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史论战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2013-01-30 06:30孙旭红
治理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社会史论战史学

孙旭红

一、中国社会史论战的缘起

围绕1927年中国大革命的失败原因,苏联共产党、共产国际、国共两党以及共产党内部对该问题的检讨发生了严重分裂,有关中国革命的性质及其前途等一系列重大的原则问题,遂成为首先需要检讨或解决的重大理论问题。《读书杂志》主编王礼锡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是盲目的革命已经碰壁,而革命的潜力又不可以消泯于暴力的镇压之下,正需要正确的革命理论指导正确的革命途径的时候。”①王礼锡:《中国社会史的论战》(第3辑),神州国光出版社1932年版,卷头言。于是,代表不同政治势力的“托陈取消派”、“动力派”、“新生命派”、“改组派”、“新月派”等,就中国社会性质等问题展开了热烈的争论,欲从中寻找到“正确的革命途径”。社会史论战的第一回合——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论战,便因此而展开。

之所以将这场论战限定为“史”的论战,是因为在论战伊始就如何干之后来所总结的那样,社会史、社会性质、农村社会性质的论战,可说是关于一个问题的多方面探讨,一开始便已开始“清算过去和现在”,为着“认识过去、现在与追求未来的准备工夫”,这场论争“由目前的中国起,说到帝国主义侵入前的中国,再说到中国封建制度的历史,又由封建制度说到奴隶制度,再说到亚细亚生产方法。”②何干之:《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生活书店1937年版,第3-4页。可见,论战各方在这种由“现实的中国”回溯至“历史的中国”思考方法和分析途径,是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论战演变成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历史与逻辑的联系所在。正因为如此,论战在1930年后开始发生明显的“转向”,其标志就是“在讨论内容上更强调历史本身的问题”,相应地“从历史自身出发来研究历史问题在论战中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①(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页。。而“从历史自身出发来研究历史问题”的代表作便是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出版,在整个社会史论战期间,“再没有哪本著作比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更能激发论战者对于中国早期历史的兴趣了。”②(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页。

郭沫若进行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目的是“把中国实际的社会清算出来,把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思想,加以严密的批判,让你们看看中国的国情,中国的传统,究竟是否两样。”③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6页。作者在该书中创造性地把古文字学与古代史研究相结合,从“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以经济基础的发展为前提”④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6页。这一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出发,通过对大量中国古代文献、甲骨卜辞和青铜铭文资料的梳理,从分析生产工具和生产关系入手,揭示了中国从远古到近代的社会经历过原始共产制、奴隶制、封建制和资本制几种生产方式的更替,进而得出西周以前的中国社会是“原始共产制社会”,西周开始进入奴隶制时代,春秋以后进入封建社会这一结论。这是第一次提出中国历史的体系,证明了中国社会的发展与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郭沫若正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部经典文献最早、最完整的翻译者)中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划分是完全一致的。联系社会史论战过程中“新生命派”对中国“社会构造”之“特殊情形”的分析与强调,郭沫若的这些结论显然是有感而发。又由于该书“把《诗》、《书》、《易》里面的纸上材料,把甲骨卜辞、周金文里的地下材料,熔于一炉,制造出来一个唯物史观的中国古代文化体系。”⑤董作宾:《中国古代文化的认识》,《大陆杂志》1929年第3卷第12期。因此,该书出版后立即引起了论战各方的高度关注。

需要指出的是,郭沫若的研究受到“关注”并不代表其结论受到普遍的认可,相反,“在中国过去的八、九年间(指1930年以来),附和他(郭沫若)的人极少,而反对他的人却极多。请看四辑《中国社会史的论战》中的陈邦国先生、周绍溱先生(第一辑)、王宜昌先生、李季先生、杜畏之先生(第二辑)、王礼锡先生、王伯平先生、梁园东先生(第三辑)、王平先生(第四辑),差不多一提起《古代社会研究》,必大骂一顿。”⑥何干之:《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生活书店1937年版,第49页。除以上诸君外,李季的《对于中国社会史论战的贡献与批评》、杜畏之的《古代研究批判引论》都对郭沫若的观点进行了质疑,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出版是引发社会史论战全面展开的契机,此后,“决算”和“追溯”中国社会史的热潮不断升温,争论的范围也日益扩大。1931年4月,《读书杂志》主编王礼锡邀请各派在该刊上发表文章,并在创刊号上特辟“中国社会史的论战”专栏,刊登了朱其华(朱新繁)与陶希圣两人讨论中国社会史的信件。至此,以《读书杂志》为阵地,社会史论战全面展开。

