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毕飞宇的《推拿》:盲目的触摸

2012-12-18 07:36夏可君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推拿深渊盲目

夏可君

任何对盲者们的阅读,都指向盲目的阅读,都可能导致阅读的盲目,这个自反的可能性一直存在。对盲目的阅读都无法避免的是一种陷入——陷入各种陷阱而无法自拔,从根本上就失去自知之明,而且使所谓的自知之明根本上就不再可能:①洞见与盲视之间的关系,无疑是二十世纪文论的核心命题,保罗·德-曼对此有所思(de Man:Blindness and Insight,Routledge,1993),两者之间的关系也是与语言修辞的不可控制相关,以及德里达对能指移动的边界不可确定的思考相关。在该书中德-曼对德里达就卢梭的解构作出了评论。也可见《解构之图》中对雪莱的思考(《解构之图》,李自修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德里达后来在卢浮宫的展览以及著作《盲者的记忆》(Memoirs of the Blind:The Self-Portrait and Other Ruins,trans.Pascale-Anne Brault& Michael Naas,Chicago &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再次回应了德-曼的提问,最为彻底触及了这个可见性与不可见性的主题,这也是梅洛-庞蒂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罗国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遗著中思考的问题。似乎我们这些以看视为前提的明眼人、我们这些虚伪的读者,②虚伪的读者,这个说法来自于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的前言。这把写作者本身置于读者的反思位置上,揭示了文学写作本身的自身解构性。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盲者们的盲目,其实我们自己要么陷入了自己洞见的盲目——越是洞见也许越是陷入偏见的盲目——被我们自己的所谓洞见所限制,要么我们自己的看视也有盲点,而我们已经习惯地以此盲点为基点来看待世界了。

我们一直陷入在盲目或者明视之中。这是第一个陷阱:盲者的盲目或者目盲,并不等于盲目,“盲目”这个词,在汉语中,不仅仅有“目盲”——生理上的盲视,而且也是生命本身寓意上的“盲目”,即没有看到,没有理智,没有目的,看不清,不理解,根本的无知。一旦说到盲目,“真是太盲目了!”一直是太盲目了!真的盲目!有太多的盲目!或者也许也是——真的还盲目得不够:甚至,不是能够看的眼睛没有好好看而好像瞎了似的,也不是神圣的诗人荷尔德林写到俄狄浦斯王时所言——“一只眼睛都已太多”。③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思考了这个问题;《形而上学导论》,第108页,熊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6。而是,我们已经失去了眼睛,我们生来就是盲目的;而且,我们还盲目得不够,真的太盲目了!真的还要求更盲目;似乎盲目总是在悖论地要求:再盲目一些吧!还有更盲目的:你与他相比,简直太盲目了!盲目一直是过度。

这一次,我们的书写触及盲目——对盲目的书写似乎只能是触摸:④盲目与触摸(caress),与触感(touching)的关系,西方文论也有深入思考,见德里达论让-吕克·南希的著作《论触感——让-吕克·南希》(On Touching—Jean-Luc Nancy,trans.Christine Irizar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如同盲人们在推拿按摩中伸出他们的手,以手作为他们的眼睛,对于我们这里的书写,一开始就可能陷入了盲目,或者,对盲目的书写就要求我们进入盲目的书写,否则就无法体会盲者们的盲目,又如何不在盲目之中——对盲目的书写如何不在盲目之中?但是我们明眼人又如何可能以盲者的角色来言说来书写?一个小说,一个文本,必须从盲者开始?这是现实主义的要求?或者说,我们这一次的书写其实是发现我们自己的盲目,暴露我们自己的盲目——其实我们对盲人们并没有什么了解!哪怕我们写了一部描写盲人生活的小说,其实我们对何谓盲目依然一无所知,我们又如何能够把盲视带来的生理的盲目和心灵精神上的盲目区分开来?两者一开始就彼此在深深陷入对方之中。我们一开始就是陷入,要么陷入明眼人的盲目——对盲者的盲目无知,要么陷入盲者们自己的盲目之中。

盲目的世界一直在坍塌之中,我们一直在陷入,深渊无处不在,对盲目的凝视——是触摸深渊的艺术?如何触及盲者的生活?这一次,小说家毕飞宇的力作《推拿》以盲人们为题材,①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本文所引该书仅仅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是否为我们打开了或者触及到一个盲目的世界?如同小说结尾写到推拿中心的盲人老板沙复明的命运:对于周围看起来熟悉他的盲人们而言,一旦发现他的胃部突然大出血,其实就感叹到生命的短暂无常,就仅仅是一个黑洞而已:“一个会说话的洞,一个能呼吸的洞,一个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洞,一个仅仅使自己坠落的洞。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洞。”(第324页)盲目的世界即是一个深渊洞开的世界,我们的阅读如何不可能陷入这个无处不洞开的世界?

