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婷
新历史主义学家格林布拉特(Greenblatt)在《重新划界》一书中指出:“我们不可能获得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过去。不以我们所研究的社会这个文本中含有的踪迹为媒介,我们也不可能获得一个物质存在;而且,哪些踪迹得以保留,不能被视为仅仅是偶尔形成,而应被认为至少是部分产生于选择性保存和涂抹这个微妙过程。”①Greenblatt&Giles Gunn eds.Redrawing the Boundaries:The Transformation of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ry Studies.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92,p410.也即是说,历史总是被叙述出来的文本,因为对过去的历史事件的第一手把握或直接的感受已经不可能。我们只能以适当取舍一些事实的范围来制造过去的综合故事,这即是历史所具备的“文本性”。
当今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性,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写就于一九九八年的《天堂》恰是对这种“历史文本性”观点的回应。在这部继《宠儿》、《爵士乐》之后的“黑人三部曲”的完结篇里,莫里森以广阔的视角,串联起记忆-故事-历史这三部曲的主题。在《天堂》中,通过从多重角度梳理鲁比小镇的三代历史、作者质疑了黑人集体在构建族裔对历史,信仰的忠诚与理解方面而付出的努力。
爱德华·萨义德在《发明,记忆和空间》中曾说过:“民族身份总是涉及民族的过去,它的创始人以及文献和重要事件等的叙事。而这些叙事从来都不是没有争议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对不偏不倚的事实的罗列。”②萨义德:《发明,记忆和空间》,王逢振、蔡新乐主编:《批评的新视野》,第96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在《天堂》里,文本与潜文本交相辉映,叙事与反叙事缠绕不清。在莫里森刻意营造的叙述张力中,她批评了黑人群体在塑造自己的历史方面的偏颇行为,指出了历史建构过程中应该采取的策略与路径。
在《天堂》中,鲁比小镇的黑人奠基者通过选择性叙事修改了既定历史,并与《圣经》成互文而神圣化之,从而完成历史权力的合法化。首先,以纯黑血统构成的九大家族在建镇伊始就遵循了“黑血原则”。一方面,他们通过强调自身血脉的纯正性来树立小镇的“纯黑血脉”的权威性。但恰恰是强调血统纯正性的行为值得推敲。例如小说中写道:“他们感到骄傲的是,他们的妇女没有一个在白人的厨房做过饭,也没有给一个白人孩子当过奶妈。”(第95页)因为空间上相对远离了白人主人,他们就天真地认为可以远离白人主人的强奸与凌辱,因而也可以保住下一代黑血血统的纯正性。另一方面,他们尽一切可能把玷污纯黑血统的人排斥在小镇之外。例如,米努斯的浅肤色未婚妻被他们当作“破烂儿”打发回家,帕特的父亲因先斩后奏地娶回浅肤色妻子而一家三代备受歧视。在编撰小镇历史的过程中,小镇父辈们有意隐瞒血统不纯的秘密,例如当帕特在撰写小镇家谱时问及人们摩根家书中隐藏在小镇鼻祖撒迦利亚名字旁边的浓墨点是何含义时,人们或者语焉不详,或者尽力隐瞒孪生兄弟“咖啡”与“茶”的故事。因为作为撒迦利亚的兄弟“茶”的肤色更浅,而浅肤色则暗示了摩根家族“种族杂交”的历史。①赵莉华:《空间政治:托尼·莫里森小说研究》,第120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而小镇的另一黑人祖先Blackhorse的直发特征更说明了其种族纯血的虚妄性。所以当这些活生生的历史事实无法篡改之时,小镇纯黑男人只有将其刻意隐瞒、涂掉,从而,使它慢慢地消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由此可见,由集体塑造的历史并非固定的东西,而是一个充满各种力量斗争的场所。在这个场所中,过去的事件被挑选、重构、选择性保留、修改并被赋予政治含义。通过上述事件,莫里森向读者揭示了小镇历史的虚构性。
