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去

2012-12-18 15:39韩思中
延河 2012年9期
关键词:副乡长工钱司机

韩思中

草生有一盒“冬虫夏草”烟,是前几天别人送给他的。当时,草生觉得这“冬虫夏草”烟也就那么回事,不点它,它就是一件摆设,一根废物,点上它呢,它和别的烟同样没有什么区别,也能冒烟,也能咽到肚子里或者是吸进鼻孔里再吐出来。烟嘛。所以,那天草生把烟装回去后顺手就扔到土坑上了。今天,草生把这盒烟当成破烂一样带出来,可他只抽了两根就不想再抽了,他感觉这“冬虫夏草”远远没有他抽的“玉笛”烟有劲、过瘾,遂把余下的烟连同烟盒一齐丢给村委会主任润明。

你抽,给你抽吧,草生说,这烟没劲儿。

憨货,抽烟你就说抽烟,什么有劲儿没劲儿,你当烟是女人?

润明说。当下从烟盒里抽一根烟出来,噙在唇上,抽。抽了没有几口,润明也说没劲,他歪斜着脑袋看包装精致的烟盒,说:草生草生,你这是什么烟,看着好看,抽起来当真是没劲儿。

这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

现在,草生和润明坐在一块长条形的石头上歇息。平常这个时候,草生肯定还躺在土炕上睡觉呢,他往往要睡到上午十点多,然后才会揉着眼皮懒散地坐起来,接着造饭给自己吃,接着一如既往戴上爹给他留下来的一顶半新的麦秸草帽,独坐在自家的窑洞门口晒太阳。可是今天,润明不让草生睡觉了,他早晨六点多钟就站在了草生的家门口。

草生,你忘了帮我垒猪窝的事了?

草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带你到县城去做工?

草生,你肯定不想让艳梅给你说婆娘了,是不是?

凡是成了习惯的事情,就都不太好办,比如,让草生六点钟从炕上爬起来。但是,草生除了不想六点多钟就帮润明垒猪窝外,余下的事情都想,所以他只能先去帮润明垒猪窝。

实际上,他们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干了很多活,先是爬到公路对面的半山坡,用石锤、铁棍和铁镐把足够垒猪窝的石料一块一块从山的身体上剥离出来,然后像赶一群哇啦乱叫的猪们一般,一群一伙从半坡上往公路赶。看着这些灰猪一样的石料,他们各自出一口长气。接下来费了点劲,他们两个又抱又抬又背,把几十块或大如成狗或小似猪崽的石料一次又一次运过公路,散放在公路一侧润明家的院落里。最后就是细活了,需要用铁捶和铁錾把这些石料修整的棱是棱、角是角。这可是件既讲技术和细心,又论力道的活计,蛮干不得。

当然,无论是取石料还是运石料、修整石料,草生都干得卖力,甚至,也可以这样说,草生要比润明还卖力。草生卖力的原因并没有掺杂什么私心杂念,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么不干,干就要把身体里的水分赶虱子似的一个一个赶出来,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舒坦。

草生一边干活一边数落润明。只有在干活的时候,草生才能逮到数落润明的机会。

草生说:还是村委会主任呢,就这熊样?

草生说:这可是给你家干活,还偷懒?

草生说:你这个熊货!

细瘦如电线杆的润明干活自然比不上膀大腰圆的草生,他弓曲着老虾似的腰身,平日挺精神的眼珠子早就变成了两根僵硬的木棍。后来,润明实在是撑不下去,他对草生说:草生草生,我的腰快断了。隔一阵又说:草生草生,我握錾子的手都麻得握不住了,我先歇会儿吧。说话间,人已经软塌塌萎在石条上。

就这样,草生一个人干起来,直到干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才歇下手。

艳梅肯定已经造好了饭。刚才,或者还在刚才的之前,草生就忙里偷闲地嗅到了饭的气味:有米汤的清香,有蒸莜面的厚实的幽香,最后,是更加撩拨人的油泼辣子的猛香,逗引得草生一边干活,肚子里一边打了几个饥嗝。不久,草生看到艳梅走出窑洞。草生坐在石条上,他摸一把黏黏地布满汗迹的脸面,用讨好人的憨笑迎向这个肥实的女人。

艳梅没有叫草生吃饭。

等了一会儿,艳梅还是没有叫草生吃饭。艳梅母鸡似的弓着肥硕的大腚,一蹶一蹶先收拾垒猪窝的地方,她把那块地面上的树枝、石片、烂瓦罐一律拾掇到一边,又操起一把扫帚,非常卖力非常细致地开始清扫地面。这且不说,偏偏艳梅这时蹶起的大腚猛然嘹亮出一个响屁,听起来就是一个“不”的意思。草生于是就想,艳梅这是什么意思嘛,难道我帮她家干了这一阵活儿,只能闻闻这饭的香味?

草生说:润明,我饿了,我想吃饭。

润明苦巴巴乜了草生一眼,没有说话。

草生说:润明,你俩口儿什么意思,造好饭不给吃?饭是让人吃的还是让人闻的?

润明坐在石条上,照旧还是虚汗淋淋,他把本来就弓曲的腰身又用力折叠一下,没好气说:憨货,你饿?你当就你一个人饿?我还饿呢,咱们先歇会儿再吃饭,饭能长上腿跑了?

想一想,草生就没话说了,他觉得润明说得有道理,做好的饭,再怎么说也不会自个儿长腿跑了。

这当儿,艳梅已经收拾好垒猪窝的那一片地界,她又开始拾掇满院子里散落的石屑石片石块,草生看不过眼了,挪挪屁股,在他和润明坐的石条上空出两巴掌大的地方,很认真地冲艳梅招招手,说:艳梅,你看润明光顾着他自个儿歇了,不顾你,你也来歇歇吧,咱们先歇一会儿,然后就吃饭。

艳梅说:憨货,就知道个歇,就知道个吃。

草生更加认真起来,说:怎么,润明叫我憨货,你也跟着叫?我真的是憨货?

润明笑了,艳梅也笑了。

润明笑着拾起石条上的“冬虫夏草”烟,自己先燃上,又递给草生一支。草生没有接,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玉笛”烟,说:这烟没劲儿,我抽我自己的“玉笛”烟。

润明说:白拣的烟你还不抽?你个憨货啊!

草生生气了,说:你还叫我憨货?

太阳渐渐毒起来。

这样毒的太阳下,不要说干活,就是干坐着也会让人大汗淋漓的。

草生看着结实如牛犊的艳梅,又把目光放到她紫红色的见棱见角的脸上。之后,草生沿着她的脸庞,把目光从她的两个大奶子到胸腹到腿踝一路扫视下来。当然,艳梅没有注意到草生的目光,她还在不停歇地忙碌。然后,草生又把眼光转向润明。

草生说:润明,你快四十了吧,艳梅也快四十了吧。

润明说:嗯哪。

草生说:哪你快让艳梅给你生个娃吧。

润明说:生娃呢,又不是母鸡生蛋,能说生就生?

润明又说:就是母鸡生蛋也不能说生就生。

草生说:女人一上四十岁,生娃儿就不妙了。

润明说:晓得,还用你个憨货提醒?

接下来,润明猜想草生还会继续说下去。果然,草生有些伤感地说:我娘就是四十岁时才生的我。生下我后我娘就死了。后来,我爹也死了。

润明说:我都晓得,你已经和我说过七十二遍了。

草生吃惊的样子,说:有那么多遍?

润明说:还有呢,你爹给你留下一孔石窑,你爹还给你留下一顶草帽。

草生沮丧地说:是这样。

这当儿,草生看见润明忽然变得精神了,他一下子就站起来,鸟一样颠着细碎的足步朝公路的方向走去。草生看到公路旁边停下来一辆车,他还看到乡里的一个副乡长正低着脑袋,从这辆吉普车里往出钻。

副乡长说:润明你们在做什么?

润明说:我打算垒个猪窝。

副乡长说:是你的猪窝重要呢还是国家的政策重要?

润明说:当然是国家的政策重要。

润明圆睁着一双惶惑的眼珠子看副乡长,他先是不明就里,很快就由不明就里变成委屈了,思忖副乡长以前是个爱说爱笑但不爱摆架子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刚下车就板着脸,还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草生坐着的石条跟前。润明心里既纳闷又不畅快,可他不敢把纳闷和不畅快在副乡长的面前流露出来,突然冲埋头抽烟的草生吼道:站起来,你个憨货,副乡长来了都不晓得让个座?

草生蔫蔫站起来,让出石条。

副乡长坐在刚才草生坐着的位置,同时招呼他的司机也坐下来,脸色依然是冷着的。润明赔笑蹲蹴在副乡长面前,说:我怎么了嘛,我怎么了嘛。副乡长却是有意不搭理他,倒把目光瞄到远处的艳梅的身上。艳梅紫红的脸膛扭曲成一朵漂亮的牛屎花,她丢掉扫帚,屁颠儿屁颠儿朝这边走过来。润明知道副乡长喜欢和艳梅打趣,荤的素的只要他们一谝起来,艳梅就不是艳梅,副乡长也就不是副乡长了。润明讪笑着掏出他的玉笛烟,刚想抽出一根去敬副乡长,顿一顿,忽然冲艳梅说:去,家去,家里还有一盒“红梅”烟呢。

副乡长的司机说:咦——

副乡长的司机又说:咦、咦——

副乡长的司机接连咦出两声后,就拾起润明丢在石条一端的“冬虫夏草”烟。司机不解地把玩着这烟,对润明说:你的?润明说:是我的。润明看到司机孩子似的笑了,他欢愉地从烟盒里抖出两颗烟,一颗递给副乡长,一颗他自己叼在嘴唇上,等到点燃烟抽吸过几口后,司机还把这烟举在眼面前,看。看了又看。润明飞快地眨巴眨巴眼皮,他想不明白,这盒抽起来软里吧唧的烟,怎么会让副乡长的司机一连咦出几声。

副乡长抽了几口“冬虫夏草”烟,脸色好像没那么难看了。他说:润明,国家号召退耕还林还草呢,你知道不知道?

润明说:知道。

副乡长说:知道你还从山上往下撬石头?

润明到这时才明白了副乡长不高兴的缘由。扭身去看刚才他们撬过石头的地方。不看不留意,听了副乡长的话再去看,润明就理屈了。对面的山坡上,绿的是草是高高矮矮的沙棘林,红的黄的白的绿的粉的是花,有风吹过,那是活泛活泛的一块大毯子啊。而在这块大毯子的中间,凭空让他们给挖掉了一块,还有,他和草生往下赶那一块一块的石头时,又把下面的这活泛给擦伤了,象在这张大毯子上泼了一盆污水。

副乡长说:垒好猪窝后,把半坡被你们破坏的植皮想办法整一整,过一段,县委、县政府可能要在咱们乡开经验交流会呢。

润明说:好。

副乡长又压低嗓音说:我再跟你讲,咱们乡不是有个大水库?不是还有片原始森林?你知道,咱们乡长原先是县长的秘书,所以县长三天两头都来咱们乡,虽说他主要是来钓鱼、打猎玩儿,可要让他看到你们随便破坏绿色植被,追究起来,咱们就都没办法交代了。

润明笑说:我整,吃过饭我就让草生去整。

副乡长说:你撬了石头你自己去整,为什么要让草生去整呢?

