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慢——王啸峰散文创作评议

2012-12-18 07:36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苏州记忆生命

季 进

作为一个新苏州人,我在苏州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城市的节奏和气息。信步于粉墙黛瓦的大街小巷,听着耳边传来的吴侬软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萦绕心中,烟雨江南、吴越故地的神秘魅力似乎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因此,我读到王啸峰描写苏州烟雨的散文,也就有了特别的兴会,王啸峰细腻的笔触,一点点地呼应着我的吴地经验与想象。王啸峰的散文引领我们在一个烟雨迷蒙的季节里,走进温润的苏州,其中既有对岁月静好的点滴追忆,也有对古城风物的欣赏,还有对生命时间宇宙的思考。他的文笔冲淡平和,颇有几分晚明小品的味道,旧时的风物在略显伤感的笔调里,淡淡地透出一股水墨的清香淡雅。翻开素雅洁白的书卷,仿佛骤然置身于苏州烟雨之间,几十年的生活体验与作者笔下的苏州景象重叠对话,既熟悉又陌生,漫步其中,不带什么特定的目标,却在不经意中生出“此生只合姑苏老”的感慨。

王啸峰特别擅长于描写苏州的老街印象,一篇篇散文像一张张泛黄的照片镶嵌于时光的相册中,勾勒出作者童年的轨迹与青春的印痕。老井、饼店、枇杷树,婶婶、舅公、老同学,老宅近旁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那些反反复复的事,犹如闪光的石子,不仅在作者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也成为了记忆永久的珍藏。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说,旧日的居所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包蕴着我们永远无法忘却的梦想。①〔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第42-43页,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在这里,连一口老井都带有沟通世界的魔力:

我在月光下走近老井。倒影里一个我的头,一个圆月,被枇杷树叶稍稍遮挡。水里有波纹,鱼在水里上下游动。我感觉神秘的力量,从井底涌出。头上的月亮知道一切……我相信,这井通运河,而运河通长江,长江通向大海。老井是海的一个眼睛。

——《老井》②王啸峰:《苏州烟雨》,上海,文汇出版社,2010。本文作品引文均引自这本散文集,不另注。

在作者笔下,过去通过追忆回到当下,而梦想继续深入下去,直到更隐秘的空间被层层拨开,直露出心灵的家园,为家的梦想者开放。梦想是一缕微光,烛照着回忆与无法回忆之物的结合部。在这个心灵的深处,记忆与想象水乳相融,在价值序列上组成了一个回忆与形象的共同体。

夜凉如水,躺在还未撤下去的凉席上,窗外传来秋虫呢喃。薄薄的窗帘后,漫天星斗,一闪一闪地唱着歌,这声音应当发自宇宙。我想还有可能来自天堂……

——《秋夜》

一群鸽子在黄昏的阳光里拍击着翅膀,斜斜的冬日暖阳照在我的脚上,仿佛帮我唤回温暖的回忆。我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只记得在阳光悄悄抽走自己脚步的一瞬间,一阵风送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墙脚跟的阳光》

秋夜的蟋蟀、墙角的暖阳、热气腾腾的大饼、干脆肥美的炸花生,这些事物在日复一日的体验中,不知不觉已与我们渐行渐远。作者将他们重新组织排布,用诗性的文字串联起逝去的情感,构筑出一个永恒不变、可待追忆的童年国度。在这里,我们体验着安定与幸福,通过重新体验受保护的记忆来获得慰藉。我们大可在作者的指引下随意拐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一洗车水马龙的城市喧嚣,晃晃悠悠挪着步子,去感受四处弥漫的恬静而祥和的江南气息。

苏州人的精巧就如同闻名天下的苏绣,随处可见的是淡淡的灰色,却没有丝毫的伤感,不事张扬的色彩和随处以蓝天做景的精细建筑,似乎印证着苏州人平和冲淡的心态。或许苏州最吸引人的就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具有独特气质的水——蜿蜒的水道是苏州的筋络,婉约的水流是苏州人的骨血,身为苏州人的王啸峰似乎一直对雨和水文化情有独钟:

我所有关于初夏的记忆,都离不开雨。它不是春雨,但是延续了春雨的细腻;它不是夏雨,但是具备了夏雨的气势。它带给我们的是清凉,不是寒冷,更不是湿热。在温度、湿度这样适宜的情况下,在江南,在苏州,这样美好的环境里,我的那些记忆又怎会散失呢?

