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像(之一)

2013-02-07 06:53陈丹燕
山花 2013年19期
关键词:西奈贝尔法斯特爷爷

陈丹燕

1.2005年的贝尔法斯特:桃红色

在皇后大学做讲座的那天晚上,有个学生问我,一个中国人来到贝尔法斯特,会有怎样的感受。我还来不及想,一句话便冲口而出:“我由衷的喜爱。好像回到了六十年代末的上海,我动荡的童年时代。这里空气中有种动荡而哀伤的浪漫气氛,就像我童年时对文化大革命岁月直观的感受。”有时我会这样,我的想法直接从脑子就滚到舌头上,在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时,心里一边惊奇地想,这样想法似乎有意思,却也不肯定。

“文化大革命你们知道吗?”我问。

“也许不是很清楚,但可以体会。”有人在暗处轻轻说,带有凯尔特口音的英文真是温暖。

那街尾烧书熊熊的火光,那空气中火热的不安和悲剧的预兆,一种晴空中雷声翻滚的荒诞感。

这时我眼睛的余光看到西奈特转头看了我一眼。她是作家火车之旅时,与我十几天日日相处的伙伴,在贝尔法斯特出生并长大的天主教女诗人。

讲座结束,一伙人披着星光去爱尔兰酒馆喝酒,听唱歌。喧哗声中,西奈特拿着杯正牌的黑啤酒对我大声吼着邀请说:“我带你去看我爷爷。”

西奈特的爷爷是爱尔兰共产党最老的党员,也是和平时代的爱尔兰共和军的老战士。

这样,我和西奈特就去贝尔法斯特郊外的一个叫埃里尔的小村子去拜访爷爷。

西奈特那辆手排档的小捷达车,白色的,带着一股她家狗身上的气味,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想起昆德拉小说里特里莎的那辆车。公路的一边,是因为总是下雨,而绿得要命的山坡,公路另一边是灰绿色,好像一块大玻璃般的大海。大海那种易碎又坚硬的感觉,是一种久违了的不安。似乎什么又大又恶的事情就要发生般的不安,从我记忆中冉冉升起来,那就是文化大革命时代我的童年心中常常徊惶难去的感受。如今在贝尔法斯特重温,真是难言的熟悉,其中还有一种复杂的诗意,我没想到的是,多年来在心中沉淀下去的不安与苦楚,在皇后大学的教室里竟然酝酿出了一股淡淡的诗意。

“我没想到你昨晚会那样回答学生的问题。”西奈特轻轻说,“我很感动。”

我也不曾知道,那种强烈的不安与拒绝,终究化为一种诗意了。

“这也是我成为诗人的原因。”西奈特说。

贝尔法斯特的风云岁月里,她父亲是在小酒馆里热烈讨论独立问题的年轻学生,她母亲是来到贝尔法斯特夏季旅行的英国学生,在酒馆里认识了她父亲,被他吸引,于是留下来,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无穷无尽的政治讨论,一边就结婚生子。西奈特小时候就是个跟着父母,在那些大门紧锁,里面烟雾缭绕的天主教街区酒馆里长大的孩子。好像诗人这么长大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小时候是个严重口吃的小孩,反革命家庭中最小的孩子,我的爷爷只知道他的儿子为革命成功落下一身病,生死未卜十五年,他不能接受儿子一夜之间变成反革命,忧愤致死。我在死寂的家庭里长大。似乎一个小说家这样长大,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你懂得那种奇怪的亲切感。”我说。

“这里大家都懂得。”西奈特说。

爷爷家住在乡下那种袖珍的小木房子里,窗上挂着手工勾的白线窗幔,木窗木门,漆着桃红油漆,好像古老的玩具店里那种袖珍玩具房屋模型。

爷爷坐在铺着老式花纹桌布的桌边等我们,下午茶也摆好了,鸡肉蘑菇派,杏子派,红茶。

“牛奶?”爷爷招呼我,颤颤巍巍地举起奶壶。他们那一代男人,一直都维护着对女人照顾和温柔的礼貌,就像我爸爸,只要自己能站起来,就会在请客吃饭时给女宾拉开椅子。

不知怎么说起来,我也会唱一些古老的爱尔兰歌曲,《绿袖子》,《丹尼男孩》,《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但是总也弄不清楚,这些带有动人的凯尔特曲调的歌曲,是英国的,还是爱尔兰的。几十年前,爱尔兰当足了八百年英国的殖民地,贝尔法斯特至今还有条叫和平线的高墙,隔离开爱尔兰人和英国人的街区。

我们在冒着热气的茶杯前一起唱起了《丹尼男孩》,“那笛子声好似在召唤,丹尼男孩。夏天已经过去,花儿在凋谢干枯。”爷爷唱得和我们不一样,我和西奈特好像唱情歌那样温柔,爷爷却唱得响亮,放任。像我爸爸一样走调。

爷爷从前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很早就自己谋生,就在造泰坦尼克号的那个船厂里当童工。他在那里参加了爱尔兰共和军,于是被英国人抓去坐监牢。监狱设在一条停泊在大海中央的旧船上。爷爷的监狱不以为苦,他说那是他的大学,他在那里认识了爱尔兰共产党的人,他们教会他认字,读书,学习法律。他在那里见识了爱尔兰海的壮丽。离开船上的监狱时,他已是爱尔兰共产党员,直到苏联解体。