二、中国社会史论战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贡献

论战中,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以较高的理论素养和较为深刻的社会洞察力,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近代中国社会性质、社会历史、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以及中国革命对象、动力、前途、道路等一系列问题。以往所谓社会性质问题论战是“政治思想战线上马克思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之间的一场斗争”⑦高军编:《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资料选辑),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编辑说明。的讲法过于简单了,“事实是,社会史论战最深切地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的接受程度。”⑧李红岩:《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思潮兴起之原因探析》,《文史哲》,2008年第6期。

(一)马克思主义者对“现实的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的辩论,有力驳斥了当时思想战线上形形色色的国情“特殊”论,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确定了国情上的理论基础。

我党开始自觉地对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进行论证始于中共“六大”,“六大”决议提出“中国革命现在阶段底性质,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①中共中央书记处编:《六大以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页。但早在1927年5月,“取消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彭述之就曾撰文指出,在中国复杂的社会经济结构成份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便是帝国主义,中国的经济只能属于资本主义的范畴。②中共中央书记处编:《六大以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57-805页。“动力派”严灵峰和任曙等也力主中国为“资本主义社会”论,进而主张“中国革命的前途只能是托洛茨基和陈独秀等人所主张的无产阶级领导下的社会主义革命。③严灵峰:《中国是资本主义的经济,还是封建制度的经济?》,《动力》,1930年第1期。在“取消派”和“动力派”就中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论”展开批评的同时,国民党“新生命派”主将陶希圣与梅思平、梁园东、朱伯康和戴行轺等人不但反对“动力派”的主张,还认为中共的“两半论”“是附会其所持‘农民运动与土地革命’之政策与战术,并非出自中国社会结构与社会问题之客观的分析与科学的研究。”④陶希圣:《八十自序》,食货刊刊社(未注明出版时间),第14页。他们主张中国社会是一个“宗法制度已不存在,宗法势力还存在着”、“封建制度已不存在,封建势力还存在着”的特殊“社会构造”论,⑤陶希圣:《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新生命》,1928年第10期。实质是主张只有国民党才能担任此种社会的政治领导。

鉴于“动力派”和“新生命派”等对中国社会性质的不同解说,中共方面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委员会通过创造社主办的《新思潮》杂志出刊“中国经济研究专号”,批判托派和“新生命派”的观点,由于他们以《新思潮》为主要阵地,被称之为“新思潮派”。1929年1月,与中共保持密切联系的李达率先出版《中国产业革命》一书,是年底又撰写《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他高屋建瓴地指出中国近代是一个由帝国主义殖民经济、封建性的传统经济和民族资本主义经济三重因素混合而成的过渡性经济形态,继而“打倒帝国主义的侵略,廓清封建势力和封建制度”,便是“中国革命的唯一对象,同时又是发展产业的唯一前提。”⑥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92页。王学文在肯定中国是半殖民地的前提下,认为中国经济的封建性“严密来说便是半封建性”。⑦思云(王学文):《中国经济的性质是甚么?评中国几位社会科学家的见解》,见高军编:《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资料选辑)下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15页。此外,潘东周、向省吾指出帝国主义时常利用中国传统的剥削关系和剥削方式,有时甚至还有意识地保护这种封建关系,从而形成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相互“勾结”的现象。”⑧吴黎平:《中国的土地问题》,《新思潮》,1930年第5期。因此,“新思潮派”总的观点是,现在中国的剥削关系是建筑在土地关系之上的,“所以土地革命,是以数万万农民群众的切身的急迫的希望,是中国革命目前阶段上的中心问题,是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关键。”⑨吴黎平:《中国的土地问题》,《新思潮》,1930年第5期。

