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为道 浑融天地——辽宁诗人近作的长廊式浏览并于诗有感

2012-12-18 07:36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哲思哲理天地

高 楠

尽管近年来文学市场化的势头迅猛,尽管前些年争论一时的文学要不要能不能进入市场的问题在不少文学作品已赢得市场青睐并因此为它们的作者赢得身价的情况下,已经没有再争下去的悬念,但诗,却仍保留着自己的矜持,仍守护着自己的净土。这倒不是因为诗及写诗的人根本就不想食市场烟火,究其实质,是诗这种文体乃非市场化的文体,诗之为道,浑融天地,市场之利,朝生暮死,前者向后者是化不得的。

近日,带着对于诗的浑融天地的理解,读了辽宁诗人们的近作,总的感受是有天地游走之意,却未入通天达地之境,澄明之乐已得,但旷然于寰宇的自由感还没有释放出来。

浑融天地,通天达地,是对于诗境的至高至远的时空情意状况或诗的世界状况的形象表述。其意是说,诗要持于小而通于大,小即眼前身旁所触所感,大即及于恍兮惚兮其中的无形之道。中国古代诗人们追求诗的超然之境,即启于自我,承于荣辱,及于人生,达于自然。美学家宗白华在其散步美学中把艺术境界分为五个层次,从功利、伦理、权势、学术依次排列,其最高境界则是“返本归真,冥合天人”。这“返本归真”即达于自然,这“冥合天人”即通天达地。史学家冯友兰从历史哲学角度概述中国传统的天地精神,认为通天达地之道“即是所谓大用流行,亦称大化流行。从此方面看,每一事物的变化,都是大用流行或大化流行中底一程序,亦是道体中底一程序”。①冯友兰:《冯友兰选集》下卷,第34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冯友兰的“天地”说强调了大小之化,即任何眼前事物中,都有大化大用流行其中,都是大化大用的一种状况。显然,若只看到眼前具体事物,只捕捉到对于眼前事物的具体情感,而没有打通与大化或大用的关系,则是泥于小事而失于天地。

据此读辽宁诗人的近作,在澄明欣喜之余,就有了一个更高的标准。辽宁诗人队伍是支有朝气的队伍,老诗人青春犹存,新诗人继往开来,另有一些经过多年诗坛锤炼,已然形成各自风格的诗人,他们是辽宁诗坛的中坚。总体说,辽宁诗人已形成地域特征,根基于东北农业文化与工业文化,热烈、厚重、质朴、奔放,明显地不同于南方诗群。辽宁诗人在这样的地域特征中又各自用诗演绎着对于诗、对于生活、对于人生的理解。向接近诗的至境进行着各自的努力。

韩辉升的诗集《实话诗说》,展示了诗人取象于切身现实,造境于真情实感的功力,他长于从现实生活细节中提升出生活哲理,将这些已成为哲理形象因素的细节融入想象,想象展开的脉络依据或线索依据,是循着经验哲理的逻辑,情感当然也很活跃,起着润滑的作用。韩辉升诗的景物、事物、哲理、情感相融为一体的手法,能使读者由身边而及于哲思,这是智性的提升。读者于市场喧嚣、市井凡俗中品味这种智性提升的畅快,是诗人对于读者的奉献,也是诗不沦入市场却大有所用的证明。不过,诗人不能太热衷对于哲理的自己之说,还应把自己之说转化为景物之说。自己说,是叙事与议论,即使抒情,也难免概念化;景物说,是寓情于景,即便也要谈及概念——不然何以为哲理——但那也是借景抒情,融情于理。更何况,哲理一经说出,便是诗人的已知,已知是智,但也是智的束缚,智已明喻,通往大化大用的无可言说的门也就关闭了。