润明又笑,说:其实石头都是草生撬的,不信你问他。

副乡长露出些笑意,说:你个润明啊,净捉弄草生这个憨人。

说话的工夫,润明看到副乡长和司机每人已经抽完了两颗烟。他看到,司机又把第三颗“冬虫夏草”烟分别递给副乡长和叼在他自己的唇上。润明寻思:往常自己家里的“红梅”烟副乡长都嫌孬,怎么今儿个他和草生都不想抽的烟,副乡长和司机反倒不嫌了?

润明说:这烟好抽?

副乡长说:还行。

润明说:你们不嫌这烟没劲儿?

司机嘻嘻地笑说:不嫌,凑合着抽吧。

润明说:这烟比“红梅”烟还好?

副乡长一下子变得皮笑肉不笑了,说:抽你几颗烟,心疼了?

润明说:鬼才心疼这几颗烟呢,我只是搞不懂。

司机说:你是真的不懂呢还是装不懂?

润明说:好爷呢,我懂个屁,这烟好?

副乡长说:这么说吧,咱们县没几个人抽得起这烟。

润明的呼吸倏然急促起来,说:多少钱一盒?

副乡长说:得个一百大几奔二百吧。

润明立刻惊呼道:天爷,天爷爷,这么贵?

其实,草生不说话是不说话,可他的耳朵一刻也没闲着。草生就默然蹲在一旁抽他自个儿的烟。这时候,草生突兀地说了一句:不要脸。起身很快把放在石条上的“冬虫夏草”烟拾起来,放归进自己的口袋,复又蹲在他刚才的方位,接着抽烟。副乡长和司机的脸面一时挂不住,润明的脸色更糟。润明的脸色已经被草生气白了,气急败坏说:草生你这是干什么,这烟你已经给了我,给了我的东西你还能再要回去?掏出来,你快点掏出来。草生巍然不动,想:这就是副乡长在跟前呢,不然,现在润明肯定会扑过来,把这盒烟从他口袋里抢回去。草生旁若无人抽着他的“玉笛”烟,嘴里嘟哝道:舔屁眼鬼。

于是,副乡长和他的司机悻悻地走了。

看着润明和艳梅跟屁虫似的把副乡长他们送走,再怏怏返回来,草生说:我饿了,我想吃饭。润明没好脸色给他看了,说:你还饿,你抽的烟一百大几奔二百呢,你驴日的抽这么贵的烟还饿?草生不想和润明说话了,把脸面转向艳梅,谁知艳梅不好的脸色都不给他看,她用她的大腚对住他的脸面。艳梅又开始扫院子。

草生仰天道:饿,我饿——

润明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咱们待会儿再吃饭,饿不死你。我问你,这好烟是谁给你的?

草生低下头来。由于饥饿,草生已经不想多说话了,一句都不想说了,但他又考虑到他如果不和润明说一说,润明可能真会犟住不给他饭吃。他想,润明这个龟儿子,他完全会这么做。草生于是就说:前几天咱们这儿不是下了场雨?润明说:是啊,没错。草生说:那天,我正坐在门口看下雨呢,你知道,我家比你家靠得公路更近。润明说:知道知道,你说。草生说:那天的雨下大了,下得都发下山水了,后来,我就看到有一辆车陷进公路的泥坑里。草生接着说:当时,有好几个人站在雨水里看热闹,就是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忙,我看不过眼了,用一把铁锹帮司机挖掉车轮下的稀泥,再垫了几块石头,结果,小汽车还是出不来。没办法,我就顶着雨水用手推,用肩膀扛,总算把这辆车救出泥坑了。润明说:司机就给了你烟?草生说:是啊是啊。不过,司机先是给的我钱,给了二十元钱呢,我没有要。后来,司机才给的我烟,他说我抽了他的烟,我和他以后就成朋友了。润明道:是吗?草生说:当然是了,他还问了我的名字呢。润明说:你说了?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给他说我叫草生,就是青草的草,生命的命,倒让那龟儿子听糊涂了,他问我:你到底叫草生呢还是叫草命?

恰在这时,远处开过来一辆看上去挺高级的小轿车。润明打趣道:草生草生,你看看是不是这一辆?草生于是也抬头去看,连说了几声像。

车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草生盯车的眼睛直了,急巴巴对润明说:润明润明,你看车上坐的是不是崔经理,就是欠咱们工钱的那个崔银生。

润明定睛看去,说:不是他是谁?

润明的话音刚落,草生已经跳起来,一溜烟儿冲公路冲去。草生边跑边喊:崔经理,喂——崔经理。

看着小轿车一晃就开过去了。草生并不死心,一边崔经理崔经理喊着,一边泼命似的沿着公路往前追赶。

追车当然是追不上的,乡镇公路的路况虽然不是很好,也没有差到多大程度。可是,就在草生已经快没有信心追下去的时候,前面的车“咯吱”一声停下来,而且,车开始往后退,直退到气喘吁吁的草生的跟前。

这不是草生吗,你追车干什么,有事?

小轿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他这样问草生。草生一看,认识,正是前些天他帮忙推过车的那个矮胖司机。草生兀自喘息着,说:噢,是老王。老王我问你,崔银生这个龟儿子是不是在你车上?

司机老王道:在啊,你有事?

草生说:他欠着我的工钱呢,这个龟儿子。

崔银生这时也从车上下来。于是,草生顾不得再和司机老王说话,走向崔银生。

草生说:崔经理,你欠我的工钱为什么不给,你个龟儿子还躲我?

崔银生尴尬地看看司机老王,对草生说:我不认识你。

草生说:你重说,你重说。

崔银生说:我真的不认识你,我欠你钱了吗?

草生说:你龟儿子想想,今年春季,我和润明还有三小、猴娃在县城给你拉砖头、拌水泥,你是不是欠了我的工钱?

崔银生恍然的样子,说:是啊,是啊,有这事,你说吧,我欠你多少工钱?

草生说:六百块钱。

草生看到崔银生笑着看了看司机老王,就挺爽快地把手伸进口袋,说:你记得清楚吧,是六百元?是不是还不止六百元?这样吧,我给你八百元钱,二百元就当是利息好了,可行?

手里攥紧这八百块钱,草生想:润明几次都说要钱要不回来,还一再说崔银生如何如何的坏,如何如何的黑,如今看来不是这么个事啊,敢情这个润明就一次也没有找崔银生讨工钱?

这当儿,司机老王友好地冲草生笑一笑,返身从小轿车里拿出一盒“冬虫夏草”烟,递给草生,说:草生,我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住,得空,我想抽空去看看你,看看你家。

草生不光吃了润明家的小米饭外加莜面烤佬,另外,润明还屁颠儿屁颠儿跑到供销社,买回来两瓶桔子罐头、半斤猪头肉,还有酒。草生把肚皮敞开来,他蘸着油泼辣子一大口一大口吃莜面烤佬;他就着猪头肉,一盅又一盅喝酒,至于两瓶桔子罐头,则几乎是被他一个人消灭了。只是,草生没有喝小米饭,他觉得有酒有肉有莜面烤佬,如果他再喝稀饭的话,他真就是憨货了。

这一顿饭,吃得草生大汗淋漓,丝毫不比他刚才干活轻松。

你疯了?艳梅说。

这是刚才艳梅小声对润明说过的话,结果,这话被草生听到了。当然,艳梅不只说过这样一句话,到后来,艳梅憋不住,几乎是在吼了,全不把专心对付酒肉、桔子罐头的草生放在眼里。艳梅唬着脸对润明说:你显摆什么,你疯了、憨了,又是酒又是肉又是桔子罐头,你想干什么?润明狡黠地给艳梅使眼色,说:草生帮咱们家干活呢,有好吃的不给草生吃,难道给你留着?草生顾不得理他们,照旧埋头大嚼大喝大咽。艳梅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气呼呼指着润明说:你这样显摆,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钱?润明看起来很急,他几次三番给艳梅使眼色,又把眼色使到所剩不多的猪头肉上,说:艳梅艳梅你不要发火,你也吃几口猪头肉吧,你看看,你如果不吃,我和草生可就全都吃了。艳梅气哼哼说:我不吃,我如果和你们一起吃,我不也成憨人了?我要睡觉去。

艳梅果然掉身回屋睡觉去了。

最后,草生把半碗黏稠的桔子汁端起来,“咕儿咕、咕儿咕”一口气倒入进肚腹,尔后一抹嘴唇,才吃惊地看住目瞪口呆的润明,说:润明,怎么不见你吃呢,吃啊,你也吃。

这都是刚才的事情了。

现在,润明也已经心不在焉草草吃完了饭。他们开始聊天。先是不着边际胡聊瞎侃。然后,润明把话题扯回来,扯到崔银生经理身上,扯到矮胖司机的身上。润明怂恿草生点点钱,他说:崔银生这家伙对人可黑,我几次都要不回的工钱,凭你能要回来?而且,他还多给了你二百块钱呢,看看吧,该不会是假钱?草生于是便把八张百元钞票掏出来,一张一张的反复清点,再一张一张对住火辣辣的太阳照。之后,草生对一时间被沮丧弄得无精打采的润明说:是真钱吧。

润明说:是真钱。他妈的。

草生说:崔银生的司机又给了我一盒烟,还是“冬虫夏草”烟。

润明说:他妈的,这司机肯定是憨了。

草生说:是啊,润明你说,司机是不是比我还憨?

润明说:他妈的。

草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张口就骂人,这样不好。

润明说:你这个憨货,你也配教训我?

草生不做声了。

润明本来也不想说话,但他又考虑如果他不再说点什么,他的酒啦肉啦罐头啦,且不是白白浪费掉了?润明想到这儿,脸上强挤出来一些笑意,说:草生,看不出来啊,你的面子可比我大。哥和你商量一下,咱们不垒猪窝了,你和哥去找找崔银生经理。你看,你的工钱是要回来了,可他还欠着哥的工资呢。草生嘟哝道:我不想去,我看见崔银生心里就不痛快。润明说:好我的兄弟呢,你帮帮老哥还不行?草生说:行是行,就怕人家不给呢。润明说:横竖是我要不回来的钱,你陪我去试试,要回要不回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润明说:崔银生肯定是去了乡政府,咱们找他去。

草生说:现在?

润明说:是,现在,马上就走。

草生说:你看看,我喝了不少酒,我想睡觉。

这时,润明心里就有些后悔,猴急猴急说:乡政府又不远,你回来再睡觉也不迟。

草生说:不行,我觉得瞌睡虫子正在咬我呢,咬得我快要受不住了。

说完这种让人生气的话,草生就软里吧唧沿着石条倒卧下去,接着,他张扬起一只晃晃悠悠的手,胡乱把脑袋上的草帽摘下来,顺手遮盖到头脸上,恼火得润明恨不能一把把他提拎起来。

就这样,草生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如果不是润明用脚把他踢醒,草生觉得他还能继续睡下去,也许睡到半夜或者第二天早晨都说不定。

草生睁开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润明一张气急败坏的脸。

润明说:他妈的,崔银生坐车过去了,刚过去。

草生说:你没拦车?

润明说:整个下午我就像傻子一样坐在公路边等他,我能不拦车?

草生说:拦住车没有?

润明说:他妈的,没拦住。

草生说:怎么会拦不住呢,你没有追?

润明说:追了。他妈的。

草生说:追了?看见有人追,司机就没有把车倒回来?

润明说:他妈的,你个憨货啊!

草生说:你看你,你又骂人了。你再骂我,我可不管你的事情了。

润明说:我骂我行不行?我骂我自个儿是憨货行不行?

草生说:行,你骂你自个儿我就管不着了。

润明说:我没有拦下车不说,还被崔银生啐了一口。

草生说:他啐你?他龟儿子欠你钱不还,还啐你?