推拿的触摸是避开陷阱的技艺?触摸是探入这个黑洞的医术?一个通过按摩别人治愈别人的盲人自己却陷入更大的疾病,他是如何拿捏自己生命的?谁能够拿捏得“得当”?拿捏得“准”?如同盲人们在推拿中的触摸,整个的冒险都在这个恰切的拿捏上,在无比的警觉中保持拿捏的准确,触及到穴位!

小说如何触及到盲人们,如何触及我们所有人生命的死穴?哪里是死穴?就在这陷阱之中?就是我们自身的盲目?也许,身体的一个个穴道本身就是陷阱,一旦被堵塞,就会成为死穴,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因为劳作而带来的对身体的伤害,对穴道的按摩或者再次通畅,是打开穴道或者陷阱,却并不深陷其中。现在,我们自己唯一知道的是,死穴和深渊之间的类比并非一个好的隐喻:面对盲目,所有的比喻都显得那么笨拙,都在暴露自己的笨拙,拿捏得不到位,触及不到要害。

阅读一部描写盲者的小说,比如毕飞宇的新作《推拿》,我们不得不保持警觉,小说家也在召唤我们的警觉,无论是否充分,小说单行本并不那么出色的封面设计上,背景以黑色为底色,与白色清晰的“拿”这个字——拿捏,拿住——的对比中,背景暗处的“推”这个字被置于急速旋转的圆圈之中,带来一种眩晕感,似乎是拒绝我们清楚地观看,我们不得不定下眼睛,去仔细观察乃至审察:叙述者即作者的写作,是否陷入了自己小说人物的盲目之中,或者,他并没有在写作中成为一个盲者,陷入了自己作为旁观的明眼人的盲目之中!小说单行本把目录中的章节目录等等去掉,似乎带来一种不让我们一下子看到全貌的寻找的茫然。

触及盲目,叙事的困难和写作的悖论一直就在这里:有谁又能不陷入盲目呢?有什么方式来保证,有谁在旁边来引导,让我们避开陷阱?这几乎是一个宗教般的拯救的渴望和诉求!

如果小说以盲人们自己来叙事会如何?让他们自己来讲述自己的盲目会如何?如此的冷静和克制就可以保证客观性?一个旁观者或者作为被推拿的顾客的身份参与叙事又如何可以保证叙述的恰切?盲人的世界一直在挑战我们的凝视?小说《推拿》的叙事主要还是以盲人们兼有顾客的身份一起书写的,但是如此的书写依然会陷入打探和好奇的陷阱。

陷阱无处不在:最为明显的是我们明眼人看盲人们的习惯看视方式,在面对盲者时,说出“我们”这个复数人称代词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与盲人们并不共有一个世界,盲人们之间甚至也并不共有一个生活世界,目盲也把他们彼此之间隔开了——如同所有的盲人都在梦想找到一个明眼人来一起生活,而不是与另一个盲人一起生活一样。这里,不再有生活的共同体,小说的章节都是以人物的名字以及其间的关系建构起来的,比如对“都红”这个会弹钢琴的女孩的描写,无论是名字还是颜色感觉,显然都借鉴了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①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第90页,沈志兴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小说对失明与艺术,以及写作之间的关系有着具体的思考,带有强烈的自身解构的书写性,以及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关于光明与盲目之间差异的思考,中国文化不是视觉为主的文化,但是在现代性的压力之下,看视的问题也凸显出来了,毕飞宇这个小说为我们提供了这样思考的机会。这部小说的一些手法和寓意,对盲目和时间之间玄妙关系的思考也受到一些影响,尽管《推拿》并不那么形而上。陷入盲目,进入盲者的世界,触及到盲者,那是试图与盲目共在,那是陷入不可能的共通体之中——一个盲人们的世界是一个黑暗深渊之中的共通体——一个没有共通体者的共通体?是的,我们毕竟不是盲人。触及盲目,还有着其他的陷阱:盲人们之间的盲视关系——对关系的盲目——对亲人和朋友的依赖和信任,乃至恐惧,都是有着盲目性,盲人们彼此之间比我们明眼人就更为了解他们自己?不一定!如果小说仅仅是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盲人们其实比我们明眼人更加能够反映或者看透这个世界的本质,那就真的陷入道义的窠臼了。在理解盲者或者目盲——乃至盲目上,穿透盲视的善良意愿——激发的泪水——就可以穿透人世的苦难?这些都可能显得做作煽情了!尽管泪水一直是盲目的深渊涌现出来的生命之水,尽管哭泣一直是盲者祈求和呼喊的艺术。但盲目带给我们的是永远无法预知而难堪的艺术,是最为彻底的非知识。