王妍丁的诗集《在唐诗的故乡》,与韩辉升智性的诗不同,王妍丁更痴迷于净化情感。诗人写什么都能置身于她纯净的自然中,她长于自然取象,又把它们融入自己纯化的心灵,因此她的诗境与诗象传达着纯净自然的声音。诗人是诗情的聆听者,她听到情感在纯净自然状态中的唤起、流溢、激越与平复,她把这样的情感融入她所捕捉的纯净自然的景象中,融入被她过滤了的现实生活的景象、事象及细节之象中,这些过滤了的现实生活之象便成为她诗歌的符号,演奏出她纯净自然的琴音,于是,她的诗便在纯净中形成她的风格。王妍丁长于情感提纯,长于抒写流动的纯情,长于情感思索——她的情感思索以情为动力、为脉络、为尺度、为根据,延及事、延及景、延及哲理。因为情是无可尽言的,所以她的写景之诗、叙事之诗、哲理之诗,总是在情感抒发中拥有无可尽言的意蕴,这意蕴浅淡而且纯净地笼罩过来,使人沉湎于情的氤氲中。纯情的诗宜偶读或间读,它们有一种超脱于尘俗喧杂的净化力量,如对于上乘茶的细品。但不宜多,多则易乏、易空、易虚,因为人的现实情感毕竟是杂糅的,在杂糅中喜怒哀乐,同时也在杂糅中充满活力。独奏固然可赏,但交响乐的魅力又更有一番雄浑,若诗中能进入些流音凡响,那就更为自然,更会多些人生体味,也更会多些通天达地的厚度。况且,对于诗人,纯情运作,写多了,很容易陷入情感重复的批量生产的困境。

李皓的《击木而歌》又不同于上述两本诗集,李皓是一位很善于把生活中的随时所感转化为诗的人。读他的诗,觉得就在生活中,生活中令人关注的片断及生活中感人的瞬间,被诗人抓住,然后注入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感受或体悟,因为这普遍性的东西是可以分享共享的,所以读者便感到那就是他的片断、他的瞬间。这是一种作诗的境界,这是巧妙地选择诗的叙事视角及叙事要点的功夫,它使诗从生活之流中留存下来,定格为可供品味的诗的人事景物。在李皓取于生活片断的叙事中不乏情感,但这不是引导诗人去以情感物、以情择事的情感,而是情因事发、情随事迁,情在其中起着叩门的作用,它叩开诗人叙事的心扉,使那事成为动情之事。李皓属于生活的诗人,而不是情感的诗人、哲理的诗人,他总是在生活的现实中驻足。需要指出的是,生活中事,林林总总、大大小小,都是大化大用的瞬间,入而出之,小而大之,这是诗的更高境界,即化境。进入化境,才有化的自我与自我之化,也才有对于诗的化的接受。

融通天地须悟智,须沉情,须化事。悟智是智的深化,是于语言超越处求理;沉情是情的凝练,是喜怒哀乐之融通;化事是对于事的通达,启于细因而通于大用。这是述理、抒情、叙事的诗的佳境,诗言志、赋比兴的传统蕴于其中,叙人生、扬个性的当下也蕴于其中。

诗的述理、抒情、叙事、状景,均须在通常的理、情、事、景基础上升华,升华即向着更高的生活与生存境界凝练与提升,这是一个结晶的过程。做到这点,要求诗人沉下来,动中取静,多中求一。这个静,不是常说的宁静安静,宁静安静讲的是心理状况,这里主要是讲虚静,讲虚怀若谷,这是人品与艺品的体现,它关联着深邃与通达,这又属于诗人修养的内涵,这内涵见于诗,诗才能通融天地。

李轻松的诗集《无限山河》,托出一颗诗人的经风历霜的心灵,这里不仅有喜怒哀乐,而且体悟了死亡,历经了痛苦,见识了人生的污风秽雨,但诗情仍激流般涌动。这里,诗人便面临一个如何进行心灵提升的问题。对于诗人来说,是其心灵状况规定与筹划着其眼之所见、智之所识,诗的地平线便是心灵的展现。李轻松能把她那颗历经风霜的心热情化或激情化为她的诗句,通过心灵遴选与筹划的景物、事物,使自己融入其中,建构她的诗境与诗意象,这构成她的诗的格调。写纯情是一种境界,是令人沉迷的境界,写风霜之情、错杂之情、沧桑之情,又能通过仿佛是自然凝聚的景与物象予以融通的表现,这又是一种境界,也是更难通达的境界。诗人努力通达这一境界,把复杂的人生体悟述于诗,这使她的诗成为辽宁诗坛一道格调独具的风景。不过,就情与智的大化与大用而言,若把心灵沧桑推入更博大的人生及历史的广袤深邃中,心灵在超越的角度上反观与反思曾有的一己沧桑,或现实的人生沧桑,这沧桑便会在广袤深邃中弥散为深沉与豁达,再转构入心灵,那心灵便可通融天地,而那心灵的诗也将是更为博大的诗。