润明说:他啐了我,唾沫星子啐得我满脸都是。

草生说:他个龟儿子,咱们明天就到县城找他去。

润明说:明天你可一定要陪我去啊。

草生说:哪是。要不还钱,咱们也啐他,啐他一脸一身。

翌日一早,草生迷迷糊糊还在睡梦当中,就被润明的敲门声吵醒了。草生打开门走出来,他看到润明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还穿上了一双平时不大舍得穿的皮凉鞋,很焦急地在他家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草生忍不住笑了,说:润明,这么早你穿戴的这样好,干什么去,咱们不垒猪窝了?

整整一个上午,润明板着一副难看的嘴脸,相反,艳梅倒是非常快活的。艳梅仿如一只肥硕的、怀了孕的大花蝴蝶,围着草生以及逐渐成形的猪窝飘来飘去。艳梅说:润明,你看你就不能搭把手?你和草生抬一下这块石条,我抬不动了。艳梅说:润明你是死人?你快递一下那根细椽,你看我和草生都在猪窝上站着呢。这是在不凑手的时候,凑了手,艳梅就不这样说润明了。艳梅边欢欢实实给草生打下手,边偷空挤眉弄眼嘲笑润明,好像存心要把润明昨天对她的挤眉弄眼还回去。艳梅说:润明润明,你打扮成这样,莫不是要去县城相媳妇?润明润明,你看我和草生像不像俩口儿?润明润明……

在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润名就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站到后来,恼羞成怒的润明恨不得冲过去,一把将草生从成形的猪窝上拉下来,或者,他更想把幸灾乐祸的艳梅一把扼死。

是草生坚持要先把猪屋垒好。润明没办法说服草生。

草生说:我要先垒好猪窝然后才能跟你进城。

草生说:以后我还帮别人家垒猪窝呢,垒不完猪窝就走,会坏了我的名声。

草生说:不然,你一个人去找崔银生?

中午饭自然还是艳梅张罗的。因为垒好了猪窝,心情畅快的艳梅不光蒸了莜面烤佬,做了油泼辣子,还报复润明似的又买回来半斤猪头肉,两瓶桔子罐头,外加一瓶白酒。只是到吃饭的时候,润明是说死都不让草生喝酒了。润明的两只手紧攥着酒瓶子,哼哼叽叽对草生说:我给你留着,留着咱们从县城回来再喝。草生咂吧咂吧嘴唇,求援似的把目光投向艳梅。这回,艳梅没有再帮他说话。

吃罢饭,他们就动身了。

去县城去得很顺利,润明和草生搭了辆往县城运砖头的“专”车,个把小时的工夫就到了。

找崔银生经理其实也顺利。

今年春季,润明在他朋友的同学的朋友介绍下,领着草生、三小和猴娃来到县城打工。具体地讲,他们四个人最终是找到县建筑公司的包工头崔银生。他们的工作简单单纯,无非是推平车、拌水泥、搬运砖头等等侍奉泥工师傅的苦力活计。工钱事先就已说妥,每人每天包吃包住,外加六十元。就这样,他们四个人像牛一样干足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的早晨,崔银生就不让他们干了。原因后来润明才知道,是因为比他朋友的同学的朋友面子更大的人介绍来一大帮民工给崔银生。当时,润明就傻了。傻过之后,润明觉得工钱很重要,不然,他没办法向另外三个人交代,再就是,如果他要不回工钱,他的脸面往哪儿搁?不料,崔银生两眼往上一翻,开口说道:工钱?你还有脸向我要工钱?我还没有让你们包赔材料钱呢,况且,我还把你们几个包吃包住了,走吧走吧快走吧,我正忙着呢。

想到这里,润明开始有些底虚了。

但是直到现在,润明也没有弄明白,崔银生为什么要说出让他们赔材料钱的话来。材料是他们搬运的,也是他们配制的,可这些材料早就变成了一堵一堵的墙面,他们并没有浪费什么啊!如果崔银生黑了心,硬说他们浪费了料,或者是配制错了料,让材料变成废物扔掉,那么,今天不要说讨工钱,恐怕还得从自个儿的腰包里倒贴进去一些呢。

太阳很毒。

现在,润明和草生已经站在了当初他们做工的这幢楼前。眼前这幢六层楼房的建筑,再一次让润明心酸了。润明呆呆地站在那儿,他看到这幢当时还没有完成主体工程的楼房似乎早就该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完整、漂亮、大方,他还看到起起落落的龙门架上,正有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往楼层里运送一车一车的白灰,显然是要抹白墙面了。在二层楼房到三层楼房之间的墙体外侧,是一长排看起来很牢固的架板,架板上,八九个工人或坐或蹲或站立着,用刷子往已然水泥抹面的墙壁上粉刷乳白色的漆。还有楼顶上安装避雷针的工人,还有笑声,还有打闹声……,润明想,如果他们四个人能一直干下来,他们如今也该是站在或跑在这个工地上啊。这样一想,润明觉得他心酸的快要不行了。

走吧。草生说。

咱们老这么站着,让人以为咱们是两个憨货。草生又说。

润明忽然变了脸,无端地指着草生戴得草帽,恶狠狠说:你为什么老戴着它,你不嫌戴着这顶破草帽败兴?草生委屈地张了几回口,才说: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戴?润明凶着脸,道:你个憨货,你爹还给你留下一孔窑洞呢,你为什么不一块儿背出来?草生更加茫然地嚅动嘴唇,却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草生看到润明赌气地一跺脚,说:回,咱们回吧,工钱我不要了。

草生说:不要工钱了?

润明说:不要了。

草生说:不要工钱你来干什么?

润明说:我一看到这幢楼房,就想哭。

草生说:想哭你就哭吧,不过,哭归哭,工钱还得要。

润明说:你个憨货啊!

如果不是小轿车的喇叭声,如果不是司机老王从车上走下来,走向草生,润明和草生可能真的就回去了,因为说到底,草生都是拗不过润明的,况且,崔银生欠的还是润明的钱,润明都不准备要了,草生想他还犟个鸟。可是,小轿车的喇叭声这时候偏巧响了,司机老王也已经笑眯眯地走过来。

看到司机老王,润明的脾气一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人也一下子变得虚怯了,竟然把头低了又低,大有往草生的身后躲一躲的意思。偷空拽草生的后衣襟,低声低气说:草生草生,咱们快回去吧。

司机老王说:草生?果然是你草生,你来县城干什么?

草生说:我来跟崔银生这个龟儿子要工钱。

工钱?司机老王说,工钱崔银生昨天不是给过你了?

草生说:他还欠着润明的工钱呢,是润明硬拉着我来的。

司机老王说:润明?这个人就是润明?

草生说:是啊,润明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样?

润明埋头吱唔道:啊,啊,不要了,我不要了。

草生咧嘴笑说:你还说过人家老王是憨货呢,崔银生欠你的工钱你都不想要了,你说你们两个谁是憨货?

润明是真急了,眼睛惶惶怯怯瞟了一下司机老王,说:我说过这话?你个憨货可不敢瞎说。

司机老王淡淡一笑,说:欠债还钱嘛,我给崔银生打过手机了,他马上就会下来。

润明偷空又拽草生的后衣襟,压低声音说:好草生呢,钱咱不要了,回去吧。

但是,草生现在偏偏犯了犟,他站在那儿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这样,他们仨人看到崔银生兔子似的从楼梯口处蹦跳着下来。然后,这个平时牛皮哄哄的人满脸堆笑,一溜小跑朝他们这边奔过来。

其实,润明从见到司机老王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草生为什么能从崔银生手里讨回工钱,这时,他更明白了,崔银生不是不会笑,崔银生的笑脸压根儿就不是给他和草生这种人准备的。一时间,什么自卑、沮丧、自轻自贱、自作自受等等不好听的话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压迫得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润明再一次拽草生,谁料,他的手刚刚触及到草生的后衣襟,就被草生不耐烦地一甩给拨出去了。草生呆呵呵看着笑容满面的崔银生,自言自语嘟哝道:日的,我当这龟儿子不会笑呢,他也会笑?

崔银生刚要说话,被司机老王抢了先。

司机老王打趣道:崔经理,草生叫我司机老王呢,你也这样叫吧。

崔银生愣一愣,随即说好,并且走上前来,在草生的肩头上友好地拍了几拍。

草生说:咦,你不是司机老王?

司机老王笑说:是啊,我就是司机老王。

崔银生接口说:司机老王几次提起你,说你是好人,还说他要交你这个朋友呢。

草生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可是,润明偏要说他是憨货,说他比我都憨。

崔银生说:润明说司机老王是憨货?

草生说:是啊,他这样说过,他嫌司机老王几次给了我烟,没有给他。

司机老王不动声色笑一笑。

润明牙疼似的捂着腮帮子蹲下来,瞧他那架势,是恨不能寻条地缝立刻钻进去的意思。

崔银生瞪起牛眼看润明,说:你个王八犊子,杂碎。

草生抢过话头,说:你骂人?你快拿出工钱来。

崔银生愣道:工钱?工钱不是给你了吗?

草生说:是润明的工钱,润明的工钱你就不给了?

崔银生这才又把眼光瞄向蹲在地上的润明,脸色很快又变得不好看了,说:润明,你他妈的敢骂司机老王?你是不是活够了?你还想要工钱吗,要你娘的个脚!润明低头无语,他实在是无话好说了。倒是草生忍不住了,怒道:你个龟儿子还敢骂人?你龟儿子欠了润明的工钱不给还敢骂人?润明你拿主意,他不是啐你了么,啐了你满脸的唾沫星子,咱们是不是也啐他?你说咱们是先要工钱还是先啐他一脸一身,你说话啊,你这个憨货,真的是憨了?

润明不做声。

后来润明总算说话了,就那样蹲在地上,埋着头,叽叽啦啦挤出一句话:回吧,咱们回去吧。

草生丧气地冲司机老王说:你看看,这个人真的是憨了,憨透了。

在这样燥热的太阳光下,司机老王早就显得不耐烦,草生看到他只是招了招手,崔银生就像狗一样急巴巴跑过去了。二人低低地说了些什么草生当然没有听到,但他看着崔银生的这种哈巴狗样,心里就解气。

然后,司机老王冲草生点点头,驾车走了。

再然后,崔银生黑着脸,把六百元钱交给润明。

崔银生黑着脸,说:给——

润明蹲在地上,脑袋依然无筋无骨一样放在两腿的中间,看都没有看崔银生一眼,只把手掌探出来,接钱在手后,再疾速把手掌连同钱钞缩回去。

草生:不行,你为什么只给我利息,不给润明利息呢?

崔银生一愣,继而恼怒地低骂一声:他妈的。

润明深埋着头,又抬手接过去二百元钱。

草生:润明你说,咱还啐不啐这个龟儿子?

润明:不啐了,不啐了。

草生:可是我想啐。我现在很想啐人。

润明:憨货啊,你要实在想啐人,就啐我吧。

草生:你又骂我憨货?我帮你忙呢你还骂我是憨货?