如同犹太德语诗人保罗·策兰诗歌写作中的那些孤立的语词,打破了句法,一个两个词有时孤零零地就成为一行,似乎就是在凝视我们读者的眼睛:这是永远失眠的眼睛,没有眼皮的眼睛,在黑夜中警守,如同奥斯维辛集中营死者们永远张开的眼睛——这空洞的凝视却击穿了我们这个看起来清明的世界。

没有什么可以确保我们避开陷阱:这是我们最为困难的开始,因为陷阱无处不在。

书写如何呈现一个盲者的触摸?书写如何是盲目的?一个涉及盲者的小说,在理论上,似乎一直先在地就有着更高的要求:描写出盲人们在黑暗和盲目中的那更深的黑暗和盲目,盲人们处于一个更为深渊、更为盲目的世界——那是世界本身的盲目,盲者不过是带领我们进入那个黑暗世界的俄狄浦斯——在他回头去回眸他冥府中的妻子那一刻,他看到的是黑暗中的黑暗,②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家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第五章《灵感》对希腊以来的黑暗凝视有深入思考,也启发了德里达等人的思考。在那个更深的黑暗之中,生命投射过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凝视,一种击穿我们盲点的光芒。盲视的隐喻并非仅仅是光照和凝视的视觉意义上的,尽管光明也有着热度,而是有着触摸的意义,必须把所有的凝视和观看都还原为触摸。

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我们不得不“看到”(触及到)几个层次的“不可见”——我们凝视的盲目或目盲:

1.我们这些读者们看到了盲人的盲目,作为小说中和现实中的我们这些读者,这些明眼人,看到了盲人的盲目,其实更多时候我们并没有看到盲人的盲目:我们并没有去与他们的眼睛面对面,比如我们很少知道是否他们是全盲,我们并没有与盲人们的目盲有所交流,我们的眼光并没有相互触及。小说的描写是让我们看到这些盲人们生活中他们自己已经意识到的盲目,他们的恐惧,他们的不幸命运,他们不可能成功的爱情故事。

2.读者看到盲人自己看不到的盲目:盲人们其实并不能看到自己的盲目,他们不时地在暴露自己的目盲,不仅仅是目盲,而是在欲望袒露的时刻,在试图自我掩藏的时刻,其实更加彻底地暴露出了自己的盲目和动物性的一面——而他们自己却并不知道,因而其盲目显得尤为鲜明。我们如何可以看到这更加深入的盲目?这是小说家的分析,被盲人旁边的明眼人观察者,当然主要是被叙述者或者小说家审视的目光捕获。

3.盲人看不到自己的盲目,因而盲人陷入了更深的盲目,那不仅仅是前面我们明眼人可以看到的盲目,而且在最为日常的关系中,我们所有人都会在无意识中暴露因为欲望的缺席所带来的盲目:在盲人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之中,他们比健全人更加触及到深渊,这既暴露了日常生活的困境,也暴露出人性的脆弱。小说中有些剖析揭示了这个人性本身的深渊,尽管与人物的命运看起来是否贴切还有待讨论。

4.不仅仅是盲人,而且也是我们所有人,所有的生命,都陷入在世界的盲目之中,这是世界本身的盲目——世界本身如同我们的眼睛建立在盲点之上,不可测的深渊之上,盲目本身就涉及对不可见、不可知事物的信仰,整个世界其实都在盲目裸露之中而无法自知——既是盲目地在暴露也是暴露着盲目,因为这不是知识,盲目指向的是某种相信或信仰,如同德里达在《盲者的记忆》中所指出的:盲者在绘画中的出场都与某种罪恶、某种悔改有关,当然也与超越理性的信仰有关,与不可见的非知识有关,尤其与对未知的触摸有关。而小说是否触及了如此深渊的黑暗呢?

