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的创造力量和新的文学气象

2012-12-18 16:37
延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陕西文学俄罗斯

红 柯

《重访绿地》《俄罗斯日记》《旅途慌忙》属于阿莹先生近期作品,不包括他早年的系列小说,据说阿莹先生早期小说“善写人之心理、慎密有如女性”(贾平凹语)。陈忠实则是在众多报刊上注意到阿莹作品的清秀娟丽的风格,加上阿莹这个笔名,使陈忠实误以为是强大的陕西作家队伍中的一员女将。阿莹先生后来专以散文为主,一下子改变了陈忠实与贾平凹对他的印象,相信这也是读者的印象,阿莹先生从小说到散文完成了一次创作的飞跃。这种文体的自我突破很像新疆的周涛。周涛早年写散文,却以诗歌闻名,当“新边塞诗”的诗歌岁月相对沉寂后,周涛又从诗歌重新杀入散文领域,一部近二十万字的《游牧长城》可谓金戈铁马,仿佛苏辛再世,相信读过阿莹先生长篇记实文学《中国9910行动》的读者会明白什么叫黄钟大吕,什么叫豪放风骨。周涛的豪迈大气得自于大漠雄风与军旅生涯,阿莹先生的豪迈大气得之于阿莹先生生于斯长于斯的周秦汉唐故地与他所从事的现代大工业,而且是独特的军工企业,我手里的这几本书可以说是阿莹先生成熟期的作品,最能代表其风格。笔者从以下几个方面试作分析。

(一)新气象的传承与发展。厚重大气史诗品格的陕西文学,其主干以农见长。因为陕西是古代中国农业文明最发达的地方,“天府之国”最初是指关中而非四川,中华文明最辉煌自豪的时代,周秦汉唐的中心也在陕西,农业文明可谓根深叶茂,五四新文化以及更远的五口通商,现代文明曙光,则是抗战尤其是新中国建立后惠及陕西、陕西文学为什么在现代文学方面建树很少,当代尤其是新时期大放异彩,我以为还是得惠于铁路的延伸与现代大工业与高校科研机构的大举西迁,关中尤其是西安从农业文明的中心成为现代文明的重镇,农村题材大放异采的背后,应该是现代文明的滋养,不单单是土地本身。所以,以农为主的陕西文学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天倾西北”时,就是丰富多彩的,柳青王汶石农字大旗迎风招展,杜鹏程李若冰的工业题材也鼓声隆隆。新时期陕西文学更是引入注目,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的三农作品给中国文学带来辉煌,莫伸阿莹的城市文学,大工业题材,同样为陕西文学赢得了荣誉。从杜鹏程、李若冰开始,陕西工业题材的作品就有别于北京上海天津武汉,尤其是中国现代文明的标志性城市上海,从茅盾《子夜》张爱玲的《传奇》到周而复《上海的早晨》都有浓厚的殖民色彩与腐朽的气息,很美,很精致但没精神,清末民初我们被动接受的是西方文明开始颓废时的文化,就是施本格勒《西方的没落》中所说的从文化进入烂熟的文明,从原创到“假晶”状态,已经淡化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那个大时代的青春与健康,中国古老又年轻,老迈的西方之躯拥抱东方处女地,典型的老牛吃嫩草。张爱玲为什么那么迷恋老男人,她的母亲当年就是妙龄女子嫁老头,压抑与怨毒,弥漫字里行间。陕西的工业题材城市文学是随着抗战的炮火,陇海铁路的延伸,尤其是建国初期大企业的西迁;石油铁路军工,新型大工业与农业文明中的汉唐雄风,即农业文明中最健康的精神对接。从《在和平的日子里》《柴达木手记》《神泉日出》到《窗口》《中国9910行动》《俄罗斯日记》《旅途慌忙》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强劲的西北风。庞德所谓古典的就是现代的。古典文化之道《易经》的核心即生生不息,大德日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横扫欧亚大陆征服世界的蒙古帝国,最终取《易经》中的“大哉乾元”作国号,我以为《易经》时代的中国正处游牧状态,在马背上,而不是后来牛一样匍匐于地,后起的北方胡人在《易经》的字里行间才能与中原汉人找到生命的对接密码。新疆学者孟驰北先生大作《草原文化与人类文明》专门论述欧洲文化与现代文明,说穿了直接来自草原游牧文化。陕西工业题材作品,从开始就以大为美,上承《易经》极具原创性的生命气象,下承我们民族积极进取主动出击的大工业。也可能粗糙,但骨格坚硬,框架结实,气韵生动。《中国9910行动》中那位导弹当家的精神力量来自导弹发射试验失败的一场电影,这位工程院士试验失败后观看《红河谷》:“那些靠现场点燃药捻发射子弹的藏族同胞们面对的是手持机关枪的侵略者,中国人的尸体和侵略者的狞笑,令这位导弹专家不能自已,早晨,他们对一位熟悉的朋友说了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是搞装备的,关键时刻拿不出新东西,愧对领导和军队的将士啊!”让人耳目一新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新就新这位院士不是平庸的作家与影视导演给我们塑造的“女人味知识分子”,而是有大将风度的新知识分子,是破釜沉舟的项羽,是背水一战的韩信。简单的常识,任何创造性工作都需要大气魄大生命,即很强的生命意识也就是《易经》中古老的刚健有为的精神。盛唐时的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们都是宝剑骏马横扫天下,不是后来退化的范进孔已己,是古长安的五陵少年。这些刚性十足的细节在《中国9910行动》中比比皆是。