——《这个季节的雨》

我从小就胸无大志,常在桥上呆呆地看水流淌,夜晚躺在床上,便想变成一条鱼,潜伏在河里,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在那里,没有人,只有水;在那里,耳朵里虽然充满流水声,但那是和弦之美;在那里,眼睛虽然看不清,但是心里却镜子般明亮。

——《水生活》

这是作者所向往的“水生活”,也许正是有了这样一份憧憬与渴望,作者才能永葆自己的性灵吧。水,作为自然的元素,生命的依托,从一开始便与人类文化、人类历史形成了一种天然的联系,也以各种方式形塑着水城苏州,在精神生活、文化意识等方面打下了“水文化”的深刻烙印。渴望与“水”长相厮守的作者展现给读者的是如水一般澄澈的文笔,如水一般灵动的文思和如水一般纯净的心灵。想起去年的深夜里,小雨伴着清寒,一个人走过山塘街,在一个路口折进去,迎面迎来一座古老的小桥,两边是郁郁葱葱的茂密竹林,桥下是潺潺汩汩的流水。沿河望去,小桥错落,偶尔划过的船上灯火迷离,这样的水乡夜色相信早就印烙于作者的记忆。

最近专题片《舌尖上的中国》巧妙地运用影像的力量,实现了文化视觉盛宴的跨文化传播,以至风行一时,争相传颂。其实王啸峰早就用“舌尖上的笑声”来写苏州美食了,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梁实秋曾说:“馋,则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味。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有无数的味蕾,叫人焉得不馋?馋,给予生理的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①梁实秋:《雅舍谈吃》,第194页,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的确,将“吃”上升到艺术的层面还是颇见功力的,尤其是写苏州美食,不仅需要丝丝入扣的文笔,更需要品味苏帮菜的那份细腻味觉。王啸峰不只谈食物本身的味道、各地作法的异同,更多的是借由一道道美食来追忆已消失在过往中的人、事、物。文章呈现的不仅是江南美食、历史渊源和多元文化,更有一份属于苏州人的独特的情感与记忆。比如多年来,苏州人养成了早饭一碗面的习惯,作者连续几篇文章都写到了苏式汤面,不仅勾勒出一幅幅市井饮食的民俗风情画,亦在参照比较中生出种种妙趣:

于是我将面高高挑起,稍微冷却后,第一口面下去,觉得吸足汤和油的面更香滑,一股烫烫的香味直钻体内,五脏六腑顿时被熨得服服帖帖……浇头是油爆青鱼块,汆得皮焦肉嫩,最厚实的鱼肉里也充满了鲜味。说实话,自己吃面的时候一般不叫鱼浇头的,总觉得焖肉是苏式面的灵魂,吃了奥灶面才知道,鱼是奥灶面的根。

——《奥灶面》

作者对饮食的描写常常萦绕着丝丝的怀旧气息。对过往人事的追忆,对旧日生活的怅惘,对失传技艺的惋惜,借由一道道佳肴铺陈出来,为文章增添了颇多韵味。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食物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因为食物和气味是私人空间里生产文化的重要表现。食物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一方面,它可以满足身体最基本的需求与欲望,另一方面,它背后丰富的文化内涵又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与多元社会文化互动的空间。对于身处后现代社会的我们而言,这显得尤为重要。我们渴望怀旧,但我们的记忆却日渐干瘪、空洞。于是,我们只好求助于食物。相对于重建记忆里的都市景观来说,炮制一道记忆中的菜肴要容易得多,而在唤醒记忆方面,后者的效果似乎也更好。原本熟悉的食物重新唤醒身体的官能,从对空间的感知和身体的节奏,到嗅觉、味觉、触觉,均被重新安置,时间纵深感得以重建,原本干瘪的记忆也丰盈起来。显然,在这些菜肴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情感结构”,包含着对世界与自身位置关系的重新建构,也包含着社会心理的安定与再协调。追寻这一思路,我们不仅会对现代理性的诸多学说产生怀疑,也会重新反思所谓“现代化”的神话背后,对科技、进步无限强化的线性逻辑,而这正是作者所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思考。