其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两个概念在社会史论战之前是长期被独立运用的,“六大”之前的中共文献中在讲“封建”性时,一直没有忽略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如1922年6月15日《中共中央第一次对于时局的主张》说中国是“半独立的封建国家”,⑩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版,第17页。同时“中国本部的经济生活,已由小农业、手工业渐进于资本主义生产制的幼稚时代。”⑪中共中央书记处编:《六大以前:党的历史文献》,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8页。中共“二大”决议中说:“中国的资本主义,已发达到一种程度,中国资产阶级已能为他们自己阶级的立意反对封建制度的军阀了。”⑫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版,第74页。如此等等都反映了关于中国革命性质的问题“在理论上从未获得正确的解决”,而“这一根本问题将决定今后革命之一切战术与策略。”⑬蔡和森:《蔡和森文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83页。直到论战后期,何干之的《中国经济读本》、《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以及《中国社会史论战》等系列论著中,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观点才愈加清晰和明确。

根据何干之的总结,“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的症结,在对于帝国主义、民族资本和封建残余那三种势力的相互关系的了解。”①何干之:《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生活书店1937年版,第73页。社会史论战正是围绕上述三个焦点问题对“现实的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阶段进行阐述的。众所周知,中共“二大”便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纲领,这一结论得到“六大”的再次确认并经由社会史论战而获得历史的论据,论战的成果也被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所吸收。毛泽东在1938年3月20日给抗日军政大学第四期的毕业学员讲话中着重强调:“知道中国社会性质是半封建性的,但是不要忘了半殖民地的性质,这是最本质的东西。”只有知道了这一“最本质的东西”,才知道我们的革命任务是反封建和反帝,并要求用“这个规律去观察一切事物。”②毛泽东:《认识中国社会性质是重要的中心的一点》,《党的文献》,2002年第3期。正是毛泽东将中国社会性质的准确把握看成是“认清一切革命问题的基本的依据”,加之其后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战争和战略问题》、《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等论著中的继续阐述和论证,才会有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孕育和诞生,成为他进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整体理论构造的重要构件。1941年,张如心就首次将毛泽东对中国社会性质的论述看做是他“中国问题上发展创造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个“例证”,而追溯其源头,社会史论战的贡献则是不可磨灭的。

(二)在关于中国社会史的争论中,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科学分析了“历史的中国”是如何发展的,揭示了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和现状,验证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价值和指导意义,从理论上为中国共产党的民主革命纲领提供了科学依据,促进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

“现实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发展,因此,论战既然对中国当前阶段的社会性质进行分析与判断,则必然需要揭示“历史的中国”是如何发展的。史学家侯外庐也说,既然要争论中国现阶段究竟是资本主义社会、封建社会,还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问题,“就不能不回过头去了解几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于是问题又从现实转向历史,引起了大规模的中国社会史论战。”③侯外庐:《韧的追求》,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222页。因此,这场论战的焦点问题则不出以下三个论题:“(一)亚细亚生产方法(式)是什么?中国曾否出现过这样的时代?(二)中国有没有奴隶社会?中国奴隶社会与希腊、罗马社会是否完全相同?(三)中国封建社会有什么特性,封建社会的发生发展及其没落是怎样?”④何干之:《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生活书店1937年版,第1页。以下将围绕论战中的三个论题略作介绍。