在这个时代,描写盲人们,当然有着内在的讽喻,盲人们之间的触摸反讽了我们这个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逻辑,如同小说中写到: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摸”出来的。但是,这也进一步要求,我们必须重新理解“触摸”:对于不确定的未来,尤其这个小说完成于二○○八年,一个开始了不确定性转机的时代,触摸与未来有着最为内在的联系。如同小说结尾,当盲人们知道他们的盲老板胃部大出血之后一起来到医院,以至于盲人王大夫在痛苦和庆幸之余,哭泣着搂住自己的未婚妻小孔,哀求着要“结婚,结婚”,不能再拖延了,生命是短暂的,这个搂抱之为触摸打开属于两个人的一个新的未来,公开做出了决断,不能再犹豫了,但富有戏剧性的是他搂住的其实不是小孔,而是另一个盲人女性金嫣,但是金嫣却也哭了,因为这正好说出了她对她的未婚夫泰来的心愿,这个意外的抚摸——在小说的结尾——打开了新生活的可能性,也许所有对未来的触摸有着这种意外爱抚所带来的机会?!

盲人的生活尽管单调,“可是,掏出来一摸,吓人了”(第315页)。进入盲人的世界,需要我们有着盲人的技艺,以手来触摸的手法,这不是知识,描写盲人,从来都不是知识:尽管他们有时也以语言来交流,但语言也被还原为触摸和与触摸相关的嗅觉等等,以手、手指、指尖,以呼吸,来交流。小说在什么意义上触及了这个非知识?并非不能讲故事——讲盲人们生活的事件无疑可以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有着看点,我甚至在阅读中已经想到这部小说未来有一天被拍摄为电影或者电视时的重要性以及表现的困难。但是,我一直在自问:谁人来看?盲人们当然无法看,即便有人给他们讲解,尽管他们可以听到声音。我自己甚至已经把这部小说推荐给了一些给我推拿按摩过的盲人,有的是并非全盲的盲人,我在期待他们如何来阅读这部小说。我们明眼人如何看待一群盲人的故事?我们要学习什么?我们想看清什么?看清盲人们对这个世界的看透?

盲人们,无论是一个生来就全盲的盲人,还是那些出生之后因为病变或事故而后天盲目的盲人,都要经历一个看透世界——看穿世界的精神洗礼过程,小说对此有敏锐的关注:你要看穿这个世界,击穿它的明视和黑暗,你不可能再次复明了,你不可能找到一个爱你的明眼人,你不可能通过一个明眼人或者健全人进入光明正常的世界,你要死心,你只能爱一个盲人,而且全盲的尤其只能找到全盲的,如同小说中小孔父母亲对她的唯一要求,如同推拿中心的老板沙复明深深知道盲人只能通过别人的评判来塑造自己欲望的可能性。而且,你要看穿人世间的欲望——尽管欲望本身是看不见的,越是以为看清欲望越是会被欲望诱惑,欲望是我们的深渊,爱尤其是深渊中的漩涡,是黑暗的陷阱,你要避开它,或者摆脱它,一旦你暴露自己的爱,你就显得更加盲目可笑。你要穿越的是这黑暗中的黑暗,你甚至不可能借助其他的所谓健康的器官,比如舌头来言说,因为舌头也可能瞎掉:当小说中的王大夫以舌头承诺时,他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诺言:“舌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言辞的承诺当然指向不可知的未来。