王啸峰所描摹的苏州生活,“春岸飞杨花”时的长江三鲜,夏天的枇杷杨梅,秋日的持螯赏菊,冬夜的古寺听钟,车窗边想象水滴的旅行,闲暇中思考时间的奥秘……这一切的一切,都有意无意地为散文打开了一个能够超越现实经验需要的维度。这种用生命的余裕絮语人生的方式,因其充盈余裕的从容和心灵的放松,更有可能超越外在压力实现个人思想的表达。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在内在性的精神需求和超远旷达地观照人生的双重向度上揭示着散文的文学精神。伍尔夫说:“生活的很大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包含在我们对于玫瑰、夜莺、晨曦、夕阳、生命、死亡和命运这一类事物的各种情绪之中,我们渴望着理想、梦幻、想象和诗意。”②〔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第214-215页,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于是,在王啸峰笔下,人与物互通、互感、互证,自然与城市彼此融合,生趣盎然,生命也因此而鲜活起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王啸峰的视野并没有局限于苏州的一时一地,仅仅沉湎于苏州的文化时空,而是时常将笔触放眼到更大的空间。作者从苏州古典园林走到罗马祭坛神殿,从梅塞塔高原来到到塞纳河畔,且行且吟,聊聊数语,点化出各地不同的文化特质。如此再来返观苏州,书写苏州,就使得王啸峰澄澈的文笔下所描摹的江南空间,不再是建筑学思维支配下的地理存在,而是被数千年人类文明所拥抱的诗性空间,吸引着我们去想象去体验一个完全不同的姑苏文化。这个姑苏文化最终的落脚点还在一个“人”字上。的确,“人”才是文化的传承者与折射点。人既是一种地域文化的有生命的延续,更是文化典籍中最鲜活的力量。正是有了这样一层关照,王啸峰的散文才能立足于历史维度和发展视野,超越记忆的琐碎与支离,更显出厚重丰满的质感来,也让我们在阅读中寻找到了一种文化本真的归属感。

王啸峰不是专业作家,可是散文对他来说,却是一种须臾不可或缺的生命存在形式。心中有所感,眼中有所见,都可以诉诸笔墨。不管什么题目,王啸峰总能信手拈来,叙事娓娓,下笔清丽,意到笔随,任意挥洒,取舍用藏之间似乎毫不经意,无迹可求。“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答谢民师书》)。这样的审美效果,一方面来自作者练达的人情,内敛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来自其在艺术上的“节制”,这种节制体现在情感的收放上,也体现在笔力的拿捏中。正如梁实秋所说,不扼要的描写,不恰当的词字,统统要大刀阔斧地进行削删,芟除枝蔓之后,才能显得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洁而有力量。①梁实秋:《作文的三个阶段》,《梁实秋散文》第3册,第276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比如在《洪老老》、《秘密》、《秋夜》等一些忆旧的篇章中,作者并未在个人情感上作更多的生发,而是点染数语,就戛然而止,对“洪老老”的追思在细雨中油然而起,又随着洪老老的身影消失在了细雨中;关于老宅的“秘密”最终被外公深深地锁在了老宅里;关于秋虫的记忆在渐悄渐渺的虫鸣中若隐若现,最终给读者留下不尽的回味。在作者看来,岁月消逝,如同流水,多少匆匆过客来而往复,一时的盈亏得失并不足挂齿。只有对生命有所感悟,才会油然而生一种宠辱不惊的通透:“时间,那永恒的概念,渐渐摧毁着那现时现世存在的一切,催生了新的生命。那种力量是微弱的,甚至在短期内视而不见,但是可怕的是,它永远执著向前,坚定而缓慢。它将身影悄悄留在人的脸上,刻在生命的肌体中。”(《咬合》)显然,王啸峰本真独到的写作手法,与他日常化的叙事、睿智的生命感悟相得益彰,成就了其精致而缓慢的审美特征。

