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写作”、“身体写作”与女性文学

2013-01-31 07:51魏天真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2年5期
关键词:林白私人生活女性主义

魏天真

经过时间的淘洗,呈现在现时读者眼中的作品,相比它处在生成环境中的原初面目,会更纯粹、客观化,现时读者的眼光和需求也肯定与当初读者的很不一样。文学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在“当下现实”中被重新评估;这些评估和重新评估本身,也就是文学批评或接受活动,也要被一再地审视,这样许多文学现象乃至社会问题才可以得到更深入具体的理解。对女性小说的再解读正是基于这些理由。“私人写作”、“身体写作”曾经风行一时,并经常被批评家置于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的框架下予以讨论。而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虽然其影响日渐深广,读者大众对它们的理解也未必全然真实。本文选取当初反响强烈的几篇作品进行重读,希望对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的认知更加理性、如实。

女性意识与超性别眼光

如果要将陈染当作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那么,可以代表其“女性主义”特征的作品是《无处告别》,而不是《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等引起极大关注的所谓“描写身体”的作品。无论从哪方面看,这篇小说也的确是陈染的最成熟和优美的作品之一。它可以再次说明,只要是文学作品,无论被划归何种流派或阵营,无论打什么旗号,那些使它成为“优秀”之作的素质总是超越个人立场、思想观念和表现方式的限制,而契合阅读者各自的情感或美感体验,导致我们心灵的激荡。

和陈染的其他小说相似,《无处告别》的题材和人物、叙事和作者的态度(全凭我们读者揣摩和猜测出),显示出那种人们称之为“小资情调”或精神贵族式的趣味。这个小说文本充斥着“雅谑”,我们可以从潇洒率性的语言表达、透着急智而又暗藏机锋的人物对话中,体察到作者的这种趣味;看到在清高自傲而又无奈无助的女主人公之上,有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睛。事实上,陈染的许多小说表明,作者惯于以这种“趣味”来组织素材,安排故事和描写人物。

不过这篇小说自有它的独到之处,而且并未被充分认识。因为历来女性文学研究者老是揪住“身体写作”或“描写躯体”不放,恰恰忽视了这篇小说对“身体”,同时也对主人公对身体的态度所做的审视。既认真对待女性主义又认真对待女性作家作品的读者,应该可以发现,在《无处告别》中,是那种虽然微弱但却贯彻始终的讽喻和调侃,才体现了女性主义的追求或宗旨。这种讽喻和调侃反映了作者既具有怀疑精神也具有自省的能力,同时也是对其他女性写作中常见的自怨自艾、自怜自爱情绪的一种反拨和平衡。让我们先来注意这些句子及其上下文:“黛二转身离开了镜子,躲开了那种不愉快的自我醒悟与剖析”;“黛二小姐善于发现和体察自己的感觉,包括生理的,心理的,当那感觉一失去平衡,她总能迅速地做出反应,并使之重新恢复平衡”;“她深信女人是用情绪思索,男人是用屁股思索”;“她躲在家里默默地展望了自己的未来”……主人公是聪明颖悟的,但叙事者更理性——作者在叙事中展现、欣赏主人公的独特性时,也向我们展示主人公是局限在自我陶醉和自我怜惜中。

除了审视高蹈的女性人物的精神自恋,《无处告别》也表达了本土当下语境中的女性对姐妹情谊的渴望和反思:在描写三个女性朋友的关系时,小说真实地再现出其中的纯粹和功利、深切和肤浅、忘我与自私、牢固与脆弱等等矛盾性特质及其交互作用;在表现母女关系时,小说对其中那种复杂状态,如爱恨交织、隐忍无度又专横无度、渴望摆脱又时时依赖等等的揭示,也是细腻逼真而令人骇异的。