这之后,润明就一个人先回去了,原因是崔银生说司机老王想请草生吃顿饭。开始草生不依,说我们俩是一块来的,要请吃就都请,要不请就都不请,哪有请了一个不请另一个的道理?草生这一点上表现的十分仗义,十分固执,他说:何况,润明还是村委会主任呢,村委会主任司机老王都不请,单是请我?最后,崔银生被草生磨搅的没办法了,他鄙夷地看看龟孙似的缩在一旁的润明,咬着牙唬脸答应了。可是,草生没有料到润明会不去。润明坚决不去,说到死也不去。草生没办法了,气得连骂了润明几声憨货。

看看天色尚早,草生一个人在县城的大街上遛了几圈。

晚饭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吃的。他们计有:草生、崔银生、司机老王。这一顿饭,草生吃得少滋无味。这个少滋无味,并不是说饭店的档次不够高,也不能说是酒菜的质量没有上去,是草生吃不习惯,他压根儿就没有吃饱。草生几次三番想:这样的饭菜还能让人吃饱?吃到中途,又有人给司机老王打电话,这已经是司机老王的第六个电话了。草生发现,这个电话和前五个电话不大一样。前五次接电话时,司机老王该吃吃,该笑还笑,可是这个电话让司机老王愣怔了那么一会儿。随后,司机老王让崔银生替他招待草生,还让崔银生明天一早找车把草生送回家。说完这些话,司机老王就急匆匆走了。挨到结账,着实把草生唬了个半死。草生憨是憨,可也还没有憨到不识数儿,他大着舌头,看到崔银生把三千多元钱甩废纸一样甩到饭桌上。

这是县城的“南海岸”,一家专门经营海鲜品的大酒店。

这顿饭对草生来说,印象比较深的有几件事。其时,草生看到崔银生坐在那儿品着茶水,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也就点燃一颗“玉笛”烟,一边心安理得地抽,一边在心里回味着这几件事。

一是酒店的楼房,整整十二层高呢,这是草生一层楼一层楼数过的。

二是,酒店门口站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只要有人走进这道门,她们都会用鸟叫一样好听的声音说:您好,欢迎光临。当然,她们也微笑着这样对草生说了。

三是酒菜。酒是草生喝不惯的酒,听说还是从外国运回来的,味道怪怪的,草生当然看不上多喝。菜几乎没有一道好菜,勉强可以让他吃的,无非是龙虾和那条海鱼,至于什么蜘蛛一样的大螃蟹、鼻涕一样的鲍鱼汁,草生是碰都不想碰一下的,这些,草生看着都觉得恶心。他们刚坐下的那会儿,司机老王也是推让了草生一下的,草生没有客气,张口就要出红烧肉,结果,这个饭店竟然没有。草生当时没有说什么,可他心里是不高兴地想了:没有?怕是他们不会做吧。

于是,草生又想到了刚才的三只龙虾。

三只足足有巴掌大的龙虾被人从中间顺顺剖开,每人一只摆放到他们面前。

草生吃了,吃得虽说不太顺口,还算过瘾,因为这龙虾除过薄薄的一层硬壳外,余下的都是瓷瓷实实的肉了,这很对他的胃口。等到草生把龙虾吃完,他才发现司机老王和崔银生都还没吃呢,都奇奇怪怪看他的嘴巴,看他的两只手,好像他一时之间变成了怪物。草生把双手中各持半片的虾皮丢到桌面上,说:这虾不错。司机老王说:本来想好好请你吃顿饭,可是看起来,这儿的饭不太合你的胃口啊!草生没有接口,他眼睛盯着司机老王盘子里的大龙虾,心里倒想:白吃的饭我还嫌什么?不嫌了,不嫌了。

草生说:我都吃完虾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吃?

草生说:你们是不是不爱吃这虾?

草生说:噢,我知道了,你们肯定都不爱吃。

结果,他们稍一推让,草生一口气又吃完另外两只虾。

因为眼睁睁看到崔银生把三千多元钱甩出去,草生心里对崔银生的看法就变了。甚至,草生这会儿想,司机老王也是不够意思的,他口口声声说要请自己吃饭,到了儿,饭还没吃完他就先跑了,他这不是捉弄崔银生吗?还有润明这个憨人,他为什么要在背后说崔银生的坏话呢?崔银生一顿饭三千大几还舍得往出掏,难道偏偏会欠着你的六百元工钱不给?继而再想:好你个润明,当初你领着我们几个人出来做工,工钱是你谈的,说好工钱也是你负责往回要,你个龟儿子是不是就没有和崔银生讨要工钱?或者,你是不是先推说崔银生不给工钱,然后你再一个人把工钱要回来独吞?

草生认真地对崔银生说:你是好人。

崔银生显然是在想别的事,没有听明白草生说什么,就问:草生你说什么?

草生说:我说你是好人,大好人。

崔银生怔一下,忽然和颜悦色笑了。

草生说:你不该多给润明二百块钱,凭什么多给他?

崔银生说:我听你的,你不是让我给吗?

草生说:我这会儿后悔了。

崔银生说:不说了,不就是二百块钱的事?

草生说:你啐过他?你早就知道他是熊货?

崔银生说:知道。

草生说:这就对了,不然,你为什么不啐我?

崔银生说:是啊,是啊。

草生说:他在背后还骂你,骂司机老王,要不,我帮你们骂他一顿?

崔银生说:你敢?他可是村委会主任。

草生说:球,他算个球。

崔银生看起来是被草生的话感动了,他说:草生啊,你是个好人,实受人,司机老王说了,让我以后多关照你呢。我现在正和县政府谈一个大工程,谈妥后,就把你接过来,你在我的工地负责收材料,或者也可以负责保管材料,两样都是轻省的活儿,两样随你挑,用你这样的实受人,我放心。草生的眼睛立刻潮湿了,点头说:行。崔银生说:咱们走吧。草生又低眉顺眼说了声行。草生原以为崔银生是要送他回工地睡觉了。说心里话,草生其实也是挺留恋那十天的工地生活的,大家伙儿一起干活,一起吃现成的大锅饭,十几条汉子挤住在水泥地板上睡觉,那是天堂一样的活法啊!却不是。崔银生打了一辆车,把草生带到一家歌厅。

这家歌厅叫“红玫瑰”。

草生憨归憨,他还懂得害臊。

这种地方草生以前是听人说过的,可他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有一天竟也会来这种地方。草生懵懵懂懂紧跟在崔银生的身后,脸子无端地燃烧着,那种感觉,就如同是把他的脸面放在炭火正旺的灶口上烤一样。人就变得拘谨起来,走路拘谨,说话拘谨,就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了。

他们进入歌厅双开的红门,然后穿过大厅,来到了后院。这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让草生觉得奇怪的是,“红玫瑰”的大门敞开着,门里门外却没有人,一个都没有。没有人招呼他们,更没有人鸟叫一样好听地对他和崔银生说:您好,欢迎光临。这让草生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可是走到后院,情况就不一样了。

后院里人很多,而且多数是年龄不大的女孩子。

一盏瓦数很大的带有玫瑰花图案的灯高悬在后院的屋檐下,院的中央,是一张圆形的大饭桌。草生看到,除过对面位置上的一个年轻后生外,其余的七八个,就都是长相一个比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了。这些人显然都是刚刚吃过饭,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桌上的剩菜剩汤。这当儿,草生听到一个女孩子惊喜地叫出一声:大哥来了?就绕过桌子飞快地跑过来,鸟一样将头将脸将小巧的身子往崔银生的怀里钻。

草生看得目瞪口呆。

崔银生抚摸小猫小狗似的抚摸着怀里的女孩子,对那个长相丑陋的后生笑说:吃过了?

后生说:吃过了,刚吃过。

崔银生向那个后生介绍说:我的一位兄弟,带他过来玩玩。

这时,草生又听到黏在崔银生身上的那个女孩子说话了。她说:大哥哟,你的兄弟为什么晚上还戴着顶破草帽呢?看起来,他倒象公安局的便衣警察。

众人一哄都笑了。

他们走进后院的一间小包厢。工夫不大,五、六个女孩子们也都稀稀落落跟进来了,她们说着、笑着,团团把崔银生包围起来,毫无顾忌地和崔银生拉拉扯扯、打情骂俏,一看,就是那种很不一般的关系,看得草生越发不自在起来。后来,草生爽性就不看了,他埋头坐在沙发上吃东西。

可吃的东西着实不少,刚进包厢那会儿,崔银生就已经要了啤酒,要了花生瓜子和三四样水果,这会儿,这些东西几乎都把宽大的茶几摆满了。可是现在,草生吃得心不在焉。

崔银生说:兄弟,我说草生兄弟。

草生说:你叫我?

崔银生说:我不叫你叫谁?

草生说:有事?

崔银生说:你挑一个小妹妹吧。

草生说:挑?你是让我挑?

崔银生说:是啊,你随便挑一个。

草生说:挑一个做什么?我不挑。

这会儿的草生委实有些窘了,还有的,就是无缘无故的虚怯。窘再加上虚怯,使得草生无端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一味地深埋着头,胡乱抓起几粒瓜子再丢下,胡乱拿起一颗苹果然后又放下,最终,草生举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象喝药似的仰脖一口气送入腹中。

崔银生笑了,对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说:你们看,你们看啊,我兄弟都不好意思了。又说:你们谁乐意过去陪陪我兄弟?崔银生的话音刚落,立刻,除了先前偎在他身上的那个女孩子外,其余的忽啦啦争先恐后一齐扑向草生。草生慌了,他是真的慌得没办法了,虚张声势大喊道: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把个崔银生看得哈哈大笑,说:黑玫瑰留下吧,其余的下次再照顾你们。

于是,这间包厢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很快,四个人又减掉了两个,原因是崔银生和他的白玫瑰又重新开了间包厢。

草生有些害怕了。崔银生和他的白玫瑰刚一出门,黑玫瑰就诡秘地笑着站起来插好门。她一插门,草生就紧张,就害怕。寻思:她插门想干什么,不会是想抢我的钱吧?

下面,是草生和黑玫瑰的对话。

黑玫瑰:傻哥哥,你愣着干什么?

草生:我是你哥哥?不是啊,你肯定认错人了。

黑玫瑰:傻哥哥,你晚上戴草帽干什么?

草生:不干什么。

黑玫瑰:我替你摘了吧。你看,摘了草帽多凉快。

草生:凉快是凉快,可是我不习惯。

黑玫瑰:摘多就习惯了,就像你第一次来歌厅,下回来就好了。

草生:你知道我这是第一次来?

黑玫瑰: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草生:这地方不好,我知道。

黑玫瑰:这儿挺好呀,有什么不好?

草生:我听说了,这儿的女孩子卖×。

黑玫瑰:你看你这人,说得有多难听。

草生:你不卖吧?我看你这个人挺好,不像。

黑玫瑰:闭上你的嘴。

草生:你如果也卖,该去找崔银生,我可没有钱给你。

黑玫瑰:你这人真没劲。

草生:我有劲啊,谁敢说我没劲?

黑玫瑰:你如果有劲,就不要说废话了。

草生:啊呀,你脱我的衣服干什么?

草生:啊呀,你还脱?

草生:天爷爷啊,你怎么把你自个儿的衣服也脱了?

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草生全身心地深陷于这间拥有粉红色暗光的小包厢,深陷于黑玫瑰为他营造的这一方温柔乡之中,他再作声不得,事实上,他也再不想说多余的话了。倒是黑玫瑰一个人说话,隔一会儿说一声,隔一会儿又说一声。黑玫瑰说:哥哥啊,这儿。黑玫瑰说:哥哥啊,是那儿。黑玫瑰说:哥哥啊,你应该这样。黑玫瑰说:哥哥啊,你应该那样。黑玫瑰说:哥哥,我的亲哥哥啊!直到最后的最后,草生才终于是拼足力量,大声呐喊出一句:娘啊——

次日一早,崔银生果然找来一辆车,专程把草生送回了家。

草生想在润明跟前显摆一下。

这样的想法,是草生看到润明他们时方才有了的。草生远远儿看到了润明、三小和猴娃,他看到他们三个人坐在昨天他和润明垒好的猪窝的顶棚上,他们显然是在瞎侃瞎聊。除了瞎侃瞎聊,草生猜不到他们在一起还能说出些什么正经话来。可是,草生很快就看到他们都盯住他坐着的这辆小轿车。一时间,草生觉得他坐着的这辆小轿车变成一块移动的、巨大的磁铁,而他们三个人的脸面,都变成了一块铁。草生于是决定提早下车,他想,从润明家到自己的家,不也就是几十米远的坡路吗?