整个世界瞎掉的时刻,是诺言被背叛的时刻,而盲人不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被明眼人主宰的世界以及他的被离弃之中?在政治管理的生活世界他们并没有什么保险和工作合同,他们是在被巧妙隔离的一个灰色地带中触摸着明眼人的逻辑所建立的一切,与之对比的是发廊等处的色情按摩,针对身体的享受和欲望的治疗,小说也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对比的主题:让做过矿工的张一光去嫖妓,而且他还帮助或者怂恿另一个盲人小马去洗头房嫖妓,这是被社会另眼看待和默许的一个地带,推拿或者按摩中心与色情场所,在一些所谓健康人看起来其实是一个地方,指向身体的触摸技术,在我们的文化中总是与暧昧的“性”有关,与不可告人的某种秘密有关。但这只是一个来自所谓正常人的世界的逻辑:所谓的“正常人”,其欲望和需要的满足也是有着盲区的,有着不可告人的掩饰方式的,而盲人们和贫困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边缘,生活在被漠视的黑暗中,简单地对比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特别的真理。

关键的是,对于盲人们,他们的世界是颠倒或者颠覆我们明眼人的世界的:他们一开始就生活在边缘和黑暗之中,他们的关系有着与明眼人生活的相似之处,他们当然是人,有着人的欲望需要,哪怕是被健全人所塑造的欲求,但是,他们的欲望却在无法满足中暴露出生命的缺失:他们有且只有这个“缺失”——不仅仅是缺失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视,而是缺失一个世界——这一个整个的世界本身,缺乏一个所谓健全人的“健全”的世界,他们缺乏的是世界——世界本身,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他们如此接近一种生命的无奈——命运的不仁慈和盲目——为什么单单是让我成为盲人?如同小说写道:

说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他们相信命;命是看不见的,盲人也看不见,所以,盲人离命运的距离就格外地近。(第111页)

没有比这个盲目的无所选择的命运更加盲目的了,还有比盲目的命运更加盲目的吗?这个盲目本身的过度——这个自反的自身解构——有着悲剧性的启示:①无疑,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刺瞎自己双眼的事件,恰好是对自身名字中有着看视意义的自身反讽以及解构。一旦世界面对它自身的不自足,面对它的悖论和深渊,面对选择的不可能性,陷入一个并非可以悟透的非知识,这个世界本身的逻辑也会瓦解。

一个深渊般的知识把盲人与整个世界隔开了,盲人只能通过这个间隔——陷阱就是一个间隔——来触及世界:健全人在陷阱的周围打转不愿意进入,而盲人们一直在陷阱之中,盲人们周围无处不在的困难与灾祸即是陷阱:王大夫的炒股被看不见的手所套现,他弟弟冥顽不灵的好赌本性需要他以胸前的血来偿还,小马与妓女小蛮做爱时被警察当场抓获,都红被推拿中心的门压断了她做活最为关键的大拇指而不可能得到任何的补偿,而沙复明自己因为过度劳作得下了胃病大出血而住院,当然还有他们自己过早就病变的手指关节。盲人们根本无法避开陷阱,因为他们一直在陷阱之中而不自知,健全人当然不愿意进入这个边缘之外的灰色世界。盲人们只能生活在陷阱之中,一个似乎看得见的深渊把健全人和盲人隔开,但是健全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进入这个深渊的世界。

当盲人们丧失与整个世界的关系,当他们感到他们缺乏的是整个世界——不是缺乏某一件东西,而就是这整个的世界那一刻,如同盲人从出生或者突然的灾变,进入另一个世界,他们感到的只是自己的缺乏——盲者的世界唤醒的是这个绝对的缺乏本身:我们——所有人——无论是健全人还是盲者们,都缺乏的是整个的世界,我们还缺乏这个缺乏——我们还感受不到这个缺乏,最为可怕的可能是我们无法感受到对缺乏的缺乏!我们绝对地在缺乏着,我们却感受不到!我们在极力避开陷阱和深渊,但最终还是会落入某种陷阱,我们就只有抱怨,如同后天的盲人可能就一直生活在无可奈何的埋怨之中,让埋怨把自己再次埋葬在黑暗之中。因此,哪怕是先天的盲人,也要经历一个内心坍塌的灾变过程,经受彻底崩溃的艰难熬炼阶段,小说对此有准确深刻的思考。这是盲者们与这个世界的脱节,感到了生命彻底的匮乏:匮乏的是生命本身——匮乏于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或生命之间的关系:黑暗把盲人抛掷在一个黑暗之中,不再可能通过自己的感官,比如眼睛,就是整个生命向着世界敞开的最为人化也最为可以控制的器官,以便建立与世界和人际的关系,他只有通过另一个生命,重新进入世界。