如果说选择性遗忘是显性的历史构建过程,那么历史叙事通过与神圣的过去形成互文而合法化的过程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隐性塑造过程了。萨义德说过:“当家庭、集体等有力的联系的有效性正在衰减,人们现在指望重塑集体记忆(历史)来为他们提供一种连续一致的身份,一种民族的叙事,一个在世界上的地位。”②萨义德:《发明,记忆和空间》,王逢振、蔡新乐主编:《批评的新视野》,第98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在《天堂》中,小镇奠基者通过把小镇历史与《圣经》互文达到了权威化历史的目的。首先在迁徙途中摩根老爷爷自称得到了上帝的指引,引导众人到“恩许之地”建立黑人小镇。这个故事与《出埃及记》形成互文,借助了上帝的权威性来强调建镇之旨的神圣性与不容置疑。其次,小镇街道全部以福音书的各个作者名字命名,这显示了小镇父权阶级在空间域上美化其历史的努力。再次,在小镇年度圣诞剧上反复表演的剧目影射了《新约》福音书,从而强化了本来已经渐行渐远的历史对现世人们的把控能力。反复上演的“圣剧”起到了“洗脑”作用,使得小镇虚构的历史得以铭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小镇历史的文本性与神话性在小镇大炉灶的铭文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一象征话语权力的神器上的铭文“当心他(上帝)皱起眉毛”成为了权力与“真理”的能指符号。任何质疑它意思的行为都将遭到暴力镇压。小镇统治家族的斯图亚特就说:“听我讲,如果你们,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忽视、改变、去掉或增加大炉灶口处的词句,我就把你像半睁眼的蛇一样,把头打掉。”(第84页)当本应开放的历史成为以暴力和霸权为帮凶而堕落成死寂的“上谕”时,它便成为了“官方史料”,并蜕变成了僵化的权力所指。
在《天堂》里,莫里森有条不紊地从多重视角揭露了这种“官方历史”的漏洞,并指出这种发明的历史已经僵化到了顽固的地步,几乎神圣化了,而对于被其束缚的人们却是非人化的表现。海登·怀特指出历史编撰过程中的一些共性:1.精简手中材料(保留一些事件而排斥另一些事件);2.将一些事实排挤至边缘或背景的地位,同时将其余的移近中心位置;3.把一些事实看作是原因而其余的为结果;4.聚拢一些事实而拆散其余的;5.建立另一个话语即“第二手详述”。③Richard Sennett:Disturbing Memories,《剑桥年度主题讲座》,第4 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这些手法在《天堂》中黑人男性群体塑造历史方面都可以找到蛛丝马迹。而高明的莫里森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反历史”与“反叙述”的方法消解了鲁比镇历史的“真实性”与“官方性”。“反历史”是通过在历史构建过程中嵌入更多的叙说声音,或者针对同一历史事件聆听不同人物的叙述达成的。而“反叙事”则指要倾听被主流叙事话语压制的声音,因为我们“对历史结构和程序的理解应该更多地由我们在表述时省略掉的东西来决定,而不是我们放进历史结构和程序的东西决定”。①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第17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我们都知道如果要充分了解历史的真理,就必须挖掘在“官方史料”背后的素材,因为在那种共同的记忆中介入的声音越是多样,被回忆的内容就越有可能准确。《天堂》的布局呈螺旋式上升,众多故事纷至沓来,而许多故事并不是呈线性叙事一次讲完,而是刚刚讲了开头就搁置在那里,直到众多篇章以后才从不同人物的口中得以续写。这种跳跃、迂回、多角度、碎片化的叙事恰恰与官方历史的叙事方法形成鲜明对比,并且其“众声喧哗”的立体形象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
