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何 蔚

和衣物一样，汉字也是需要清洗的，因为，它已经被我们弄脏了。

美丽的方块汉字，它曾经是那么高贵，那么圣洁，无论是篆刻在龟甲兽骨上，还是雕凿在石壁木板上，无论是用刀、用墨还是用血，它的书写方式都饱蘸着一个民族的智慧与情怀，慷慨与悲壮。

然而有一天，当汉字更多地被用来谄媚、欺骗、辱骂、攻击、诋毁、愚弄、蛊惑和伤害的时候，肮脏就不知不觉地玷污了它的每一个笔画。于是，清洗汉字的工作重任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中国作家和诗人肩上。

虽然作家和诗人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没有能力挽大厦于将倾，但作家和诗人有能力对自己心里迸出的文字负责，有能力为自己的母语制造出最优质的标本。即使没有任何指令，作家和诗人也有义务把自己民族的文字清洗得干干净净，把自己的母语维护得风雨不透，运用得熠熠生辉。

文章是什么？文章就是文采与章法。诗歌是什么？诗歌就是文采与章法的终极表现。文采与章法，则是一个作家、诗人对于文字有选择性的收敛，和有原则性的放逐。

唐代无疑是汉字最干净、最美丽而又最有活力的时代。唐代的文人墨客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睛和名誉一样爱惜汉字。由作家和诗人树立起来的文采与章法，给一个伟大的国度镀上了文明的光环，也给这个国度的百姓增添了做人的资本和自律的依据。

唐代的汉字是与国家繁荣和民族尊严对等的，因为它的作家、诗人以及它的百姓们，几乎都拥有着与国家繁荣和民族尊严对等的灵魂。他们将美丽的汉字种在大地，大地就能长出平平仄仄、纵横捭阖、抑扬顿挫的锦绣诗篇；他们将美丽的汉字撒向天空，天空顿时便星月璀璨，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

汉字在四书五经中睁着睿智的眼睛，俯仰人生，参悟天机，将红尘宇宙窥探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汉字在唐诗宋词中敞开清澈的嗓门，万种风情与万千气象都在这门里门外跌宕生姿，神思飞越，澎湃婉转，惊世骇俗。

但汉字毕竟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工具，用着用着就被用脏了。今天的汉字已经比任何时候都要脏。尤其是，当它被作为情绪宣泄工具的时候，当它委身于虚假广告的时候，当它服务于虚假统计报告的时候，当它沦落为政客们言行不一的讲话稿的时候，当它变质成罪恶帮凶和作弊材料的时候，繁星一样闪烁的汉字就会跌落成腐臭的粪土，露珠一样晶莹的汉字就会退化成浑浊的泪滴。

作家是干什么的？作家实际上是离文字的魂魄最近的人，而不是离文字的形体最近的人。因此，看看一个人的文字，就能知道文字背后的这个人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灵。看看一个民族的文字，就能知道这个民族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灵。因此，别人可以把文字弄脏，而作家不可以。作家必须是把别人弄脏了的文字重新清洗干净的那一类人。作家必须是用真诚去清洗虚伪，用感动去清洗麻木，用心语去清洗谎言，用坦荡去清洗狡诈，用高雅去清洗低俗，用善良去清洗邪恶，用美去清洗丑的那一类人。只有用干净的文字承载思想，用干净的文字表达爱憎，一个民族的内心才会变得高贵典雅，光芒四射。

既然今天的中国文学已经离艺术的纯净追求越来越远，离世界主流文学越来越远，既然今天的中国作家们已经没有能力承担太多的社会责任，那就不如好好地坐下来清洗灵魂然后再清洗汉字吧，让清新洁净的汉字，让优美得体的母语，理顺我们杂乱的生命节奏，替换我们言不由衷的表达。

否则，整个世界看着我们都会皱起眉头！

二0一0年七月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