那么,是带着爱,还是出于恨——来穿越黑暗的世界?这似乎是小说家毕飞宇着力思考的重点。“爱真好。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要好。”(第90页)在这里,小说家借助小孔之“眼”,写出了如此的句子,以及在结尾再次通过小孔写道:“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第298页)爱代替了眼睛:因此,不是因为我们有眼睛,看到什么我们所喜欢的对象,才去爱,而是因为我们首先有爱,我们才有眼睛,是爱打开并且代替了眼睛,因为明眼人的爱可能是更加盲目的,而爱的盲目和盲目的爱却可能打开眼睛。在小说中,小说家有时候似乎把爱赋予了某种拯救的宗教性力量。②如同德里达在《盲者的记忆》一书中指出的:画家对盲者的表现,其实既是画家对不可见的恐惧与表现,也是宗教祈祷的主题,祈祷者都是闭着眼睛,那是信仰的方式,不是知识,而是对不可知的上帝的相信。

没有比盲人更为暴露给世界的了,以至于我们都知道:如同盲人们自己有时候也会知道的一样:他们在世界面前丝毫“不知羞耻”,比如他们在惊慌失措或者某种笨拙可笑的时刻无法掩饰,完全不自知,无法看到别人对自己的看视,没有反思的镜子(因此,任何反思的哲学在这里都失去了效力,因为盲者的世界是非知识和非认知的世界),他们就是暴露,把自己的盲目活脱脱暴露出来,而且越是掩饰,越是显得可笑,小说中当然多处写到这个暴露,但盲者的裸露要裸露什么呢?

那是赤裸出他们的欲望。小说的构架主要是以一个推拿中心的两个老板和一群男女员工之间的关系而展开的,他们和她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成为主导线索,成为所谓吸引眼球的故事性,再就是两个老板之间的权威关系,有着对健全人社会权力场的投影,以及两个健全的前台工作人员与这些盲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每一个环节都是以暴露出他们和她们的欲望,以及欲望的诱惑和失败而展开的。

暴露盲人的生活,乃至私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那是一个我们可以看到而盲人们自己看不到的地带,我们看不到他们对我们窥视的反观,因此我们这些明眼人并没有什么害羞或者羞耻感,但是,这种看起来无辜的看视,却与我们这个时代总体的生存状态相关:我们每个人都在阅读这个纷纭多变的生活世界,有时候我们隐约觉得我们都是盲目的,如同盲人一样,我们的欲望在流动、在涌动,不断交错,但是我们看着自己的欲望,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如同明眼人看着盲人们,充满好奇,我们被诱惑,却对此诱惑无能为力,我们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盲目和缺乏,我们看着我们的生存本身,我们只是一个麻木冷漠的旁观者,我们也根本上放弃了旁观者可以超越出来的机会,而且还滋生出一种幻觉——似乎是我们给盲人的生活带来了光明,我们在关注他们,试图改变他们的生活。其实,我们都是盲人,那个在旁边超然观看的所谓明眼人并不存在,我们都深深陷入这种茫然和盲目的生活境遇之中,小说和文学对盲者的触及,都面对着这个最大的陷阱,也许毫不自知!

我们都是一群被毁容的盲人们。在这个时代写这样的一部有关盲人生活的小说,它的寓意不过是警醒我们:并没有一道外在的光芒照亮我们这个盲目的世界,除非我们感到与整个世界的隔离和冷漠,我们只是在暴露自己的羞耻、羞愧与彼此的伤害,但是我们并不自知,我们其实并不愿意如此,我们却只能暴露,更加彻底地在裸露,但是这裸露却不知向着谁裸露,没有观众,观众已经缺席了,因为我们都是盲者,看却并没有看到这不知羞耻的裸露,即便看着在这里的赤裸,我们也仅仅是冷漠地看着。因为如果要看到自己的裸露,这需要他者的眼睛,但是我们缺乏如此的眼睛,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缺乏,因此我们无畏地裸露着,这赤裸的生命只有来自生命的光可以照亮,似乎小说的写作在召唤这光,通过这光,我们可以看到些许我们的裸露。