这种“众口铄金”的场面在《天堂》中贯穿着整个故事,它们有力地消弭了“官方历史”的霸权声音,通过多角度叙事与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解释,莫里森成功地颠覆了鲁比镇黑人权威男性阶层对历史的阐释。例如,《天堂》的主线索——鲁比镇的九个男人屠杀女修道院的五个女人这一事件就至少出现了五个版本:两个官方说法一个是“九个男人去和女修道院的女人谈话,劝说她们离开或者改过自新;发生了殴斗。那些女人变化身形便消失在空气中了。第二个是(弗利特伍德-久瑞的说法),五个男人去驱逐那些女人;另外四个——这种说法的作者——去阻拦或制止他们;这四个人受到了那些女人的攻击,但成功地把她们赶走了。而身为镇上的老师兼鲁比镇家谱的编撰者帕特则有她自己的版本:九个八层石头谋杀了五个无辜的女人。通读全文,读者应该倾向认同帕特的故事版本。然而莫里森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继续引用老一代人物之一娄恩的话进行了补充性阐述。娄恩偷听到了男人谋杀前在大炉灶边图谋的每一句话,尽管她在枪响之后才赶到事发现场,但她对罪犯令人发指的罪行背后的动机的深入剖析侧面支持了帕特故事版本的真实性:(八层石头)有的是为了占有女修道院的土地(萨金特);有的是为了找回对家庭成员失去的控制权(普尔);有的是为了转嫁由于近亲结婚而频频产下畸形儿的苦恼(弗利特伍德家人);而有的则是为了排除年轻时屈从于小镇压力而遣走浅肤色未婚妻的抑郁之情(米努斯);作为鲁比镇绝对领导的摩根家庭,迪肯曾与修道院的康妮私通,而后抛弃了她;他的兄弟斯图亚特对其玷污血统与道德败坏的行为极度愤恨而转嫁给他人;而他们的外甥K.D则被那里的吉姬抛弃。这些屠杀行为背后的真实动机辅助了读者来判断事件的真实版本。
不仅仅如此,莫里森在小说的结尾处进一步安排了另外两个局外人牧师理查德与安娜重返事发后的女修道院,借助他们客观的现场报道正本清源。如果说帕特对血洗修道院的真实性仅仅是合情合理的推测,娄恩的如八层石头污蔑的那样只是幻听,那么理查德与安娜零距离的观察就提供了另外一种可信版本。我们通过他们的眼睛主要看到了案发前后的场景,这些已经足够推翻了九个凶手的凶杀托词:“她(安娜)看到了K.D所说的一片狼藉,不过倒不像他眼见的那般色情,也不算是撒旦的随意涂抹。”(第295页)她所看见的涂鸦是一颗颗受伤过的心在疗治自己的过程,是女人自强自立的象征。而院子里生机勃勃、自由生长的植物喻指女修道院毫无禁忌,自由自在的氛围;成熟的瓜果暗示着她们的辛勤劳作与自给自足的丰盈状态。这一切戳穿了男人们对她们的指责(污秽、残忍、懒惰、渎神)。再一次地,莫里森给读者以佐证来判断事件的真实版本。
葛亮曾经说过:“众说纷纭的情境使真实和虚构的各种版本被重新体验和敞开,历史因此进入了一种突破传统的时间与空间局限的未完成状态。”①葛亮:《属下要说话》,《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第190页。也就是说,如果历史阐述者不能超越自身局限而完全客观地阐述历史,那么恰恰是这样的“众口难调”中的重叠部分曲折地改写了“官方史料”中的失实部分,还因与权力媾和而面目全非的历史以真实面貌。
除了针对《天堂》中主要线索屠杀事件进行多角度叙述进而修改历史之外,莫里森还借助多个人物之口间接揭示了历史的不可靠性。在小说中,莫里森主要否定了官方历史的载体——报纸的真实性。例如,小镇奠基者,被称作“老爷爷”的撒迦利亚因为种族歧视曾受到“莫须有”地指责他胡作非为的报刊的攻击。牧师理查德在展望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时曾苦涩地说道:“今后的二三十年,那些人会死去或被人忘怀,他们的微不足道的故事既没有正式的录音,甚至也没有脚注。”(第208页)而在吉姬回忆起她经历的加州奥克兰骚乱时,她亲眼目睹了一个被射杀的黑人小孩,但“据报纸说,有一百多人受了伤,但没提到开枪或一个遭枪击的黑人男孩”(第167页)。