小轿车停下来,几乎就停在润明他们伸手可触的公路旁边。草生显摆十足地冲润明他们笑一笑,他看到他们三个人这会儿都变成了哑巴,六只眼珠子仿如是六根坚硬的木棍,一律在这辆小轿车和他的脸上轮番乱戳乱捣。草生顿觉身上一阵的舒坦、慰贴,从容下车。

司机掉转车头,一鸣喇叭,去了。

草生回转身,朝他们几个憨憨一笑。

啊哈——,这不是草生?润明说。

我刚才说什么了?草生牛皮了,草生抖了,润明说。

你们还不信?润明说。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同差不多所有的日子一样,草生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然后揉着惺忪的眼皮从土炕上爬起来,然后无精打采造饭喂饱他自己的肚子,然后把那顶半新的草帽稳进脑袋。

然后,草生蹲在门口晒太阳。

太阳一一如既往地好。

草生的心情原本也不错。他想,人如果吃饱了饭睡足了觉心情还是不好,那他肯定就是憨货了。况且,草生现在不光是吃饱睡足的事情,他既有那天晚上的一顿饭,还有天仙女儿似的黑玫瑰可以想一想,草生觉得,想,有时候也是需要资本的。可是很快,草生的好心情就被人赶跑了。

赶跑草生好心情的,是7岁的蛋蛋和5岁的毛毛。

蛋蛋是毛毛的哥哥,他们俩都是三小的崽仔。草生如今看到蛋蛋就心虚,因为蛋蛋灵巧活泛的小嘴巴像了他娘,说起话来既快又稳,还会变着花样绕着圈儿骂人。草生最草鸡的事情就是被人骂了,一被人骂,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变成一颗气球,一时三刻就会被一口一口的骂声吹大。眼睁睁地看到蛋蛋扯着他的妹妹毛毛奔他这边来了,草生站起来想躲进屋去。草生思忖:我躲进屋去你还骂?你要是还骂我就关了门,关了门你还是要骂的话,我就装睡装听不见,看你能骂到几时?可是还没等草生走进屋,蛋蛋的声音就先一步到了。

蛋蛋亮起童稚的嗓门,他这样说:

下雨呢,打泡呢

王八戴得草帽呢

草生无可奈何看着蛋蛋。蛋蛋纠纠地挺着他的小胸脯子,开裆裤口处,耀武扬威倒垂着一挂小男人的物件,每一个字从他的嘴里挤冒出来,他的胸脯子还有小鸡鸡都会用力往前挺一挺。草生想这孩子可真够精神的,如果他不是拐着弯儿骂人,倒是有些看头,可他分明是在骂人啊!先是蛋蛋一个人喊骂,很快,蛋蛋的妹妹毛毛也学着她哥的样子,也挺胸脯子,也挺小肚子,也绕着弯儿这般骂他。内容倒是没有变,返来复去只有这么两句。

草生的脑袋开始往大里涨。

草生说:现在下雨吗?

没人搭他的腔。

草生说:现在打泡吗?

没人搭他的腔。

蛋蛋和毛毛这时候已经松开相拉着的手,他们起劲地拍手跳着、笑着、看着、挤眉弄眼着戏弄草生。后来,草生实在是头大的没办法了,只好抬手摘下草帽。那一刻,草生得意地看到蛋蛋和毛毛同时闭了口,他们吃惊地愣在那儿,好像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会摘掉草帽。草生忍不住笑了,想,摘掉草帽其实很容易啊,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摘掉草帽呢?现在让他们再骂吧,骂啊,哈哈——

不料,蛋蛋也就是愣怔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又跳着脚变换了内容。当然了,毛毛是很聪明的孩子,她一听就会,一学就像。

蛋蛋和毛毛这样说:

高高山上一根棍

痛快一阵是一阵

高高山上一根棍

痛快一阵是一阵

高高……

现在,草生觉得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一丁点儿的办法都没有了,他目瞪口呆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快活无比的孩子,只觉得脑袋瓜子里已然刮起了风,刮起了大风。大风呼呼啦啦怪叫着,夹裹满灰尘和纸皮树叶,昏天黑地在他的脑壳里翻搅、折腾,竟至使他挪不动脚步。草生想这下完了,这下他可能真的快要死掉了。

草生当然没有死掉,搭救草生的,是润明。

那一刻,草生看到润明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冲过去,一巴掌就把蛋蛋给打飞出去了。蛋蛋从地上爬起来,刚要跑开,润明骂骂咧咧大踏步赶上前,第二次把他打飞出去。草生还看到,在润明第一次把蛋蛋打飞出去的时候,毛毛其实已经吓呆了,吓哭了,即便是这样,润明也没有放过她。润明两次放飞了蛋蛋,第三次,他放飞的就是毛毛。

蛋蛋和毛毛哭着走了。

草生说:润明你打人?你打两个娃娃?

润明说:让他们长长记性。

草生说:长记性就该是打?你不心疼?

润明说:这是我替三小打的,替三小教育他们。

草生说:娃娃就该是这样教育?

润明说:你说,娃娃应该怎样教育?

草生说:怪不得你少儿没女,他们是怕你这样教育呢。

一句话捅到润明的心口处。润明不高兴地白了草生一眼,气淋淋说:你个憨货,你个没成色的憨货,真是憨到家了。

草生说:你骂我?你看你,我的脑袋刚好了一点,你又骂我?

他们来到润明家的院子里。

在路上,润明就告诉草生,说三小和猴娃在等他。润明说:三小和猴娃早早就过去了,他们去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呢。润明气恼地说:他俩找你就找你吧,为什么非要到我家的院子里去呢,他们又不是找不到你家,害得我婆娘天麻麻亮的时候出来倒尿盆,吓了一跳,把个尿盆摔破了。草生不相信润明说的话,反驳道:你婆娘摔了尿盆是你婆娘的事,三小和猴娃去你家的院子里是他们的事,你无来由的赖我?润明更加气恼了,说:为个尿盆我会赖你?你想一想,你昨天是不是说过崔银生和司机老王要来看你?你是不是说过要帮他们两个讨工钱?还说让他们今早在我家等你?你这个憨货,昨天刚吃过人家的猪头肉,喝过人家的一瓶酒,睡过一觉你就不记得了?草生一想,的确是有这事,就任由着润明唠叨,再不搭他的腔了。

这当儿,草生看到三小和猴娃端坐在猪窝的顶棚上。

草生又看到,艳梅撅腚弓腰扫院子,她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成心把手里操持的扫帚飞舞得哗哗啦啦乱响。扫院子?草生想,院子又不脏,艳梅她总扫院子干什么?草生正这样想着,就看到艳梅把手中的扫帚丢掉了。艳梅耷拉着一张比较难看的脸子,朝他们两个走过来。

艳梅说:说好到乡里去捉猪崽,你还不走?

润明说:啊,啊,这就走。

艳梅说:要走就快点走,磨叽个什么?

润明看了三小和猴娃一眼,又说:啊,走,这就走。

艳梅说:记着,要三只公猪崽,两只母猪崽。

润明迟迟疑疑又啊出一声。这时,猪窝顶棚上的三小说话了。

三小说:润明你先不要走。

太阳已经很晒人了。在相当晒人的太阳光的燎烤下,三小和猴娃像两根早早被人摘下,然后又放到一旁晒烤了半天的蔫黄瓜,一个一个从猪窝的顶棚上滑溜下来。草生看到,三小和猴娃的头脸上都爬满细密的汗珠子。相比之下,猴娃毕竟年轻几岁,经得住晒,除了头脸上的汗珠子外,其他就没什么了。而三小不光是这样。三小除了头脸上的汗珠子外,贴身背心的前胸后背处都是湿淋淋的汗渍,就连屁股底下连同裤裆部位,也都洇湿了一大片,好像他持久地坐在猪窝的顶棚上,就是为尿湿一次裤子。草生咧开大嘴笑了,转身讨好地对艳梅说:你看看他们两个,为什么偏偏要坐在猪窝的顶棚上,他们站在院子里不行?他们坐在屋檐下不行?刚垒好的猪窝,要是让他们两个坐塌,又得我和润明忙活半天了。

艳梅没有搭理草生,恼火得眉间憋出一块大大的结,说:三小你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不让润明走?

三小说:润明不在,我怕待会儿崔银生来了不认账。

艳梅说:他会不认账?有草生在呢你还怕?

三小说:草生是个憨人,我怕他到时候说不清楚。

草生在一旁听得这话,不高兴了,说:三小你说清楚,咱们俩谁是憨人?你儿子蛋蛋和你闺女毛毛刚刚才骂过我一顿,你现在也骂我?我回去了,我回去了,你们工钱的事再不要来烦我。说话间,草生果然甩手就要走。猴娃赶紧拥住草生打圆场。猴娃贴着草生的耳朵说:三小不让润明走,其实是想打扑克牌呢,你想想,润明要是走了,咱们三个人还怎么打?他也就是找个借口留住润明,你就当真了?话毕,猴娃故意大声说:草生你不能走,你走了,崔银生来了谁帮我们要工钱?

三小这时候也急了,说:我是骂润明呢,你看你草生急什么。

草生一本正经对三小说:你骂润明?为什么?

三小说:是他带我们出去打工的,工钱要不回来,我还不骂他?

草生又说:你留住润明,真的是想打扑克牌?

三小怔一下,旋即说是。

草生说:噢,我知道了,你们又想捉弄我。

艳梅早就脸红脖粗地杵在那儿,见状,冷不丁的冲润明嚷道:你到底去不去捉猪崽?