当小说中的盲人们丧失他们所赖以为生的手以及与触觉器官相关的身体部位时,这就意味着他们丧失了与这个世界接触的触点,他们无法再以手代替眼睛来触及世界了,他们这个时刻的爱和恨、伤害和自尊,就更为彻底暴露出来。

一旦接触点丧失,一旦他们触摸的错误和失败暴露出来,一旦他们和她们改变与这个世界的接触关系,他们就开始接触到自身的缺乏,就暴露出自己的缺乏:如何触摸到自身的缺乏?尤其是爱的缺乏?在我们这个还并不高蹈浪漫的时代,现实主义小说还在召唤爱的人性,而不仅仅是爱的本体和形而上学。当然,面对中国如此的现实,也许既需要小说家有着对现实敏锐观察的残酷之眼——有着现实主义对现实的表现,这里需要故事,需要真正震撼我们的故事,并非不能讲故事;另一方面,也需要小说家有着一双梦想的沉思的形而上的眼睛——那是盲视之眼,是对生命可能性的触感,是对现实的超越,对生命本身可能性的预感。如果足够的沉入爱的黑暗,也许可以带来些许光明,以及带来某种属于未来的启示。

在盲者的世界,引入光明是相当困难的,小说家不是没有警觉,当他写到盲人们的“看”和“瞎说”这些词时,都自觉打上引号,表明这些术语在描写盲人们时已经丧失了本来的意义:进入盲者的世界,很多关涉到“看视”的词语都会失灵,都必须被重新纠正,或者说,对盲人世界的体会不再是意义和理解的问题,而是触知和触摸的生命感发的问题。眼睛的失明必须使整个身体器官都变成触觉器官,无论是舌头还是手,整个的身体——对于女性尤为如此,都要成为可以触摸的器官:比如小马对嫂子小孔气息的捕捉,已经把嗅觉变成了整个的生命,而且他还要在妓女小蛮身上寻找这错乱的气息,最终迷失在无法抹去的气息的回味里。

如果把光的隐喻转向触摸有时是容易的,直接写到光,反而更加困难。这是小说第302页的描写:“对盲人来说,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里头。在舌尖上。沙复明突然就看见了舌尖发出来的光,它是微弱的,闪烁的,游移的。然而,那是光。可以照耀。沙复明抬起头,张开嘴,突然就是一声叹息。他的叹息居然发出了笔直的、义无反顾的光。钉子一样,拥有不可动摇的穿透力,锐不可当。”当沙复明知晓他所爱的女孩都红的大拇指断了之后,无比地心痛和懊悔,似乎是自己的大拇指断了一般,试图去寻求补偿和沟通时的描写无疑带入了叙述者自己的视角。但是,我们读者看到的却如此真切:是的,沙复明内心一直在说,这个喜欢说的盲人,也能说会道的盲人,以嘴唇代替眼睛来控制世界的盲人,一直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现在他的嘴唇开窍了,也出窍了,成为了眼睛,不是明眼人的那种眼睛,而是敞开了内在的生命之光;因为爱和给与的愿望,他的身体打开了:要去表达,要去倾诉,要去交流,要去接近他者;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敞开:在生命的叹息时刻,这气息发出生命之光!这是从生命最为内在的深渊中发出的光!

在黑暗的拿捏中,我们的生命变得柔软,只有在如同盲者一般的触摸中,我们的生命才能感触到来自他者的目光的爱抚。对于女性盲人,比如对于小说中的人物金嫣而言:“推拿轻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抚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第109页)女性盲人之间也是通过彼此把推拿转变为亲昵的抚摸而成为朋友的,盲人的目光也许就一直在接受那健康人所无法直接感受到的来自黑暗中的不可见目光的触摸,他们可以与之对接,对于《推拿》的推拿式阅读,就是接受这来自目光深处的抚摸。如同小说的结尾处,在王大夫拥抱金嫣说要结婚的那一刻,在深深的感动之中,泪眼朦胧之际,旁边观看的医院护士似乎把不是盲人的高唯当作了盲人,而高唯本人在与盲人的相处中,似乎也变成了一个温柔的盲人,以至于让护士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的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摄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

我们读者的看视是否已经看得灵魂出了窍?我们是否感到一怔,感到身体的颤栗?这正是这部小说所召唤读者的:看得灵魂出窍吧!被轻柔爱抚的目光所引导而避开这个世道的深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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