与此相反,女修道院没有任何通讯工具:“这家里没有报纸,也没有收音机,一切消息全都靠人们面对面地拿嘴说。”(第40页)这意味着女修道院的人们不太可能被官方史料污染,也暗示着那里的故事拒绝成为报道乃至改写的对象。这从侧面验证了女人话语的真实性。同时修道院女主人康妮强调:“这地方不准撒谎。在这里,一切真事都是可以的。”(第37页)这意味着与鲁比镇不断被运用、被误用、被利用的历史材料相比,修道院的故事更加真实可信。
修道院女人口中的故事之所以可信还在于她们并没有主动精简手中的材料从而把一切事实刻意排挤甚至遗忘。事实上,正是因为她们不急于、不刻意诉说自己的故事,有时甚至是刻意隐瞒受伤的经历,才使得她们的故事有种痛彻心扉的真实。她们都曾经因为创伤而失声:当初到修道院时,玛维斯被康妮问到“你的孩子们在哪儿时,她一语不发”(第46页);西尼卡自幼遭到单亲母亲的遗弃,在收养的家庭养成安静乖巧的性格,因为“她心里明白,并不是她自己被两位母亲认可,而是因为她乖乖地接受惩罚,给什么吃什么,分给什么拿什么,而且从来不哭”(第132页)。帕拉斯则因为男友被母亲抢走而离家出走之际又身遭强奸而备感伤痛,所以在她到达女修道院的三天里一句话也不能说。即使在她恢复了声音之后“但诉说她的耻辱的词语却像息肉似的卡在喉咙里”(第176页);而康妮被迪肯抛弃,又在修道院老嬷嬷死后遭受双重打击,被无尽的空虚吞没:“她觉得像是一卷纸——上面什么也没写——被扔在一个空柜橱的角落里”(第242页)。从这些无声胜有声的倾诉中,我们可以探向事件的本质。也就是说被压制的信息往往传达的却是一种真相。
当然,《天堂》中的女性并不是一味地失声下去。她们重构创伤历史的努力只是为了哀悼,而哀悼的目的是积极地封存记忆,以便开始新的生活,而绝非假借自己的患难历史来操控别人。甚至她们的疗伤手段——通过康妮带有“驱魔”色彩的神秘仪式也是通过言说创伤并与同伴们分享苦痛而完成的。女性之间因为感同身受而达成的相濡以沫的情怀使她们成功地走出心灵的阴影,也获得了精神上的新生。
这种积极平和的疗伤方式并以此尘封历史的手段与鲁比镇的男人们为自己的失败四处找替罪羊的方式形成鲜明的对照。隐藏在屠杀案背后的男人们的骄傲心理(不反省自己的错误),复仇心理(嫁祸自己的失败),和索偿心理恰恰表明他们的创伤记忆仍处于凝固状态。而在杀戮后,男人们彼此推卸责任,一部分人拒不悔改,这些都说明了他们完全背离了自己建设家园的初衷。他们刻意书写的历史不过是对白人历史的拙劣模仿:“他们自以为他们比白人更狡猾,可事实上他们在模仿白人。他们自以为他们在保护他们的妻儿,但他们在伤害他们。而且当被伤害的孩子请求帮助,他们却到别处去找原因。”(第297页)
在《天堂》中,对历史的拷问并不仅仅局限在以男女对立两级对历史的不同理解与不同言说的这个层面。在小说中,各种故事缠绕在一起讲述了一百年以来的黑人奋斗史以及他们在寻求伊甸园方面的挫折与努力。莫里森用零散的笔触勾勒出美国黑人史上三个重要时期——内战后的重建时期、一战之后、民权运动之后。在这三个阶段,黑人们作出的巨大贡献或是被巧取豪夺,或是被有意低估。正是这种历史的创伤鼓舞了这个自强不息的族裔先建立黑文后建立鲁比镇这种对黑人来说的天堂之地。然而困囿在自己局限的历史,以狭隘的历史观来判断是非曲直,并断章取义地使历史服务于自己的利益的做法注定要以失败告终。更有甚者,他们割断自己的历史根系,故意忽视黑人群体曾经是非洲大陆的一分子,曾经都身心自由却只是纠缠牢记自己在美国历史上备遭凌辱,备受苦难的过去。这种偏见本来就使自己失去了从历史中汲取精神营养,忘记仇恨从而心灵得到自我救赎的机会。在《天堂》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鲁比镇的摩根兄弟“从来没有忘记一七七五年以来的任何一件事”(第272页);而迪肯的妻子索恩,一位具有觉醒与反叛意识的女性“对非洲的全部知识就是她给慈善机构捐的七毛五分钱,她对非洲人的兴趣和非洲人对她的兴趣属于同一水平:全无”(第100页);即使是小镇知识分子代表,以历史学家自居的帕特对自己的族裔谈到非洲的久远历史时也曾说:“非洲只是对我毫无意义”。割断了历史,单纯地把肤色理解为生理特征,而不是代表仁慈、宽容、不做道德判断的一种文化,这样做只能意味着建立天堂的努力终将以失败告终。因为惟有天堂超越了历史(人为的涂抹)才有可能在地球上存在。①Justine Tally:Toni Morrison’s(Hi)stories and Truth,Hamburg:LIT,1999.