关于“亚细亚的生产方式”问题。早在1929年,郭沫若在其研究中已经将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解为史前时代的原始共产制社会。他认为马克思所说的“‘亚细亚的’,是指古代的原始公社社会,‘古典的’是指希腊罗马的奴隶制。”并进一步指出中国“大抵在西周以前就是所谓的‘亚细亚的’原始公社社会,西周是与希腊罗马的奴隶制时代相当。”⑤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133页。“取消派”阵营的杜畏之、李季则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是氏族社会的后继者,是与希腊罗马奴隶制并行的社会形态,与王礼锡一起编辑《读书杂志》的胡秋原也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国家所特有的一种特殊形态,王宜昌认为马克思所说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就是指印度或中国的封建社会。陈伯达也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实质就是封建的土地占有关系与商品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三位一体的综合体,他称之为“封建生产方式在中国所展开的特殊的亚细亚形态”。⑥陈伯达:《中国社会停滞状态的基础》,《文史》,1934年第4期。

关于奴隶制社会问题。郭沫若从生产力的发展进程(尤其是生产技术的进步)、社会组织的变化和意识形态的变革这三个方面,证论中国历史发展也与西方社会一样存在奴隶制社会,因此,马克思在所阐述的人类社会发展图式,应该具有普遍意义。论战中的不少派别大都承认中国存在奴隶制社会,只是具体限定的时间不同,如李麦麦和王宜昌都承认奴隶制的存在,只是李麦麦认为郭沫若的错误在于颠倒了奴隶制和封建制之间的顺序。这一时期系统而完整地论述殷代为奴隶制社会的要首推吕振羽。他明确指出奴隶制度是社会发展过程中一个必经阶段;同时,并非世界上所有民族都经历过奴隶制社会这一特定的阶段,那些未经历过奴隶制历史阶段的民族都有特殊原因。吕振羽的殷商奴隶制社会论,是继郭沫若之后以唯物史观研究中国奴隶制社会史的又一杰出成果,这一成果把中国奴隶制社会的上限由郭沫若所主张的西周时期提前到殷代。这一重大创见,当时就为翦伯赞、邓拓和吴泽等人所赞同,稍后更是成为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界的主流意见。

关于封建社会的争论。针对“新生命派”成员所谓秦汉以后的中国社会已是商业资本主义时代或“过渡社会时代”的观点,丘旭、朱其华、吕振羽、李达和邓拓等人纷纷对“商业资本主义”论展开论辩。与“新生命派”一直强调封建制度的外缘因素相比,李达和吕振羽等人则更加强调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重要性。正是基于对封建制度的这种理解,吕振羽从一个与陶希圣完全不同的角度提出西周是封建社会的全新论断,并在稍后的《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一书中对西周时期的农奴制封建社会向秦以后地主制封建社会的转变过程,进行了详细的分析。郭沫若则主张“东周封建说”,认为东周初年开始社会关系出现了三种变动的迹象,即“阶级意识的觉醒”、“旧贵族的破产”和“新的有产者的勃兴”等①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14页。。这正像何干之稍后所总结的那样,在李达和吕振羽等人看来“封建主义不仅是一种政治制度,并且是一种经济构成,有一定的生产方法,而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不过是这一构成的上层建筑。想了解封建的政治形态,必须要先了解封建的生产方法。”②何干之:《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生活书店1937年版,第82页。

总之,虽然论辩各方对上述三个问题的认识存在差异,如以朱其华和吕振羽等人为代表的一派“相信中国需要一场彻底的社会革命”;而以陶希圣为代表的“新生命派”“反对阶级斗争,认为中国亟需的是进行一场政治革命”,因此,“两派的历史论点都为他们各自的现实革命策略提供支持”。③(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26页。但都反映了对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认识的深入,客观上加深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社会历史的结合,揭示了中国历史发展的诸多特点,对明确中国革命的对象、目标和任务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另外,论战中对于上述某些具体的问题就原创性而言可能并不突出,然而也应该看到的是,李季的殷商亚细亚社会论、胡秋原的“专制主义”社会论、王宜昌和陈伯达的封建社会变种说等,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国学界对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独特性的认识,这种认识经过社会论战的舞台而得到空前强化,客观上也说明大革命之后,中国各种政治势力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观察中国的现实社会和历史进程,为大革命找出理据、规划目标。另外,这种在东西方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对比中寻找个性和特殊性,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避免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的误区提供了良好的示范。正是这些积极的争论和探索,更加证明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是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从而在理论上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纲领提供了科学依据。也正是经过了中国社会史大争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充分吸纳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意见的基础上,才逐步地认识到“中国过去三千年来的社会是封建社会”,而“自从一八四〇年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自“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武装侵略中国以后,中国又变成了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的社会。”④《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6页。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证明了那种认为马克思主义不适用于中国的说法纯属无知与偏见。而随着日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也充分地体现出在论战中马克思主义学者提出的基本观点的价值和意义,透视着历史与现实、史学与政治之间的紧密联系。