孙丽萍的《青花》,从传统的韵律中走来,带着宁静与质朴、疏朗与童真,诗人从古典诗词中采撷韵味、网罗意象,然后在平缓的节奏中佛仿是不经意地将诗托出。诗人长于在自己的韵律中用长短句相交错的方式叙事,但她不被事牵着走,她用自己的情韵把事晕开,然后按照情的韵味再不露声色地将之组合,于是,她诗中之事便成为她的情韵之事。诗人在传统的韵律中进行当下生活的哲思,尽管她对这种哲思并没有深入表达的兴趣,但她的哲思伴着她的情韵,令人体味那引发于传统的心智是如何在当下生活中焕发出生命的活力,这是平易的哲思,有引人进一步思考的磁性。然而,诗人的情韵有博狭之别,浩若江河,则每一次诗的冲击所泛的波澜都有贯一化万的张力;狭若隙光,则每一次诗的投射仅赋于这诗以光彩。可以说,孙丽萍那贯于诗的情韵正向着江河浩瀚拓展与提升。

默白《风在远方》,这是一部罩着孤独与悲凉的诗集。诗人熟练地吟咏他的孤独与悲凉,给人一种他体味其中静享其中的感受,这恰恰是一种独有的诗情。这是一部可以概括为生存感受的诗集。诗人在生活中形成诗的感受,转而用这诗的感受去寻觅合于他的感受的情象、意象,风、夜、冬、路、灯、星海、夜雨,这类容易唤起孤独与悲凉体验的自然景物与景象,经由诗人的情感融会,成为传达诗人情韵的情象与意象。诗人有投入生活的欲望,并在现实生活中网罗与搜寻他的诗,但他无法逃避他的孤独与悲凉,他不是没有逃避的功夫,他是情愿独享其中。固然孤独与悲凉是生存性的,但那只是生存的一种状态,孤独并不是生存之本质,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对于生存是此在的说法,更体现出生存的厚度。此在之此,即落入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此在之在,即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中的生存,生存只能是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中的生存。海德格尔又称此为诗意生存的大道式的渊源。海德格尔对于生存的此在的大道之说,与本文对于诗的通融天地的领会,在这里不谋而合。

当下的时代被称为泛情时代,即是说,现实生活中造成人们情感纷呈的事太多,情感在方方面面的纷呈中淡化,人们情感丰富,但在哪一方面都不强烈,更谈不上深沉,于是,激情及激情燃烧的岁月便成为值得追怀的情感及情感岁月。所以,人们开始呼唤激情。诗也是一样,激情的诗,拥有它当下的价值。而以热情奔放构成地域特点的辽宁诗人的新诗作在这方面更进行着可喜的尝试。

杨卫东的《红雨巷》、宁明的《宁明短诗选》,以他们的激情诗作,撑起辽宁当下诗坛的一角。杨卫东的诗,激情在燃烧着。在激情中,他燃烧爱,他的爱,充满自然的淳朴、原始的狂热,他毫不掩饰对于爱的呼唤与渴求,他在各种迎来送往、花开花落中,都能嗅到爱的气息,涌起爱的冲动。他的爱,当然包括两性的爱,但又是性爱的升华,他在可以成为他的诗的一切对象中,都能发现并唤起这种爱的感受,他使弗洛伊德性动源的说法获得诗的回应。他的诗,表达着他通过激情看到的春夏秋冬,看到的友人,看到的过往,看到的历史,也包括看到和经历的军旅生活,于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便都在激情中化为燃烧着的群星般的亮点,成为光点的诗的组合。表述激情的生活样态,通过激情的生活样态抒发激情,是杨卫东的功夫,也是杨卫东的风格。杨卫东的激情充满阳刚之气,是北方的冰雪黑土培养了这种激情,他的诗是北方男人的诗。

宁明的诗也富于激情色彩,所不同的是,他的激情不是燃烧于爱的激发,而是提炼于生活哲理的思考与诗意表现,他用他所认知的哲理去网罗生活,又用他所网罗的生活织就他激情的诗并体现他由此感悟的哲理。他的诗散发着昂扬之气,这昂扬之气与他的哲思融合,使他诗中的哲理不乏味,另有一种感人力量,诗人在激情与哲思之间架起一道桥梁,这就是诗的直白即直接表述。