总之,小说对黛二的内心世界及其与人物和环境的关系的种种临摹和叙写,体现了作者作为女性主义者必备的反讽态度。这种态度使她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真实,并能以具体的形象、细节,传达出现实的荒诞。比如对黛二小姐在万分沮丧、绝望的情绪下,想象自己自杀不成而“像个失败者一样爬起来走掉”的描写就是典型例子。再如,这篇小说实际上有一个故事情节,即主人公黛二的短暂出国经历以及回国后找工作的故事。但是作者并不按照讲故事常规来编织情节,而是有目的、程序化地对“黛二和现实的关系或者说她在世界中的位置”进行分类考察,以“黛二小姐与朋友”、“黛二小姐与现代文明”、“黛二小姐与母亲”、“黛二小姐与世界”来安排叙事结构,有意无意地凸现黛二的自我中心、自以为是、自我封闭。作者对她笔下人物在同情的理解中有讽刺,对黛二的做派投下了怜惜和轻嘲的目光,这使我们看到现实的复杂和作者个人的无奈。

所以,《无处告别》既是一个个人化的文本,同时也超越了个人立场和性别局限,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个人处境和社会问题的反思和批判,而这是大多数女性写作所缺乏的。

“描写身体”的功德与隐患

现在我们就应该以一种“历史的眼光”来认识和评价《私人生活》了。这篇小说的内容和表达方式,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有足够的新锐,对思想意识、对文坛也还有足够的冲击力。现在看来,它的引人注目,首先在它的题名所指,就最大限度地激发了我们对满足窥伺欲的期待。这种期待在当时甚至是美妙和崇高的,因为我们能够将它冠以先锋的名义,并预先就以前卫的姿态回击想象中的来自腐朽的道统和鄙陋的庸众的责难。

写内心的隐秘,写身体,写性的欲望及其满足,这是使《私人生活》在当时具有惊世骇俗效应的要素。在小说中,具体涉及的相关事件或内容主要有:小女孩长成过程中的心理和性别意识的萌动,自体性性欲,师生恋,同性恋,异性恋,等等。那么,这一切是怎么和女性主义相遇合,又是怎么使人们将当时的女性写作视为“先锋小说”的呢?

批评家很方便地将《私人生活》和其他文学作品进行比照,然后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不仅是《私人生活》,还包括其他许多同类小说,对以往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特别是女性性别身份进行了改写和重塑,比如女主人公从性关系中的被动者甚至受害者、牺牲品,变为性活动的主动者、享受者,并且被女性写作者大肆渲染和强化。其实批评家们未必不知道这只是表象,但却不想费神深究。后来的“身体写作”的泛滥至少应该部分地归咎于此:作者们如此这般未必不是为了引起“批评”,她们在将《私人生活》中的欲望描写发扬光大的同时,弃置了它得以产生的历史语境。要知道,在90年代中期以前,公开地表现私人生活,把它从隐秘浑沌状态淘洗出来进行具象放大,本身就是打破常规的事情。而打破陈规就有助于披露真实,用哲学家的话说,披露真实就意味着改变世界。从女性主义立场来看更是如此,因为女性从来就是被贬入私人空间,因而不能出现在历史中,也没有自己的历史;在经典文学中,女性始终是一个被写的对象,女性是因为男性的需要、因为与男性的关系才得到表现的。于是,写女性的“私人生活”就意味着把一个女性视为一个完整的个体,正视、还原了女性之为人的独立性。此外,即使是写隐私,如陈染这样的女性作家也在执著地探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她总想在种种形而下的身体欲望以及苟且行为之中、之后,探询意义,寻找生命的归依。后来的“身体写作”可没有这份耐心和功夫。我们可从表现方式上得到验证。《私人生活》将私人生活——众多的相关于身体和性的景观——置于与世界对立的状态,并着力在表现这些“不伦之情”的过程中展现自我的心理纠结,写出了个人的孤独,尤其是孤独中的个人对价值和意义的寻求。正是在这里,陈染等人的小说显示出了与后来的“身体写作”的清晰的分野。她在写身体、欲望、性等等的时候,也是她在用女性的方式体察人生、揭示人性、鞭笞历史、拷问现实的时候。比如,小说有个重要情节,是写“我”(倪拗拗)经历了禾寡妇、尹楠、母亲的先后突然离去,终于精神崩溃;“零女士的诞生”和“孤独的人是无耻的”两节写的是倪拗拗精神病前后的意识状态。我们看到,在被送进精神病院以前,倪拗拗意识是很清晰的,和之前的行为和心理保持着一贯性,但是也的确有精神病的征候。有意思的是,在康复出院以后,她写给医生的那封汇报信,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好像在自嘲嘲人,包括调侃精神病医生,又好像仍然处于癫狂状态而不自知,还好像是在刻薄地讽时喻世。最终,她回到自己认定的安全有秩序的、与世隔绝的私人空间,似乎回到了过去的状态,似乎不尽然,内心的矛盾则依旧存在,对外部世界的疑虑和向往也依然在冲突。