润明怒道:捉?捉你娘的个脚。

这是第一天。

当艳梅气急败坏回到同村的娘家后,他们四个人就盘腿坐进比较凉快的猪窝里开始打扑克牌。他们从正午一直打到了天黑,还是没能等到崔银生和司机老王。最后的结果是,四个人当中有三个是不高兴的,只有草生一个人高兴。

草生的高兴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他破天荒地赢烟了,而且赢了很多。

二是三小的婆娘在他们打扑克牌的中间找进猪窝。草生以前只以为这婆娘是嘴皮子厉害,他不晓得这婆娘手也是厉害的。当时,她不声不响悄悄钻进猪窝,突兀地怪叫一声扑上去,一下子就把润明的脸抠挖出四五道血手印。草生觉得很解气,他认为润明抬手打两个娃娃,说到底总是不对。那个时候,其余三个人的神情都是愣愣的,包括润明在内,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婆娘会来这一手。只有草生,情不自禁叫出一声:好——。草生又想:如果艳梅在,可能会更热闹一些。

这是第二天的下午。

从早晨7点钟到现在的下午2点钟,他们已经整整打了7个小时的扑克牌。当然了,结果只能是同昨天下午差不多,四个人当中有三个人不高兴,只有草生一个人高兴。草生赢烟了,赢了很多,如今,他面前横着、竖着、摆着、躺着、摞着的都是烟,草生的两只小耳朵根上,炫耀似的也各自夹着一颗烟,他上衣口袋里原本已经空了的烟盒里,自然已早被添塞得满满当当。草生头昏脑涨地抽着赢来的烟,暗忖:这烟,足够他抽好几天了。

事实上,中间润明也是连着赢了几把牌的,把个草生输着急了,输得不想再玩了。三小和猴娃就赶紧打圆场,你一言我一语指责润明,说他偷牌耍臭使奸真不是个好东西。润明张口结舌委屈得没办法。润明很快发现,他们后来打扑克牌竟成了三打一,是草生他们三个人联合起来打他一个,这样的玩法,他如果不输扑克牌,不输烟,那才叫怪。于是,这次是轮到润明不想玩了。三小和猴娃当然不可能放他走,都憋着一股气说你不玩可以,你把崔银生欠我们俩的工钱结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当我们俩想玩?末了,润明又听到他俩小声嘀咕,说这样的玩法,只有傻瓜憨货才想呢。润明无话可说了。

当初,润明和草生在搭造猪窝时,就在靠近公路一侧的方位留下一个通风口,现在,这个通风口派上用场了,它变成三小和猴娃的瞭望口。从昨天下午到如今,三小都占据在通风口的一旁。他隔时就会扭头朝外面看上一看,望上一望,而猴娃占据的,正好是正对通风口的位置,他不需要像三小那样费劲,只要抬头平视就可以看到从眼前至将近一公里的县城方向的来路。可是,好点的车没有来过,一辆都没有,昨天下午最好的是一辆吉普,两辆半新的工具车,今天,比昨天都不如,除了三辆相随而过的农用车外,余下的,就只有一辆快要睡过去的破牛车了。

看起来,润明、三小和猴娃的耐心已经被消灭的差不多了,他们都变得垂头丧气,一个个话都懒得说了。但是,扑克牌肯定是不能不打的,只要草生还乐意打,他们就没办法不奉陪。

终于,草生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他疲疲沓沓一推面前的牌,说:不耍了,没意思。一句话,竟至使得他们三人如释重负。

草生接着说:不耍了,你们都是憨货,我不想和憨货耍。

他们立刻面面相觑。

次日天刚闪亮,草生就被润明、三小和猴娃从被窝里拖起来。草生心里老大的不情愿,睡眼朦胧说:噢,我知道了,你们昨天前天都输了烟,不服气是吧。润明说是啊,走,咱们再去耍。可是草生不想耍了,如今他只想再睡一会儿觉。不由分说,润明和三小一人挟起草生的一条胳膊,连拖带拽就把他弄到窑洞外边。猴娃站在一旁只是叽叽咕咕坏笑,并没有上前搭手。临出门,猴娃顺手从土炕上捡起草生的草帽,他知道,若不把草生的草帽给带上,草生肯定还是要回来的。

直到爬上停在公路旁边的一辆小四轮车,直到小四轮车突突突突地叫嚣着朝县城的方向驶去,草生方才揉着虚肿的眼皮醒过神来。

在路上,他们有过三次对话。

润明说:草生,艳梅又要给你说婆娘了。

草生说:好么。

三小说:艳梅要给草生说婆娘,就说个好的。

猴娃说:嘿嘿——

草生说:不是瘸子?

润明说:不是。

草生说:不是瞎子?

润明说:不是。

草生说:比过比不过黑玫瑰?

润明说:你几次提起黑玫瑰,谁知道她是丑是俊?

三小说:是啊,今日得空,带我们看你的黑玫瑰去。

猴娃说:嘿嘿——

这是第一次。

三小说:草生,想不到,你打扑克牌打得那么好。

猴娃说:是啊,两天你赢了我们至少六七盒烟。

润明说:嘿嘿——

草生说:今日得空,咱们再打?

猴娃说:打,得空就打。

三小说:可你不能总是赢我们。

润明说:嘿嘿——

草生说:润明你笑什么?

这是第二次。

猴娃说:润明,草生真能要回工钱?

润明说:你这叫什么话?

三小说:嘿嘿——

猴娃说: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润明说:草生要回工钱,另外还有二百元利息,假的?

猴娃说:这倒不假。

润明说:草生帮我要回工钱,也有二百元利息,假的?

猴娃说:这也不假。

三小说:嘿嘿——。

猴娃说:可我就是不相信,崔银生能给草生面子?

润明说:你蠢吗?他不是给草生面子,是给王县长。

草生说:谁?谁是王县长?

三小说:嘿嘿——

润明说:草生你不要听他瞎说,反正是欠债还钱的事。

草生说:对,润明说得对。

猴娃说:我倒不一定硬要利息,能讨回工钱就行,三小你说呢?

三小说:嘿嘿——

润明说:草生面子大,别说二百元利息,就是再多,只要他开口。

猴娃说:那不是讹人吗?我不干,草生你也别干。

草生说:还是猴娃讲道理,不讲道理,不就成憨货了?

润明说:懒得理你们,等讨回工钱,我还得去捉猪崽呢。

三小说:嘿嘿——

这是第三次。第三次说话,他们都没有像前两次那样说得肆意、尽兴和无遮无拦,因为他们现在站在他们曾经做过工的这幢楼房前。他们站在这幢楼房前已经好一会儿了。他们各怀心事看着这幢楼房说话。春季他们离开的时候,这幢楼房的主体工程还未完成,仿佛是在眨眼间,这幢六层高的家属楼就长大了,长成了,长得俊俏了,如同一只丑小鸭倏忽之间变成了一只白天鹅。虽然,润明和草生前几天来过,可如今的情形和前几天的情形肯定不一样了:乳白色的楼房外墙粉刷一新;庞大的、高耸入云的龙门架已然拆除;有人在阳台上探头探脑安装玻璃;有更多的人在拆除临时搭造的简易工棚和往起砌院墙。润明心里的难活再一次被勾起来,他扭头看三小和猴娃。润明察觉到,面对这幢楼房的变化,三小和猴娃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三小说:他妈的,这楼房。

猴娃说:这楼房,真他妈的。

四个人都知道,崔银生上午刚上工和下午快完工的时候,一般都会守在工地上的。上午,崔银生是要来规定工人们当天需要完成的定额,下午临收工,他则要来验收,其它时间,就比较难说了。润明朝三小低语几句,三小便颠儿颠儿跑向砌院墙的工人。一打听,崔银生果然就在这幢楼房里面,至于在几单元几楼几号,工人们就说的没有准头了。于是,他们四个人在这幢楼前一字儿排开来,就那样崔经理、崔银生经理高一声低一声吼喊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崔银生早就发现了他们四个人。

草生喊:崔经理——

三小喊:崔经理、崔经理——

猴娃喊:崔经理、崔经理、崔经理——

润明喊:崔经理,草生来了,草生来找你了——

他们四个人仰望着这幢楼房,就这样喊。刚开始,他们各喊各的,可是他们很快都意识到,这样的喊法效果其实并不怎样好,因为他们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细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总是在打架,好端端的声音掺杂起来,就变得音不是音、调不是调、崔经理也不是崔经理了。接下来,他们四个人的四股声音慢慢地合拢在一起,合拢成一股强劲有力的铿铿锵锵的大声音,他们持久地把这种大声音抛向这幢楼房。自然,他们都管不住已经从口腔里窜出来的这种大声音,大声音抛向楼房的同时,当然也会扩散到其它地方。

院子里的工人们歇下手,看他们。

街面上的行人跑进几个来,看他们。

楼房的阳台上、窗户上零零落落高高低低冒出十几颗人脑袋,也探头探脑看他们。

这样泼命般吼喊过一番,崔银生还是没有露面。可就在这当儿,就在他们停止了吼喊,准备歇一会儿再吼喊的时候,他们四个人都听到了手机的鸣叫。不是一声,不是一个地方,是一连串,是遍地开花,是此伏彼起,好像手机的鸣叫完全是为了应和他们的吼喊声一样。

拆除工棚的工人们中间有手机的鸣叫。

砌院墙的工人们中间有手机的鸣叫。

临时搭造的门房里有手机的鸣叫。

高高低低的楼层里,也有手机的鸣叫。

三小说:哪来的这么多手机?

猴娃说:是啊,手机真多。

草生说:手机是不是都疯了、憨了?

润明说:不对,我觉得不对。

润明这样说的时候,话音话语里已经夹杂了不安的成分。三小、猴娃和草生都转着圈儿看了一遭,他们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润明埋头滴溜溜转着眼球儿,压低声音说:你们看老赵,他从门房里出来了。三小没好气说:出来就出来吧,干你啥事?润明犹犹豫豫低声说:你们看,楼房的阳台上有人看咱们。果然,如今六层楼房众多的阳台上,几乎都冒出来人的脑袋,都在俯视他们。猴娃大咧咧说:看吧,咱们是来找崔银生讨要工钱的,还怕别人看?润明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咦,你们快看,门房老赵怎么把大门给关上了?草生憨实实说:老赵关大门是替咱们着想,关上大门,崔银生还怎么溜出去?润明恼火地白了草生一眼,说:你这个憨货。接着,润明忽然骇怕地叫出声来,他说:看,你们快看,砌院墙和拆工棚的工人也都过来了。

何止砌院墙、拆除工棚的十几个人,这时刻,门卫老赵也笑眯眯地冲他们走过来,楼房各个单元的出口处,陆陆续续冒涌出几十号工人,也都朝他们这边逼过来。不多时,工地上的这三十多个人就把他们四个人围住了。围成了一个大圈。围得他们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人丛中,有人突兀地暴喝一声:打——

崔银生踱着方步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大约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情。当时,草生、润明、三小和猴娃一个一个蜷缩在冰凉潮湿的水泥地板上,他们四个人仿佛变成四条垂死挣扎的地虫子,正自轻缓地哀嚎蠕动着。而在那一刻,只有门卫老赵傲然背手挺立,守贼一样警惕地守在他们旁边,其余三十几号工人们,则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银生吃惊地睁圆眼,问:老赵,这是怎么回事?

门卫老赵昂然道:我捉住四个贼。

崔银生唬脸说:贼?老赵你说清楚,谁是贼?

门卫老赵说:就是他们四个,他们全都是贼。

崔银生低着头,把他们四人挨个儿审视一遍,笑了。

我不相信。崔银生说。

咱们工地总丢东西,谁偷的?

草生是我的朋友,他会领人来偷东西?崔银生嗤笑。

贼是捉住了,你管不管?

你看到他们偷东西了?崔银生故意问道。

没有。

你打他们了?

没有。

崔银生忍不住笑了,说:他们明明是挨了打,他们会自个儿打自个儿?

门卫老赵说:说不准就是这样,因为分赃不均,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贼多了。

在老赵简陋的门卫室里,崔银生抽着烟,看着草生、润明、三小和猴娃把各自的头脸清洗一番。

四个人当中,草生挨得打是最重的,他不只是鼻青脸肿的事,如今,他衣衫的胸襟部位,已经被他自个儿的鼻血弄湿一大片,看起来,很像一幅鲜艳夺目的地区规划图。另外,草生的右腿踝不知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砸了一下,这一下,差点没把他的腿骨给敲断。所以现在,草生除了坐在老赵肮脏的床上,并且把他的伤腿也顺顺地摆放到床上外,润明他们三个人,都像被打怕了的贼人一样,有气无力、规规矩矩蹲在地上。

门卫老赵把殷红的一脸盆血水泼向院子,凛然扫视着他们四个人,对崔银生说:我现在是不是就去报案?

润明说:不应当啊,崔银生怎么会打咱们?

草生说:谁打你了?崔银生打你了吗?