如果说《中国9910行动》以真实感人的细节见长的话,《旅途慌忙》则是独到的视野与眼光。刚开始写作,技术技巧是必经之路,再走下去,形成自己的风格,才算找到自己,才算文学真正的开始,从写作进入创作,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独具特色的声音要打动人心要久远,凭技巧就不够了,就要凭人格力量,作品说到底是人的问题,人的胸襟态度,价值观,这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通俗一点,世界观就是一个人的目光,见识。有见才有识,杜甫所谓读万卷书走万里路,陆游所谓功夫在诗外。陕西文学的古老传统,遍游天下的司马迁,西渡大漠取经的玄奘,既是个人行为,也是时代风尚。《旅途慌忙》的独特在于作者赴欧考察正赶上二十世纪最黑暗时期之一的9.11恐怖事件。“慌忙”一词有迷惘,有困惑。鲁迅先生当年先高声《呐喊》,国人麻木至极,鲁迅一下子就陷入巨大的《彷徨》,最后进入《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阿莹先生是国防工业的领导,恐怖袭击赴欧洲考察各国武器展览,这位老军工骨子里还是个地道的文人,目光所及,“武器”以外全是艾文河畔的莎士比亚,炮口下的伦敦桥伦敦塔,大英博物馆的中国文物,凡尔赛宫的艺术品与屈辱的五四爱国运动的《凡尔赛和约》,不朽的巴黎圣母院与伟大的雨果。雨果的伟大不但在于他揭示欧洲底层人民的《悲惨世界》,还在于他把这种爱投向被奴役的东方,把火烧圆明园的英法侵略者斥之为强盗,阿莹先生层层进逼,穿越历史与现实,9•11是灾难,历史上的所有不义之举,都与此相关,所谓眼光与视野就在这里。阿莹先生的“慌忙”流露出的是一种慈悲与怜悯,正如李敬泽序中所言,“慌者左心右荒,心荒……少了闲情,平添忙意。”所以阿莹先生的旅欧之行,累的是一颗敏感的心灵。在罗浮宫里的三件镇馆之宝“断臂维纳斯”“胜利女神”“蒙娜丽莎”前阿莹先生从9•11想到法兰西民族最屈展的“色当惨败”,都德有名的《最后一课》,如此笔法,有点哈代《德伯家的苔丝》的味道。哈代有意在“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少女苔丝前边加上她伟大的祖先,德伯的头街,以示历史的惨酷与荒诞。德国的德累斯顿,二战中被盟军炸为废墟平民死伤二十多万,一点不亚于广岛长崎、冯尼古特专门写了一部小说《五号屠场》。阿莹先生的目光捕捉到这样一个细节,没有一个轰炸机飞行员把炸弹投向科隆大教堂,“使之傲立于残断壁之中”。据说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就是有意毁掉这座中西合壁的园林艺术瑰宝,毁掉“美”,打击中国人的精神,从文化上把你变成野蛮人。英国人贝尔在《文明》中给文明的定义是:人类实现美好的一种手段。一部近代史就是新老殖民主义摧残我们民族心灵的历史,仅仅是掠夺财富。这也是阿莹先生一路“慌忙”的关键所在。