和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其他女性小说一样,《私人生活》曾经是一部先锋小说。事过境迁,人们回望先锋时,常常会感到它的粗砺和狂躁。“先锋”总是用来震撼人的神经、激励人的思想的,《私人生活》也当如是。如果人们只看到隐秘而没有看到挣扎,只洞悉欲望而抛却主体的审视,这必定会使作者大悔其少作,同时也是文学及批评本身的遗憾。

成长的女性与女性的自我中心

与《私人生活》类似,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也写女性的成长,写内心的隐秘,写同性之爱,写身体及欲望,总之,是写自我意识极强的个人在现实世界里的历练和挣扎。但从表达方式上看,这两篇小说还是有很大差异的。《私人生活》的开篇向我们显露了一个女性叙事人的身份,展示了她向我们描述自己、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的心境和状态。此后,故事开始了,叙事人也就隐身到故事之中了。而《一个人的战争》,虽然在讲述开始时叙事人并没有着意凸现自己,而是附着在故事发生的那个时间里,但随着讲述的深入,叙事人的身份越来越突出,她的意志越来越强大。我们读者会感觉到,叙事人是在此刻向我们讲述她21岁或者19岁时的事情,有时候则是向此刻的我们介绍她在19岁或者21岁的时候,怎样回想或者“回到”更早的时间及事件中去。一些过去了的记忆总是在叙事人的评说和编排下隆重现形,也就是说,叙事的控制使平凡的事情显得很不平凡,而有些本来不平凡的东西则被熏染出格外神奇的气息和光彩。如果说《私人生活》和《一个人的战争》都有叙述者和主人公合一的特征,那么不同的是,前者是叙事者讲述自己的故事,后者则是在解释和演示自己的故事。前者的“我”在面对、剖露自我,在兀自冥想,在自言自语,为当下生存寻找理由;后者的“我”则是在辩白、申诉、炫示,在利用她的话语权力,给以往的一切赋予理由甚至是“灵光”。

我们不妨再将《一个人的战争》中的林多米和《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这两个故事主人公比较一番,不难发现,林多米一直在文本中张扬着自己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她利用自己的与众不同得到他人的承认,并与现实世界达成了妥协;在被世界接纳以后,她又更加斤斤计较于曾经遭到的拒绝。倪拗拗则一直在竭力参与现实以便生存下来,却最终还是与环境格格不入。小说结尾处的那封信,似乎在表明她已经完全理解、接受并投入了现实,可是紧接着就出现了她在阳台上观察、揣摩盆栽植物的场面。这个场面完全抵消了那封信的效果,她仍然在犹疑,内心的矛盾似乎更令人忧心。以常人常情来打量,林白着意标示林多米的独特的个性,但这个人物的状态却显得庸碌、苟且;陈染写的是倪拗拗的琐屑的内心情感和生活经历,却最终凸显了一个在庸常世界里负隅顽抗的个体形象。如果说,这两个人物都体现了女性和女性写作本身的异质性,那么,这种异质性之于林多米,是她与现实进行交易的砝码;对于倪拗拗而言,则是一个无以摆脱的包袱或噩梦。我们还可以说,林多米是作者林白的情感情绪宣泄的渠道,倪拗拗则是陈染表达冥思与质询的介质。