相反地,小说中以女修道院的女人为主要代表的众多女性身上体现出了对历史的传承与把持。在莫里森笔下,这些传承主要集中在灵性层面上带有神秘色彩的非洲“泛灵论”在生活中的示现。小说多次以魔幻现实的手法提到了超自然的事件。例如痛失两个儿子的索恩经常与他们在屋内的灵魂交谈;在流产后,她幻视了一位手提空篮子的陌生老妇人;斯图亚特之妻多薇因为压抑多次与一个只出现在梦中和幻觉中肯倾听她一言一语的朋友倾心交谈;娄恩教给康妮“迈进去”的魔法来起死回生帮助他人;在惨案发生后,修道院女人的尸体集体消失,其后又还魂世间来慰藉亲人。甚至小说的高潮处,康妮通过神秘的“驱魔仪式”来拯救修道院里受伤的女人。这一切都是与西方倡导理性、物质、科学的文化相悖的非洲文化的体现。
除了强调通过追溯黑人的历史祖父也就是非洲传统来理解当下,从而使曾经分裂和无法应付创伤的人成为统一的人之外,在《天堂》中,莫里森还指出历史应该面对不断变幻的现在和未来。从本质上看,历史从来不可能是死寂的,一天或一分钟的历史与下一天与下一分钟的历史也是不同的。惟有历史的叙述无休无止,这样的历史才能保持活跃旺盛的生命力,才可以发挥出它应具备的群体凝聚力量,才能指导某一群体悠然前行。而鲁比镇的男人们固守着自己歪曲的历史,无视时代的变化,自封在一座完全将陌生人拒之门外的类似监狱的“天堂”里。外来此镇的牧师理查德有一段精辟的评论:“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毫无挑动意味地从他们的故事包里掏出他们老人的事,他们的祖辈和曾祖辈的事,他们父亲和母亲的事。可是为什么没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可讲呢?对于他们自己的事,他们闭口不谈,仿佛往昔的英勇事迹已经足够靠它度进将来了。仿佛,他们想要的是复制品而不是孩子。”(第157页)不与时俱进,而僵死在过去之中,那么历史便失去了其生命血脉,从而像镇上的那座大炉灶一样终将缓缓地倒塌在细雨中。
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中,莫里森说道:“传统的观点认为巴别塔的倒塌是一个不幸,认为这是由于人们的多种语言混杂使这座建筑物忽然陷入崩溃。假如有一种统一的语言,这座通天塔便能建成,人们也就可以到达天堂,那么是谁的天堂呢?”①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托尼·莫里森小说创作观》,第168、164 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通过质疑代表单一语言单一历史单一文化的巴别塔,莫里森向读者传递了在《天堂》中传递的同一信息。而她也曾说:“对我来说,听故事从来不仅仅是一种消遣,我相信那是我们获得知识的一种主要途径。”②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托尼·莫里森小说创作观》,第168、164 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在《天堂》结尾处,莫里森以诗一般的语言塑造了派达德(领航员的谐音)这位从不说话只是唱歌的女性形象,通过她,莫里森总结性概括了她的创作意图。我们读到:“在大海的宁静中,一个像炭一样黑的女人在歌唱,她身边是个年纪比她小的女人,把头枕在唱歌女人的膝头上”,这对母女形象象征着黑人重新回归非洲母亲历史的怀抱汲取营养。“伤残的手指掠过茶褐色的头发”,这喻指黑人族裔经历过的苦难。“所有的海贝的颜色——小麦,玫瑰,珍珠——全部融进了那年纪轻些的女人的面孔里”,这象征着不同肤色的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历史中得到慰藉与救赎。“没有什么可以打击派达德的歌所唱的这种安慰。尽管歌词所激起的回忆是谁都不曾有过的”,这意味着历史的力量一定要超越个人经历才可以独善其身地发挥作用。“关于分享刚出炉冒着热气的面包的谈话,为了在家而回家的并不矛盾的祝福。为了开始的爱而回归的轻松”,面包代表给人类提供实际给养的历史;“在家而回家”意味着身心自在的境界。“当大海汹涌地向岸上发着一浪又一浪的海水时,派达德看着到底来了什么。或许是另一艘船。但是不同的船,正在驶向港湾。船员和乘客,罹难的和获救的,都颤抖着”,这意味着所有的人种,不仅仅是黑人都将获救。尤其小说的最后一个词“天堂”写成小写字母,正如莫里森自己所说:“小说以天堂这个词收尾,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把天堂从它高高在上的宝座拉下来,使之成为人人可以光顾的地方。”如果人类真的可以在地球上建立起自己的天堂的话,那么它一定是一座克服了对历史的歪曲,超越了历史的局限,摒弃了对断章取义的历史的过度崇拜,并且能够追溯过去并放眼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