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妆

2012-12-10 02:15许冬林
读者·原创版 2012年7期
关键词:竹椅凤仙花墨色

文 _ 许冬林

是少年时候,12岁,青荷出水的年纪。

一切清明澄澈空寂,只有微微的风和浅浅的涟漪。

夏日黄昏,沐浴后,一木盆的清水里掺有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被啪地泼在院子前。水像一件石青色的裙子在地面铺开,潮湿的水印子渐渐蔓延到凤仙花边。凤仙花也好像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粉嫩多汁。在嫩豆绿的茎干上一掐,指甲缝里便濡上一层湿润。狭长瘦削的叶子背后罩着一朵朵蝴蝶似的花,玫瑰红、海棠红、樱桃红、浅莲红、白色、粉色、紫色……朵朵簇簇,密匝匝,笑呵呵。一树盛开的凤仙花,就是一场热闹的蝴蝶会。

那一年,我们家简朴的院子前,就被我那样密密栽种了一排各色的凤仙花。沐浴后的我,穿白色的确良短袖上衣,下面是海水蓝的确良裙子,裙摆处镶了两道白杠。我端竹椅坐在凤仙花边,安安静静等花开,等天黑白月亮浮上来,等到夜露软软湿了脖颈上的痱子粉。不知道是凤仙花装点了我的裙子,还是我和凤仙花一起装点了乡下清寂的小院,只知道,花是香的,我也是香的。

邻村有两个男孩子,放暑假,日日调皮,晒得精黑。有一日黄昏,他们走到我的竹椅边,磨蹭半天,说要摘几朵凤仙花。我摇头不答应。方脸的男孩子温温软软地说只要一朵,我一笑,他就蹲身挑了一朵。另一个长脸的男孩子不甘落后,也挤过来要,我怕两个人会摘尽我的花儿,再说我觉得男孩子摘花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就拒绝了。“给他不给我,养个儿子没屁股!”长脸的男孩子嬉皮笑脸胡诌起来。我羞愤得要哭,刚沐浴过的身体,出了薄薄一层汗。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呀,长大还那么遥远,怎么能提什么儿子呢?我这样想着,那边他们已经探身摘掉一大捧凤仙花,嬉笑着飞跑了。多年以后,我已成年,经历了粉红情事,知晓了凤仙花的花语是“别碰我”,再忆及从前那两个男孩子,只觉得他们像两只初次出巢笨拙采蜜的小蜜蜂。

18岁初恋,深深浅浅的情像月亮下的一面湖水,兀自幽深无言。

黄梅天,江北的天空日日蒙在蟹灰色的幕布里,雨下得朝朝夕夕。他打着伞来我家看我,和我说话。我坐在窗子前,背对着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梳长长的发,心思又潮又软又艳。彼时,窗外的凤仙花在雨里乱乱地开,浓浓淡淡,一片湿红和湿绿。他坐在木床边沿,后来又站起来,说我家院子里有这样多的凤仙花,问我从前有没有用它染过指甲。当然染过,我还说这些凤仙花都是我从前亲手栽的,后来种子落下来,代代繁衍,好多年了。说这些的时候,心底忽然掠过两个墨色的影子:那两个小花盗,如今已经中学毕业,出门谋事去了。

恋人心动起来,笑着抢过我手里的梳子,替我梳起来。枣木梳子从发根捋到发梢,一梳一梳,轻轻浅浅地按下去。梳发的动作是慢的,黄梅天的檐下雨滴是慢的,雨里的凤仙花开放是慢的,时光是慢的,幸福是慢的。甜美的人生,我以为,也是慢的。他默默梳发,我默默欢喜,彼此都无言。

多年之后的这个春天,日日听雨,听得落落寡欢,觉得远隔少年的成年岁月是这样冷冷澹澹。一日兴起,翻箱倒柜,寻出从前的毛笔和一小叠泛黄的宣纸。黛青色的茎干两边是片片黄绿、翠绿的修长叶子,当中一坨朱砂红。墨色的青砖院墙虚虚而模糊在宣纸一角,一幅凤仙花的中国画在我笔下婆娑生出来。

画画的时候,雨水已经在薄阳里暂时收了性子,楼下人家的院外草丛里,野生的凤仙花苗已经破土,我又想起从前:在老家的院外河畔上,几个女孩子摘了凤仙花堆在小青石上,她们在轻揉花瓣,取汁染指,一个个都成了俏佳人。在不远处的柳荫下,有两个皮肤精黑的男孩子在探头缩腰地偷看她们。其中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站起来,对着河水照照,又对着同伴炫耀她戴在发间的凤仙花环,那是用狗尾巴草串起来的。她不染指甲,她要与众不同。她知道他们在看她,她也故意站起来,让他们看。

图/Winni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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