三小说:憨货,你真是个憨货。

草生认真道:是啊润明,你莫不是让人打憨了?

猴娃说:草生你个憨人,三小是说你憨呢。

草生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长叹一口,说:完了,你们全都让人给打憨了。

太阳的光线已经有了一些燥热,风是一丝儿都没有,四个人垂头丧气坐在距工地不远的马路旁。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不时地,有路人停下足步打量他们。路人打量他们的眼神几乎差不多,都是看珍稀动物的那种新鲜、稀奇、愉悦的神色。然后,路人就嘻嘻哈哈叽叽咕咕或无声地笑着走开了。然后,很快就有新的路人又停在离他们或远或近的地方,看。这令他们几个都十分的不自在。

猴娃说:咱们坐在这儿就像傻×。

润明接口道:什么像,咱们就是四个傻×,大傻×。

三小小心地问:工钱不要了?

草生说:对了,刚才咱们光顾挨打了,谁也没提工钱的事。

润明说:不提工钱还挨打,要是提了,还不要了咱们的命?

三小说:你的意思,我和猴娃的工钱不要了?

润明说:那是你们俩的事,我还得去买猪崽呢。

草生不服气地说:走,咱们再回去找崔银生,他肯定搞错了,贼?我们是讨要工钱呢,哪是贼。

说话间,草生把眼光投向润明。润明不独是村委会主任,不独比他们多见过世面,更主要的原因,是润明平时的主意和鬼点子多,多到他没有想不通、想不透的事情,多到没有他处理不好、解决不了的问题。草生看到润明这会儿两颗眼珠子又在转了,滴溜溜转,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草生想这下好了,润明的好主意这下快要有了。可是,润明的两颗小眼珠子转着转着就不见了。润明低下头,忽然说:啊呀,啊呀,我头晕,我头晕的实在是不行了。这样说着,润明把已经折叠的身体更加用力地折叠下去,交叉在一起的两只手掌将脑袋牢牢压迫在大腿上。坐在润明一侧的三小没好气说:装死卖活,你死下吧。坐在润明另一侧的猴娃骂道:润明,我日你娘,有利就上,有害就让,你他妈的算什么村委会主任?润明没有搭他俩的腔,照旧是痛苦的哀哀泣泣、摇摇晃晃。

草生实在是看不过眼了,拖着一条伤腿凑到润明跟前,他很想拨开润明抱紧脑袋的双手,可是润明这时候手上的力量很大,草生徒劳地拨了几次都没能拨开来。

草生说:润明,你莫不是刚才让人家打坏了脑袋?

润明含含糊糊嘟哝道:可能是吧。草生你是个好人,你想想,刚才是不是数我挨得打多?哎哟哟,我头晕,我头晕得都不能动弹了。

草生说:我看看,你让我看看。

润明说:看什么,你个憨货是医生?你们不是要再去找崔银生吗?你们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于是,他们三个人抛下润明,第二次来到工地。

有了第一次来工地的教训,第二次来到工地上,他们没有冒冒失失地大声吼喊。这是他们在路上就商量好的。当草生、三小和猴娃做贼一样悄悄进老赵的门卫室时,他们发现门卫室里只有崔银生一个人。他们看到崔银生满脸满腹都是心事,正蔫蔫地埋头坐在床上抽烟,以至,及到他们三人站在了当地间,崔银生都没有往起抬一下头。

三个人极快地闪进屋。

三小极快地关好门,并且把门栓插死。

直到此时,崔银生才看到他们。

崔银生显然吃惊了,说:你们?怎么是你们?

三小说:工钱?

猴娃说:我俩的工钱呢?

三小说:你欠我们的工钱倒有理了,还打我们?

猴娃说:日你娘的崔银生,你再打我们,打啊!

现在,草生吃惊地看到三小和猴娃都变了脸,他俩都不是刚才的那副熊样、可怜相了,一个个捋袖口伸胳膊瞪眼睛,凶神恶煞直逼向崔银生。草生这回是真着急了,他拖着一条伤腿,急慌慌左拉一把三小右拽一下猴娃,他就这样用自己的躯壳挡在他们和崔银生的中间。草生说:你们两个憨人,崔银生是我的朋友,他会打我们?是崔银生打我们了吗?崔银生动过我们一根手指头吗?你们要工钱就是要工钱,怎么,还想打人?

这当儿,崔银生早已骇得从床上跳下来,结结巴巴晃着手说:我没有打你们,真的没有,至于工钱的事,好说嘛。

三小和猴娃并不领崔银生的情,他们两个照旧是吹胡子瞪眼睛不依不饶,那种架势,分明是既想狠狠揍崔银生一顿,又想向崔银生讨回工钱的意思。可是,他们被草生拽扯住了。草生的力气大,比他俩的力气大多了。草生的手和胳膊如今就像两根伸伸缩缩的铁链子,而他们俩像什么呢,像两条被束缚在铁链子上的恶狗?

草生后来终于是被他们缠磨得烦了,两手同时一发力,三小和猴娃就都趔趄着滚爬到床上。

就在这一瞬间,崔银生迅速打开门,兔子一样脱逃出去。

三小和猴娃一时间不知所措了,他们傻子一样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扑向草生。

现在,草生、三小和猴娃已经坐在车上。

就在刚才,草生又挨打了,他的鼻子不知是被三小还是猴娃第二次打出了血。草生没有还手。草生的力气大是大,但是他至今连骂人都学不好,让他动手打人,且不是更难为了他?草生觉得既委屈又不解。草生边挨打边挣扎,说你们两个莫不是疯了、憨了,不思谋往回讨工钱,净想着打人,连我都打?这当然是在三小和猴娃刚动手打他的时候,很快,草生就顾不上说话了,三小和猴娃的拳脚急促得象雷阵雨,轻而易举就把他想要说的话变成一长串啊啊呀呀的怪叫。

好在,三小和猴娃打草生的时间并不长。

三小和猴娃先后住了手,一个个垂头丧气瘫坐在床沿,好像他们刚刚不是打了人,倒像是被别人暴打过一顿一样。一个说:完了。另一个说:等着吧,咱们三个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呢。草生怯怯惶惶看着他们两个,把皱巴巴的草帽扣进脑袋,又从老赵的床上拣起一张废纸,揉巴揉巴塞进还在往出涌血的鼻孔,兀自委屈地低声嘟哝:你们看,我的鼻血又给你们打出来了。

没人搭理他。

三个人的目光陆续集中到院子里的崔银生身上。

崔银生站在院子里打手机,他已经一连打出去好几个电话了。崔银生先是暴跳如雷举着手机大喊大叫,接着是阴阳怪气地背对着他们打,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继而又是和颜悦色当着他们的面打。三小丧气地说:傻×草生,我现在又想打你一顿了。草生嗫嚅:又想打我?今天我已经挨过两次打了,你还想让我挨第三次打?猴娃打断草生的话,道:三小你老怪草生做什么,他憨了,莫非你也憨了不成?

谁料,他们等到的并不是挨打,更不是死的事情,而是一辆看起来比较高级的小轿车。

崔银生把他们三个叫出门卫室,然后指了指这辆车,示意他们上车。崔银生这时的脸色如常,看不出是高兴,也看不出是不高兴,三小和猴娃正自犹豫间,草生已经打开车门,十分老实十分听话地钻进车内。崔银生满脸的鄙夷之态,对还在迟疑的三小和猴娃说:上车啊,咱们上车说话,怎么,你们三个还怕我一个不成?可是,等到三小和猴娃也挤进这辆车的后排座位上,崔银生却抬手把司机从车上招下来,和司机在一旁互相咬起了耳根。

三小心虚地说:崔银生要把咱们怎么样?

猴娃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咱们大不了再挨一顿打。

草生憨笑道:他肯定是怕挨你们的打,肯定是要在车上给你们工钱呢。

很快,崔银生和司机都钻入车内。崔银生扭转头,一反常态地对他们笑了笑,再把目光瞄向坐在后座中间的草生,说:草生啊,我怕了你了,你这样三番五次带人来讨工钱,我想不给也不行啊!草生应说:这就对了,欠人钱总不是好事,你不给他们工钱,心里能安然?崔银生冲司机嘻笑,说:你看这个草生,也不知道他是真憨呢还是假憨。草生顾自唠叨:我就不行,我借别人家的一把葱还不上,晚上都会睡不安稳……

说话间,车启动了。

草生就在这时候惊叫起来,他说:咦,崔银生,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崔银生说:取钱去,取回来好给他们工钱。

小车刚刚驶出工地的大院,草生忽然又叫一声,他说:咦,咦咦,你们看,那不是润明吗。说着话,草生的脑袋就越过旁边的猴娃,探出敞开玻璃的车窗户,大喊:润明——润明——。三小和猴娃也看到了,工地大门一侧的院墙边上,探头探脑张望他们的人不是润明又是谁?草生这样一喊,倒把润明的脑袋给喊缩回去了。

县城并不大,很快,小轿车就停了下来。让草生想不到的是,车竟然是停在了“红玫瑰”歌厅的门口。

崔银生先从车内钻出去,然后才站在车旁边探头对他们说,这儿欠他两千块钱,早该还给他了,今天正好找借口讨回来给三小和猴娃开工资。他对草生说:两千块钱够不够三小和猴娃的工资?实际上,草生的脑子里现在已经蓄满了糨糊,他的目光愣愣地盯在粉红色的“红玫瑰”门板上,直到崔银生连问了几声,才胡乱应道:啊,啊,好。

随后,崔银生又对司机说:你不是有事?记着,十分钟后把车开过来接我们。司机这时忍不住笑了,大声说:十分钟?我回家取东西哪能用十分钟,有五分钟时间就足够了。说话间,司机把笑眯眯的面孔移向后座,意思是再明了不过的。没奈何,草生、三小和猴娃一个接一个从车上钻下来。

看着车开走了,看着崔银生大踏步跨进“红玫瑰”歌厅的门,三个人站在那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他们该跟进去还是该站在这儿等着。

三小恨恨地骂道:润明这个杂种,他跟咱们耍滑头呢,不然,他倒可能会出些主意。

猴娃和草生也跟着附和了几句,无非是说润明不够朋友,不是个东西之类的话。

这当儿,崔银生从“红玫瑰”走出来,他站在门口沮丧地说:老板不在,他回家取钱去了。你们也进来吧,进来喝口水,这样热的天气,活活就是熬炼人油呢。说完这句话,崔银生就又缩回去了

已近正午的太阳的确让人无法忍受。风仍然没有一丝,但燥热的、一波接一波无声无息侵袭而来的热流分明是企图替代风的。草生摸一把头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看看同样虚汗长流的三小和猴娃,小心翼翼问道:咱们进去吗?你们敢进去吗?

猴娃说:有什么不敢的,他妈的。

三小若有所思牢牢盯着“红玫瑰”敞开的大门,眉头渐渐蹙紧了。半饷,三小才拍打着他自己空瘪的口袋,说:我没钱,猴娃你带钱了没有?猴娃说:没带。三小又问草生,说你兜里有钱吗?草生嘟哝道:你们都没有钱,难道我就有了?