后现代文化时尚迅速发展,生活节奏之快让人目不暇接,我们对时间的敏感在不断加强,而怀旧感产生的时间量却日益缩短。我们甚至对几年前的时尚都会产生出莫名的怀旧情愫。怀旧的基础是记忆,然而印刷文化的发展将原本由多重感官所引发的记忆氛围配置在固定的页面之下,数码技术的普遍应用将原本与空间架构、时间转移、身体秩序有关的记忆,全部锁定在虚拟影像所构筑的物质性空间之中,而我们自身的记忆则随之不断萎缩。不仅如此,后现代的都市文化中,公共空间的快速变化往往让人不知所措。日新月异的城市景观,让我们无法通过固定的地标和空间想象来追溯以往的记忆。文化上疯狂的解构与重建,也让我们与深邃的历史越走越远。这一切都有意无意地抹去了人类借以定位自身的目标物。换言之,在后现代的城市里,我们被迫失忆。在此背景下,王啸峰的散文具有了一种特殊的作用,那就是重新寻回姑苏记忆,让悠缓、琐碎、生动、感性的苏州烟雨、软山温水成为抗拒后现代文化的有效资源,因为他的姑苏记忆中贯彻着“生命之慢”的真谛,这正是作者努力寻求的一种永恒的东西:“我自由地思想,在这清冷的深夜。窗外的星空一点都看不到,那是因为这个城市的灯光太亮,夜幕上的珍珠显得暗淡了。但是,看上去暗淡的,却是永恒的东西,而在这物欲的世界里,永恒的东西实在很难找寻到。”(《清冷的夜》)

诗人小海曾从“私人记忆”的角度解读王啸峰的散文,他认为,对公共记忆最好的解构方式就是像王啸峰这样,进入个人的时光隧道,让它“慢”下来,因为就如王啸峰所说,“时间是有形的,他的形象对于个人来说,就是生命历程”(《关于时间》)。面对今天这个处处求“快”的时代,慢的、低的、软的也许很无奈,但这种慢的能量却又是缓释的、迷人的。①小海:《私人记忆和童年视角的混响》,《作家》2010年第15期。因为这种“慢”,我们得以饱满和从容,得以丰饶和深沉,得以柔韧和慈悲。慢是人性的本质,是心灵的根系,是生命的本真样态。“慢”成为苏州的精魂,生命的形态。读王啸峰的散文,让我想起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它既是一段个人的生活史,也是关于一座城市的呓语。有人说,一个城市总是先以建筑的形式呈现出来,然后还需要用文本的形式再重建一遍。一个没有被文本重建的城市,不能说它已经完成。此言甚是。但是一个城市是不是能够遇到一个属于它自己的作家,又是一件多少有些偶然性的事情。伊斯坦布尔遇上了帕慕克,于是伊斯坦布尔就被完成了。在这个意义上,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就是对伊斯坦布尔的重建,他用“呼愁”描绘出伊斯坦布尔“废墟的忧伤”:“奥斯曼帝国瓦解后,世界几乎遗忘了伊斯坦布尔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②〔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何佩桦译,第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我不能说苏州只遇见了王啸峰,毕竟还有一批书写苏州的优秀作家,但我可以说,王啸峰也用他的文字重建了一个充满生命之慢的苏州,一个悠缓、精致、温暖的城市。这既是作者对古老苏州的私人记忆,也是苏州这座城市的别样风情。王啸峰以个人的经验感悟诉说了在吴地族群共同体中寻觅到的归宿感,写出了一曲个体记忆与城市历史之间彼此交融的温情独唱。面对苏州烟雨,王啸峰感受到了一个城市的诗意,并且通过诗意的提纯,书写出这个城市生命之慢的灵魂。这是作者之幸,也是城市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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