既然这两个作者及其作品有如许的不同,为什么还总是被批评家放在一起,当作个人化写作的代表呢?显然她们也有共同之处。这个共同之处就是倔强地显示自我,这个“自我”是写作者的自我也是女性的自我。正如林白所说,对于女性写作而言,在主流叙事的覆盖下还有男性叙事的覆盖,这双重覆盖轻易就能淹没个人。作家就是通过她们笔下的人物,那些或多或少地投射了作者的自我的人物,来表达对“覆盖”和“淹没”的顽强抵抗与藐视。在这个意义上说,即使《一个人的战争》披露了女性叙事人的强大意志及其背后的作者的自我中心主义,也是很有必要的了。

我们可以借此解读一下两位作者的当下状态。陈染似乎已经淡出读者的视线,而林白则在文坛上动静不断。林白之所以还在继续写,并时常以越界和出格而声名显赫,换个角度看,正是她对标新立异、追求自我的时尚潮流的顺应;而陈染的沉默、沉寂,也大可看作她过去那种自命清高、遗世独立的姿态的延续。

传奇性与女性叙事的策略性

林白的《回廊之椅》发表时,适逢新历史小说兴盛。新历史小说乃有意无意地贴合新历史主义观念的,新历史主义则以颠覆正史言说、正统话语为己任。我们知道,《回廊之椅》历来也被当作女性写作或日女性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可以说,它是以女性的方式达到了新历史小说弃置正史叙事的效果,主要表现就是以女性的眼光看“革命”。与此相应,其叙事视点、讲述内容、情节结构等等,都具有自觉的性别化特质。

《回廊之椅》的叙事是十分刻意考究的,并非如叙事人那散漫的语气和移步换景的事件所表现出的那么自在随意。作者深知那故意做出的漫不经心反而能够激起读者探究的欲望,于是她用自在随意的叙述语言来比照事件的怪异神秘,营造出紧张的紧张氛围。一个朴素而较真的读者或许会发觉这篇小说的整体风格略显乖戾。

从故事层面看,《回廊之椅》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那些本来可以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暴乱、镇反之类,又不被作者看重,反而是叙事故意要轻慢、鄙薄的。另一方面,那些本没有什么故事的人物和零散单调的场面,经过一再渲染性的描述,终于产生了令人心惊的效果。可以说,作者煽动并利用了读者大众的窥视欲,而达到炫示个人的表现力和想象力的目的。《回廊之椅》的价值不止于此,它还具有女性主义的“政治正确”的意义。在林白的许多小说中,我们都可以发现,按照正统的历史价值观看来属于大人物、大事件的,一律会遭到叙事人兼主人公的调侃和曲解。这一点在《致命的飞翔》中表现得最突出,《回廊之椅》也多有显示。男人们大张旗鼓的事业,女人往往报之以冷眼或漠视;男人们热血沸腾的时候,她们则轻描淡写或不屑一顾;男人不足挂齿的事情,她们却黾勉从事、津津乐道。林白这样写来,正是担当了女性文学颠覆男性中心主义、重建文学价值观的重任。当她每每让女性叙事人或主人公看出并且点破男人堂皇冠冕之下的淫欲和委琐时,比新历史小说正面描写英雄、伟人的“小丑性”,更显机智和从容。比如,她只用一个“看”的动作就交代了陈农劝说七叶出来工作的真实动机;还有,她写民兵们在章家大院杀猪时的亢奋情绪,刻意将革命群众的言行与女主人公朱凉的静止和隐匿形成对照,等等,都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揭示男性霸权的色厉内荏的作用。这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相信,她写女性时,之所以总是热衷于无中生有地弄出传奇性来,应该也是女性主义在文学实践中的一种话语策略。

林白说,回望是她写作的基本姿势。她的回望是为了将事物置身于广阔的时间之中。回望有这么几种形式:看一件在时间中真实发生过的事;看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它只在她的想象中发生,在凝望中感同身受;把自己置身于未来的时间中回望现在。《回廊之椅》正是一个典型的回望视角。不过我们也有理由担心,这种回望如果没有真诚的关怀和批判做基础,它的文学价值又怎么可能持久。

基金项目:本文为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探索创新项目《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大众文化文本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0TS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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