(二)古老的感发传统。这是古典文学大家叶嘉莹教授的观点,即中国古典文学富于兴发感动,内心与外物之间的感发力量,诗言志,情感是人类最初的文明标志,也是贯穿人类始终的精神因素。自新批评兴起,强调零度写作,走向极端,作品就干涩,如同僵尸,古老的抒情传统日渐式微。中国人只所以对俄罗斯文学产生极大的共鸣,不仅仅是邻居,更深层的民族心理在于古老的抒情传统,相对于纯粹的欧美文化,中俄两国不太客观,不太科学,不太逻辑。在英法德老欧洲人眼里,俄罗斯是个亚洲国家,俄罗斯的民族的标志双头鹰,一头面向欧洲,一头面向亚洲,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中说,俄罗斯民族不能用理性去理解,需要运用神学的信仰,希望和爱的美德,即情感的力量。俄罗斯的音乐美术文学影响了几代中国人。阿莹先生的《俄罗斯日记》与其说是倾诉他对俄罗斯文学的热爱,不如说是那个年代人们普通存在的俄罗斯梦,阿莹先生的俄罗斯之行就是圆梦之旅,确且地说是一次彻底的情感洗礼,在这里,中国古典文学的内心与外物之间的感发力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阿莹先生“漫步红场”“走过克里姆林宫”,欣赏“壮烈的阿芙乐尔号”“城郊之秋”“洁白的要塞”“浪漫的铜像”,“美丽的夏园”,这座彼得大帝修建的大城,也是普希金与果戈理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之城。普希金捕捉了俄罗斯金色辉煌的秋天,果戈理和陀氏豪不客气地揭示出俄罗斯黑色冰冷的冬天,俄罗斯灵魂感人肺腑。阿莹先生以购买俄罗斯油画作为结尾,过海关时俄罗斯海关人员故意刁难,要扣留阿莹先生购买的十几幅油画,经翻译点拨,用美元打点顺利过关。俄罗斯的衰败可见一斑。以“日记”行文,以示实录客观,给强烈的情感以坚实的外壳,内容形式浑然一体。

(三)乡土情与少年情。阿莹先生是地道的陕西人,我们欣赏他的大工业题材作品,欣赏他的现代文明风格,也应该强调他的乡土情与少年情。跟中国尤其是陕西西安的城里人一样,大家都有一个农民祖先。《重访绿地》里的大部分篇目讲述的是阿莹青少年时代在铜川耀县乡下与农民祖父度过的日子,《家乡的小院》、《老太爷》、《柿子树》、《种地记》,祖父教他如何挑大粪,务庄稼,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读者会感到很亲切。用文学术语讲叫地气,接上了传统中国的气脉,这是阿莹与陕西文学共同的元素。另一些篇目讲述了在企业工作的父母坎坷的遭遇与亲情,一篇《饺子啊饺子》生活气息浓烈让人喘不过气。《捡煤核》《两袖章》《城墙》、《小人书的回忆》《果园趣事》《线装书》描述了孩童时代的种种乐趣。

从创造学角度讲,想象力是一种创造力,情感就是动力,动力是创造力的前提,没有激情的想象力是苍白无力的,这是阿莹大工业作品的最深沉的力量。让我们惊叹的是阿莹从乡土到现代化大工业的成功跨越,这应该是陕西文学未来发展的新的突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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