三小埋下头,把夹在指间的半截烟猛吸几口,然后发狠地把烟蒂丢在地上,说:没钱咱们还怕什么,怕他个鸟,大不了再让崔银生他们打一顿,咱们又不是没有挨过打。

三个人就这样昂然走进“红玫瑰”。

“红玫瑰”宽畅的客厅里果然比外面凉快多了。不止凉快,客厅里还有好听的音乐,有女人很好闻的香粉香水气味。他们看到,崔银生此刻像大爷一样偎在沙发上,他一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端着大号的啤酒杯,旁若无人地正和围在他身边的四五个女孩子调笑。草生发现,在这四五个女孩子当中,就有那天晚上陪他乐过、睡过的“黑玫瑰”。草生呆呵呵地大张着口,“黑玫瑰”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和丰满的让人眼馋的身体,还有她粉红色短裙下面白晃晃的大腿小腿,让草生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快活的事,想起他最后一刻,竟然冒冒实实地管“黑玫瑰”叫了一声:娘——。草生一时之间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了,偷空去看三小和猴娃,发觉他们两个也都畏畏缩缩显得不那么自在。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挨挨靠靠挤坐在门口一侧的一张沙发上。

这当儿,草生听到“黑玫瑰”喜不自禁地呀出一声,而后鸟叫一样好听地笑道:是憨哥哥呀,你来了,你真的又来了?

草生是彻底地慌乱了,慌乱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慌乱得不知道做些什么才是,只觉得心跳如鼓,再也把持不住,眼见得“黑玫瑰”一扭一闪离开崔银生,袅袅绰绰如同仙女儿似的朝他飘飞过来。草生口干舌燥强咽一口唾沫,羞臊地看看三小和猴娃,却发觉他们两个现在严肃得都像板着面孔的警察。

这工夫,“黑玫瑰”已经站到草生面前。“黑玫瑰”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香水气味,刺激得草生不由自主洞开大口喘息起来。娘啊、娘啊——,草生心里禁不住又这般呻唤,眼睛似已管束不住,直直地定在“黑玫瑰”胸上,再也无法离开。“黑玫瑰”毫无顾忌抬手把草生的破草帽摘下来,顺势用另一只手在草生的脸上抚摸一把,笑着打趣道:憨哥哥,你怎么总戴着这顶破草帽呢?我打老远看到这顶破草帽,就知道是哥哥你来了,走吧,陪我到后面说说话去,这儿太吵了。

三小厉声道:草生你不要去。

猴娃也说:憨货,你老实呆着。

可是这会儿,草生已经被“黑玫瑰”拽着胳膊从沙发上拉起来了。“黑玫瑰”温柔的几声憨哥哥,“黑玫瑰”身上弥散出的女人的味道,早就使草生晕晕乎乎变成了一只听话的绵羊。草生心里其实也巴不得甩开众人,单独和“黑玫瑰”呆在一起,他想,那样的话,他和“黑玫瑰”可以做的事情会很多,而且每一件事情都会比讨要工钱要容易。草生冲三小和猴娃憨憨地一笑,再想张口说些什么时,却看到余下的女孩子们丢开崔银生,都像花蝴蝶一样说着笑着纷纷扑向三小和猴娃。于是,三小和猴娃就再也顾不得他了。

于是,草生和“黑玫瑰”相拥着走向后院,来到那天晚上他们共同制造过快活的那间小包厢。

事实上,草生在这间小包厢里待了拢共不到十分钟。这期间,草生和“黑玫瑰”做了两件事情。一是“黑玫瑰”开了瓶啤酒,然后猛言浪语把这瓶酒全部灌入到草生的肚子里。二是,当前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三小猴娃的惨声怪叫时,“黑玫瑰”笑眯眯地动了手,她先是慢条斯理帮着草生褪去衣裤,接下来推开小包厢的门,迅速地探出脑袋张望一下。而在那一刻,草生赤条条站在光线昏暗的小包厢当地间,他的眼睛里、耳朵里、脑子里除了“黑玫瑰”外,是再也没有其它了。草生看到“黑玫瑰”不是脱衣服,而是在撕。“黑玫瑰”伸手撕破她的裙脚线,伸手撕破胸襟,把两根健壮的大腿和一对颤微微的乳房暴露出来。就在来人推开小包厢门的那一瞬间,“黑玫瑰”奋不顾身把草生撞跌进沙发中,随即尖厉地大叫一声:强奸了,抓强奸犯——

接下来,草生挨过了今天的第三打。事后,草生慢慢品味出,这第三次挨打,远远比前两次都要重,都要结实。打草生的是两个人,两个穿公安制服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恶狠狠各操一根橡皮短棒劈头盖脸就打,直把草生打得爹爹爷爷乱喊乱叫,直把草生打得抱住脑袋在地上乱滚乱爬。草生弄不明白后来他是如何穿上衣服,如何把草帽扣在脑壳上的,可他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黑玫瑰”操起痰盂,把半痰盂的脏水冲他当头浇下来。这一下,使得草生立刻清醒了许多。

草生说:我饿了。

润明说:你饿?你问问我们谁不饿?

三小说:草生你个憨货,我现在真想打你一顿。

草生说:我饿,我饿得实在受不住了。

润明说:受不住也得受着,憨货!

猴娃说:润明我问你,我们被公安局扣住,你没去找王县长?

草生说:王县长?谁是王县长?

三小说:你个憨货,你经常挂在嘴上的司机老王,就是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啊。

润明说:我当然去找了,可是现在,王县长已经被双规了。

猴娃说:双规?什么是双规?

润明说:这都不知道?双规就是被纪检部门扣起来了。

此刻,太阳已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扯落下去,把西山的山顶以及天空染成玉米饼一样金黄的颜色。有风吹过,风也是热辣辣、火烧火燎的。四个人垂头丧气挤坐在一辆小四轮车上。小四轮车的车主是他们同村的,现在,他正站在十几条装满山药蛋的蛇皮袋跟前,一边装腔作势和小商贩讨价还价,一边扭头用求援的眼神看他们。如果是在平日,他们几个肯定会凑上前去帮着他讨讨价钱,拉拉黑牛,多和小商贩抠点钱的,这样的事再自然、再合情合理不过了。但是今天,他们四个人谁都没有动一动。

实际上,润明是乘坐一辆出租车,一路悄悄尾随着他们来到“红玫瑰”歌厅的。润明躲在出租车上,当他看到一辆警车快速停在“红玫瑰”的门口,当他看到从警车上跳下四个警察,猛虎下山一般扑进“红玫瑰”的时候,就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了。没奈何,润明壮着胆子跑到县政府想去求助王县长,未料,县政府的门卫偏是连大门都不让他进。润明正自焦躁得六神无主,没想到看见几年前曾在他们村下过乡的司法局的郝司法。于是,润明知道了王县长被双规的事。于是,润明也就想明白了崔银生何至于敢如此这般地对待他们。润明愁苦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把整个事情的大概向郝司法述说一遍,郝司法倒也给润明面子,他把电话打到公安局,又一路从公安局追打到“红玫瑰”,再从“红玫瑰”追回公安局。最后,郝司法揶揄地说:妥了,你的公章是不是还挂在裤腰带上?润明唯诺着说是。郝司法说:这就好办了,你开具个证明材料,现在就去公安局的治安科领人吧。

润明说:我替你们交了一千元的保释金,你们知道?

润明说:这可是我捉猪崽的钱,就这样没了?

润明说:王县长被抓了,你们俩的工钱还想往回要?

润明说:咱们自认倒霉吧。

这当儿,小四轮车的车主已经交易完了他的山药蛋,他满脸的不高兴,胡乱把一叠面额不等、新旧不同的钞票插入怀中,看都没有看他们四个人一眼,像同谁赌气一样气哼哼跨上车。就在小四轮车刚刚发动起来的那一刻,草生从车上跳下来了。

在这一路上,草生懵懵懂懂觉察到,他每艰涩地迈出一步,都像踩踏到松松活活的棉花套子上,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发着虚、发着软、发着飘,而他的身体实在又是太沉重了,沉重的让他吃惊,沉重的让他害怕。马路两旁高高耸立的街灯霎然亮了。一时间,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大大小小的车辆在草生的眼睛里变成了河流,一条湍急的让人着迷让人眩晕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河流。

草生是来到工地门卫老赵的房间时,方才感觉到浑身疼痛,脑袋发晕。那时刻,门卫老赵在,崔银生竟然也还在。草生没有搭理他们。事实上,草生委实是没有能力搭理他们了。草生一头倒卧在老赵的床上,旋即,鼾声大起。

如果不是揪心揪肺的饥饿,草生想他一准会睡到次日的差不多十点钟,或许,还远不止十点钟。由不得草生。草生记得他除了在“红玫瑰”喝过一瓶啤酒外,整整一天了,他就连一口饭都还没有吃过。所以,草生仅仅是睡了个把钟头,就被这种无边无沿的饥饿弄得睡不下去了。草生从床上爬起来。草生沙哑着嗓门,冷不丁冒出一个“饿”声。

其时,崔银生正苦皱着一张脸,歪歪扭扭半躺半仰在被垛上抽烟,草生突兀地发出的一声“饿”,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崔银生苦笑着坐起来,他惊悸地发现,此刻的草生几乎是没有个人样了:一只眼圈被人打成了熊猫眼;两颊部位有青有紫,都虚虚涨涨肿着;厚厚的嘴唇像两片注了水的猪肉,正努力地、夸张地朝外翻;胸襟前的血渍被灰尘、汗迹涂抹成黑漆漆的一大片;结实的身体佝偻成一团,不知道是因为冷?因为饿?因为怕?因为疼痛?反正是筛糠一样拼命地抖瑟。崔银生埋下头,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草生孩子一样纯稚的眼睛了,说:老赵,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草生弄些东西吃。

草生很快吃掉门卫老赵的三块干饼。不够。草生很快又吃掉门卫老赵弄来的两碗剩面条。还是不够。老赵小声小气冲崔银生摊摊手,说:我这儿再没东西可吃了,要不,我去灶房撬开火,给他熬点粥喝?然后,老赵果真屁颠儿屁颠儿出去撬火熬粥了。

崔银生说:草生,你是真憨呢还是装憨?

草生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崔银生说:草生啊,我怕你了,真的是怕你了。

草生吃惊地叫起来,说:你怕我?你为什么要怕我?

这时候,草生看到崔银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看也不看,数也不数就冲他抛过来,说:我知道你还是来帮他们讨工钱的,要多要少你自己拿吧。草生灿然笑了,说:我就说嘛,你是个好人,好人怎么会赖别人辛苦挣来的工钱呢?可是,我给他们说你是好人,他们偏是谁都不信。草生说着话,抬手揉揉肿胀的眼皮,他认真地从一沓钱里拣出六张放到一边,说这是三小的。又拣出六张,说这是猴娃的。而后,草生就把余下的钱拢起来,往崔银生的怀里塞。崔银生接钱在手,他又从里面抽出十六张递给草生。草生不明白了,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珠子,看看钱,又看崔银生。崔银生认真道:六百元算是我给你的医疗费,另外的一千元,是润明交给公安局的保释金。

草生说:你真厉害,交给公安局的保释金都能要回来。

崔银生说:假如说是我让人打了你,抓了你,你可信?

草生说:不信。

崔银生说:假如我不给你工钱,你怎么办?

草生说:要嘛,一直跟你要嘛,咱们都是人,是人还能没个人味儿?

崔银生说:可是,我真的让人打了你,抓了你。

草生说:你是好人,我还是不相信。

一时之间,崔银生既显尴尬,又流露出一些烦躁的意思,叹说:信不信由你,你先把钱装好,都装好。

又说:明天我找辆车送你回去。

再说:在家歇几天后你就来,来跟我一起干吧。

粥来了。

粥是好粥。是新熬出来的稠稠的粥。粥里有黄灿灿的小米,有白生生的大米,有绿汪汪的绿豆,很好看,闻着也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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