九月二十五日苏州看演《义侠记》的日记,指出此剧创作必早于此时。[7](P.315)郭英德先生亦据此材料判定《义侠记》当作于万历三十年九月之前。[8](P.203)

据现有材料,《词话》最早刊刻于万历四十五年(即东吴弄珠客序本《金瓶梅词话》,李时人认为这是其初刻本[9]),这要晚于《义侠记》的刊刻年代,但它以抄本形式在社会上流传的时间却要早得多。就现有文献来看,袁宏道最早留下了关于《词话》阅读的文字记录,其《与董思白书》曰:“《金瓶梅》从何而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10](P.157)此信写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但在他之前接触到这部小说的文士并不稀见。董其昌即早于袁宏道阅读、抄录了此小说,更早者还有王世贞、屠本畯,而且王世贞手中已有全书,据屠本畯《山林经济籍》记:“《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书帙与《水浒传》相埒。……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今已失散。”[10](P.82)王世贞卒于万历十八年(1590),而屠本畯访问王世贞的家乡太仓在万历九年(1581)。[11](P.96)所以徐朔方先生《〈金瓶梅〉成书新探》认为,其成书年代当是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与万历元年(1573)之间,下限至晚也是万历十七年。[11](PP.95,106)而沈璟在万历十七年(1589)退出仕途后才开始了他此后20年的戏曲创作生涯。[7](PP.288,307)据此,《词话》的成书年代肯定要早于《义侠记》。

而且,《词话》的抄本早在沈璟之前就已在文人圈中广泛流传,沈璟前后的文人多有阅读、抄录此抄本者。除了上面所提到的王世贞、屠本畯、董其昌、袁宏道之外,当时拥有、阅读到这部小说的文士还有许多,著名者如汤显祖、袁中道、徐文贞、冯梦龙、沈德符(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王肯堂、王稚登(屠本畯《山林经济籍》卷八)、文在兹(薛冈《天爵堂笔余》卷二)、谢肇淛、丘志充(谢肇淛《金瓶梅跋》)、李日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七)等。[10](PP.80,82,158,179,181)

沈璟前后的文人有这么多都阅读、抄录过这部小说,而且王世贞、汤显祖、冯梦龙与他还有过不同程度的交往,那么以沈璟的身份、阅历,接触、阅读这部在文人圈中十分流行的小说抄本自非难事。当然,当时许多接触过此书的文人并不一定会留下明确的记述(本人的记述或他人的记述),比如汤显祖,从未在他的诗文尺牍中提及阅读《金瓶梅》一事,时人亦未述及此事,只是明崇祯二年(1629)听石居士《幽怪诗谭小引》中简单提及“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一语,[12](P.235)但据徐朔方先生的考证,汤显祖确曾阅读过《金瓶梅》一书。

另外,以《词话》在当时文人圈中的传阅之广,以及当时众多文人对它的赞誉,其对他们创作的影响肯定是存在的。但又因《词话》在当时社会上的“恶名”,文人们要承认或记录其创作中有《词话》的影响之迹,还是有所顾虑的,尤其是像沈璟这样的以道统自任、耿直孤高、谨言慎行的文人。[13](P.316)

据此而言,沈璟确有关于《词话》的知识背景。他在当时文人传阅、称赏《词话》的环境中曾经阅读过它的抄本,而且其中的情节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使他在编创《义侠记》这部取材《水浒传》的戏曲时自然而然地引入了《词话》的材料,化用了《词话》在取材水浒故事基础上的精巧构思。所以,《义侠记》的这些相对于《水浒传》的变化之处,乃原于《词话》的首创,而加以熔炼。因此,此剧上卷十八出的主干情节就因借鉴《金瓶梅词话》而与《水浒传》多有不合;相比较而言,下卷十八出的降伏蒋门神、十字坡认义等情节却与《水浒传》要吻合得多。相对于当时文人对于《词话》的赞赏、抄录,沈璟在编创《义侠记》时对于《词话》艺术手法的学习借鉴更有意义,因为他不但看到了《词话》的艺术创新之处,还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实践予以传承、发扬。

此外,我们还可以通过《义侠记》见出《词话》的文学影响,特别是《词话》在成书之后对当时文人戏曲创作的影响。汤显祖的《南柯记》是如此,沈璟的《义侠记》亦是如此。由此可见,虽然《词话》题材的特异性影响了它在戏曲这种大众化文艺样式中的呈现,但它对戏曲的影响还是通过一种委婉曲折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1]王利器.国际金瓶梅研究集刊(一)[C].成都:成都出版社,1991.

[2]徐朔方.汤显祖和《金瓶梅》[M]//小说考信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3]董康,等.曲海总目提要: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4]傅惜华.水浒戏曲集(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7]徐朔方.沈璟年谱[M]//徐朔方集(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8]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9]李时人.谈《金瓶梅》的初刻本[J].文学遗产,1985,(2).

[10]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11]徐朔方.《金瓶梅》成书新探[M]//小说考信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2]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7.

[13]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三)[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

ShenJing’sYiXiaJiandJinPingMeiCiHua

XU Da-jun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Ancient Literature and Document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Within the context of the wide circulation of theWaterMargin, Shen Jing’sYiXiaJiandJinPingMeiCiHuacame into being. Both works draw from theWaterMarginthe same story of Wu Song’s killing of his elder brother’s wife and make adaptations according to their respective purposes. There are five corresponding adaptations. Concerning the circulation ofJinPingMeiCiHuaamong the literati, the adaptations inYiXiaJi, in comparison with theWaterMargin, is based onJinPingMeiCiHua, which, however, is creatively integrated into his work by Shen Jing. This explains that Shen Jing had readJinPingMeiCiHuawhich gives him a deep impression. So in his writing, he naturally borrows materials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fromJinPingMeiCiHua. Therefore, we can see thatJinPingMeiCiHua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Chinese opera creation in Ming Dynasty, which can also help us to understand the implications ofJinPingMeiCiHuafor the literary creation at that time and in later generations.

YiXiaJi;JinPingMeiCiHua; influence

2012-05-16

徐大军(1970-),男,江苏赣榆人,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戏曲史和明清小说研究。

I237

A

1674-2338(2012)06-0058-06

(责任编辑: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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