激情诗人用诗向传统诗学发起了挑战,其实这种挑战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也同样有过,英雄的诗、悲壮的诗、大义凛然的诗,都是发起这类挑战的诗。在传统诗论中,强调诗的温柔敦厚,强调过犹不及,强调发奋著诗而不失其度。传统诗论有强大的传统支持,也有后来的创作心理学的支持,它最有说服力的创作心理根据是心理学的优势兴奋中心之说,即当情感处于激越状态时,理智便受到压抑,而激越情感状态中的情感也会出现单一化倾向,甚至成为一种情感抽象,这时,语言直陈即议论便成为最简洁明了的表述办法,这就是议论入诗。激情诗在传统诗论中的位置不高,在于它阻隔了诗向激情之外的更为广博的情感世界扩展,也束缚着悟性在天地间的通达。不过,在呼唤激情的时代,激情诗如何借助于时代通往历史的渠道,使读者在接受中形成理解性沉思,这还有待探索。

诗是形象的世界,形象的第一形态便是感性形态。融通天地的诗,及在融通天地途中的诗,首先便是诗人对于生活的诗的感受,即能从生活中看到诗,找到诗的情韵,发掘诗的哲思。柏拉图谈到诗人的灵感,所以称之为神灵附体,就是诗人凭神灵附体般的诗的感受,去透露超越尘俗的神之情思。从这个角度说,诗人有自己的感性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诗人是自己的王者。因此,当我们坚持着诗的通融天地的标准时,那天地并非概念,而是根连着现实生活的诗人的神游之境,连着这一神游之境的,便是通融着的诗的感受。诗的感受若不能通融诗的神游之境,这诗的感受便是平庸之感受,由此产生的诗作,也便是写写而已的诗作;而诗的感受通达天地之境,并在其中神游,那诗便不是写写而已,而是诗神在其中的有了生命的诗,这样的诗不受时空局限而与天地通。这一层道理,诗圣杜甫说过,他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一层道理歌德也说过,他在批驳了诗的类型概念和空泛理想之后说:“我们要求回到个别的东西进行完满的欣赏,同时不抛弃有意蕴的或是崇高的东西。”①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第4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更多的当代诗论家也都从诗的生命的角度,谈到诗生发于现实感受,但又需向更高的自由境界提升的道理。辽宁近年来的组诗创作,在感性体验上可谓多姿多彩,但在体验的深厚程度上还有待努力。

赵明舒的组诗《微风吹小雨》,根基于对生活的细腻感受,诗人在聆听春草初绿般的敏锐中,在连贯而复杂的生活流中取样,将之表述于诗,使被取样的生活诗化,他在此基础上理解生活的情调,体味生活的哲理,体现出诗意捕捉与陈述的功夫。玉上烟的《一条和浪漫主义无关的河》,诗意感受是“静水流深”式的,她善于捕捉那些能唤起她静而深沉的体验的意象,通过这类意象表述她对生活的情感理解,而她所理解的又是那些在人生中正酝酿感情含苞待放的情感与哲思,这是置身于澄明的体验。微雨含烟的组诗《相爱的树》,很有一些少年维特式的敏感,其播撒情感率意坦诚,没有遮掩,由此得到的生活回应,也是自然与真实、清彻与透明的。她长于在景物、事物中进行句式的跳跃,而她的诗句跳跃又总有难以拆解的内在联络,这联络时而是情感的,时而是哲思的,时而又是叙事的,显示出其驾驭诗的能力。

以上综述,是浏览式的,本雅明称此为艺术长廊式的观照。它的好处,是特征性通览,它的局限,是未及深入体验。这里取特征性通览,是想指出,这就是辽宁诗人新近诗作所展示的辽宁的个性化诗境。诗是个性的,这个性中自然包括遗传的气质与后天的经验,诗突出了诗人的个性,使他们各标其异,各显其才;诗又是共性的,这共性便是取决于现实具体的景物、事物、人物或历史,却又超越这现实具体,超越的状况与程度有类型及层次差异,经验类型的、情感类型的、哲理类型的,群体的、时代的、历史的、个性的、生存的、自然的,等等。诗在这不同类型及层次上实现着生活与生存的诗化,并因此获得诗的价值。诗的价值有高低之分,但这不是市场价值,诗是非市场的,它要比市场价值广博得多、深厚得多。诗所揭示的至高所在,便是融通天地、流转万物的人生之道、自然之道,不同的诗,均不同程度地朝向于道,并根据朝向于道的程度获得不同的价值。当然,这样说,并没有否定诗体创新之意。春麦茁壮,绿叶飘展,形姿随风而异,但全在于根之扎实。这里所谈,正是诗的扎实之根。

猜你喜欢
哲思哲理天地
哲思小品
Flying Forward
哲思小品
A Magic Train Trip
A Talking Pug
拾天地之荒
哲理漫画
漫画哲理
漫画哲理
哲理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