(三)无论马克思主义者,还是非马克思主义者,甚至反马克思主义者都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来阐述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以争取论战的话语权,从而促进了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以及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形成。

首先,论战极大地扩展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学说的社会影响力。在大革命经受严重挫折的刺激下,“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抛弃了早前舶来的口号,开始对中国社会结构进行认真的分析……社会史论战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中国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兴趣;反过来,它又强化了这种兴趣及其提出的问题,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在中国的成熟。”①(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6页。通过各方的论辩,中国历史的发展过程与唯物史观所揭示的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图式大体相符,则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承认,并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共同性和一般性这一总体背景之下,来理解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和特殊性,最富革命批判精神的马克思主义越发显示出其真理的力量和光彩。当时参与论战的王宜昌指出:“一九二七年以来,人们都利用着历史的唯物论研究所得的结论作为根本的指导原理,而将中国史实嵌进去……各种杂志如‘新生命’、‘思想’、‘新思潮’等中,多是依据历史的唯物论这根本的指导原理来的。”②《读书杂志》社编:《中国社会史的论战》,1931年第2、3辑。早年协助陶希圣创办《食货》杂志的史学家何兹全也认为,这场论战“反映的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展的一次高潮,是一次很大的高潮,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的。”③何兹全:《我所经历的20世纪中国社会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3年第2期。正像侯外庐晚年所总结的那样:通过论战,“马克思主义哲学(特别唯物史观),在这场论战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也收到了意义深远的效果。”④侯外庐:《韧的追求》,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37页。这样的评价,应该说是实事求是的。

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唯物史观的原理原则和方法态度,开始为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所接受或部分接受。论战各派“都利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所得的结论作为根本的指导原理”,⑤王宜昌:《中国社会史论史》,《读书杂志》,1932年第2-3期。“正是初步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学者们才有可能对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国是否有独特的发展路径、中国是否经历奴隶社会、中国历史的发展规律等重大理论问题进行前所未有的深入讨论,人们的视野也才得以开阔。”⑥罗新慧.《<读书杂志>与社会史大论战》,《史学史研究》,2003年第2期。当然,各派普遍使用上述概念和术语并非等于他们都真正理解和掌握了马克思主义,但至少说明论战各方“都是以唯物的辩证法为武器”,显示这场论战“是唯物的内部的争斗,而决没有唯心论者插足余地”。⑦王礼锡:《中国社会史论战序幕》,《读书杂志》1931年第4、5期。

其次,论战使得马克思主义史学获得了诞生契机,产生和成长了一大批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如郭沫若、李达、吕振羽、何干之等,为中国史学建立了全新的解释体系。20世纪20年代,当时“中国史之唯物的研究”所发挥的范式意义和社会影响还是比较微弱的。论战之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风格、治史理念、作业方式和致知门径已趋于定型。日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变异,无不能从论战中找到源头。”⑧陈锋:《民国史学的转折:中国社会史论战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页。马克思主义史学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作用的角度去阐释历史,力求探索到社会关系发展的客观规律,揭示物质生产发展对社会发展的制约作用。另外,对生产力及生产关系的重视,必然涉及到从事生产劳动的各种对象的研究,比如“农民”、“奴隶”等,这就为中国史学摆脱政治史、精英史的撰述模式,转向写作“底层的历史”或“自下而上看的历史”提供了契机。梁启超所倡导的去“君史”、写“民史”,直到马克思主义史学诞生才得以真正实现。

论战中诞生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还开始兼顾致用与求真两个面向。民国初年的史坛基本沿袭了晚清以来考据疑古的风气,而经过社会史论战的洗礼,马克思主义在史学领域的实验不仅是一种史学观念的革新,也是一种治史理念的嬗变。通过论战,“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基本框架,所思考的基本问题,所具有的基本特色,最具有代表性的史学大师及专业史学队伍,最早的经典著作,均经由社会史大论战得以形成和展现。”⑨李红岩:《中国近代史学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另外,由于大革命失败后的中国国难日深,学者们“为学术而学术”的研究取向已经难以具有强大的号召力,罗志田分析说:“北伐后治考据史学者多只能在学院派的研究群体中仍具地位,而与社会思想言说更接近的非学院派学术中另一种重视理论的史学明显上升,且对学院派构成巨大的冲击”,⑩罗志田:《走向国学与史学的“赛先生”——五四前后中国人心目中的“科学”一例》,《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3期。这也要求马克思主义史学自其诞生伊始便高扬致用的旗帜。如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最早尝试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的历史实际相结合、用唯物史观来指导历史研究的开山之作”。①陈其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页。该书自序中就说:“对于未来社会的展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这种以“未来的去向”为导向的致用观,“第一次把历史研究摆到了政治斗争的前沿阵地上,使它具有直接的政治实践功能。”②张书学:《中国现代史学思潮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95页。这种功能也使得其研究具有“世界历史”的眼光,例如郭沫若对亚细亚生产方式、奴隶制存在与否的论证,都是在将“中国实际的社会清算出来,把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思想,加以严密的批判,让你们看看中国的国情,中国的传统,究竟是否两样!”③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三联书店1954年版,自序。在这种比照之中,中国过去的历史因为有了一个外在的参照系而得到了一种崭新的诠释。另一方面,这种致用的治史旨趣并未妨碍其研究中的求真意识,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将人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概念工具引入到历史分析中来,从而将中国史学带向了一个新的阶段。齐思和指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所研究的仅限于殷周,而每篇又依据极明确的史料。而且他不但依据书本上的资料,又因为研究中国社会而研究甲骨金文,将卜辞金文用到社会史研究。”④齐思和:《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的发展》,《燕京社会科学》,1949年第2期。这种坚持求真与致用的史学研究精神,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成长和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使得“空前的格外的重史料,空前的格外的重史料学,空前的格外的重考证学,空前的格外的尊重史料学家,构成了40年代中后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基本倾向。”⑤王学典:《从偏重方法到史论并重——40年代中后期中国历史科学的动向之一》,《文史哲》,1991年第3期。吕振羽、翦伯赞、侯外庐、邓拓、吴泽等史学家正是沿着这条道理将马克思主义史学逐渐推向成熟,到抗战时期,这些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一系列成果开始与毛泽东思想相结合,也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成熟。因此,从上述几个方面来看,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兴起,绝不只是中国史学领域在概念、范畴等技术性的层面上有所推进,更重要的是在整体上引导了中国现代学术观念与意识的结构性变革。

总之,中国社会史论战是由政治分歧而波及学术领域的一场论辩,是与革命实践密切相关的社会性质论战的直接延续,当时“人们都利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所得的结论作为根本的指导原理,而将中国史实嵌进去。”⑥《读书杂志》社编:《中国社会史的论战》,1931年第2、3辑。当然,在论战过程中也存在各派别的政治倾向和学术素养参差不齐、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理解和运用存在公式化倾向等不足,但论战既在世界视野和阶级话语下建构起宏大叙事,又在唯物史观路径下寻求一种“科学”的历史观和社会性质的判定;⑦温乐群、黄冬娅:《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性质和社会史论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页。因此而扩大了唯物史观的影响,推进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为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孕育和成熟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正是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般性的普遍原理与中国社会特殊性相结合,形成了毛泽东思想,并以此来指导不断变化的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才最终成功解决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重大历史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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