“我爸爸说,现在是世界革命的低潮时期。”我对爷爷说。

他深深地点头称是。

“哪里有穷人,有不平等,那里就会有真正的共产党员。”爷爷说。

如果我将爷爷带有强烈凯尔特口音的英文翻译成中文,和我父亲说过的真正是一字不差。

我和西奈特说也许他们两个老牌共产党员应该见一面,但他们都已经太老了,不能坐那么长时间穿过欧亚大陆的飞机。

“也许可以选一个中间地点见面,比如莫斯科。”我说。

爷爷不懂中文,可会说少量俄文。我爸爸可以说些老式的英文,还有俄文,也都是他自学的,为了革命的需要,还有日文和波兰文。他们要是能够在一起讨论对世界的看法,应该就是知音。

爷爷把充满皱纹的手按在前胸。“你的爸爸一定有过非凡的经历,我向他致敬。”

我相信爸爸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深为自豪。

但他们不能见面,真的可惜。

爷爷站起来,带我去看一间房间,那间房间小小的,靠墙放着一张古老的单人床,比现今的单人床窄小些,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黄条子被套和方方的鹅毛枕头,还有一张白漆斑驳的写字桌。椭圆的像框里严肃的男孩,是西奈特的爸爸,那个在家里厨房制作土燃烧弹的街头少年。后来他象乔伊斯小说里那个淋了雨,患肺炎去世的高尔维少年一样,在很年轻时,便因为肺炎去世了。但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要是西奈特回来,也住在这里。书架上放着版本古老的书,有几本非常眼熟,那是当年苏联向各国共产党赠送的列宁选集和斯大林传记,在我家书架上的,是它的中文版。

爷爷说,“天涯海角你总也不要忘记,这里有你一间屋。你再来,就住在这里。”

那是我在贝尔法斯特那灰绿色大海边的一间屋,一间属于我的房间,桃红色的门和窗,窄小的单人床。

2.1993年的圣彼得堡:口琴

那是一家小咖啡馆,在普希金广场附近。它开在一栋大房子的半地下室里,门上什么标记也没有,是在阴雪的下午,我前面的一个穿了黑色夹克的男人匆匆走过被雪水打成黑色的接骨木树下,他微微摇晃着身体,托尔斯泰曾经描写过俄国人这样的走路方式,那是因为总在雪上走路的习惯。他走得很快,可是感觉上并不紧张。他在一扇落了些灰的门前停下,然后一推门,进去了。那时我看到里面亮着灯,有一些圆桌,还有披头士的歌声传来,我赶紧追上去,等我进了门,我的下半身已经冻得不灵活了,室内总算有一点甜香的咖啡气味,我心里松下来:要是没有碰巧跟在这个男人后面,我永远也不会找到一家本地人去的咖啡馆。

我要了一杯咖啡,找到一张桌子,桌子很干净,很旧,靠在窗边,常常可以看到外面有一双穿了靴子的脚走过。可咖啡不好,只是咖啡色的透明的水,因为兑了太多水。更不要说那种俄罗斯传统的加了伏特加的咖啡了。桌子上没有糖罐,在有缺口的玻璃杯里插了一些裁得巴掌大的白纸,我想那是代替餐纸的,只是像新闻纸一样的硬而光滑,用它擦嘴,会不舒服。

天就要下雪,阴冷得像在雪柜里,经过我窗前的那些靴子大多数匆匆而过。在寒冷而动荡的国家里,我靠着暖气片坐,握着一杯糖水,感到很幸福。

隔街的那些有七十多年没维修的老房子,黑乎乎的,看上去非常荒凉。街上拉着一条不亮的霓虹,写着“回到1700”,那时,圣彼得堡算是东欧最伟大的城市,彼得大帝的首都。

然后,沙皇一个比一个凶残无能,社会动荡,许多人被杀。从西伯利亚来的黑衣僧人在被暗杀的时侯预言了沙皇一家的死。

然后革命来了,又杀了许多人。

战争又来了,许多人杀人,许多人被杀。九百天圣彼得堡被法西斯德国围困,没有食物,可是全城的人宁死不降,直到击退德国人。

然后革命又走了,经济崩溃,原来一个卢布可以换两个美金,现在,一个美金可以换六千卢布,在地铁站里吹笛子卖艺的女孩子鼻梁上爬满了营养不良的灰绿色阴影。商店里没有什么东西。街口站着失业的男人。靠前苏联时代的政府养老金再也活不下去的老太太在风雪里伫立,要卖掉手里托着的几只西红柿。

可它仍旧是我心爱的国家。

有个人坐在窗台前的地上吹口琴,长头发,大胡子,脸宽宽的,长着俄国式的大腮帮子,吹着悲伤的曲子,俄国人巨大的身躯,象是蠕动着要钻进小小的铁皮口琴里化为音乐,琴声哽咽。

他的身边,立着个扁扁的酒瓶子。

师进滇作品-《出世》不锈钢丝着色 35×120cm 2010

我这才发现一屋子里的人都各自守着面前的咖啡,不说话。俄国人亚麻色的头发在窗外的光线里好像暗了许多,他们垂着微微倾斜的长眼睛,这是个非常善于表达忧伤的民族,他们心里的忧伤很温暖,很宽广,很纯净。柜台上的女人把红红的粗手指头托着脸,她在看着外面,外面下雪了,俄罗斯的雪,是契诃夫,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几乎所有的俄国作家都赞美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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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旁边的桌上坐着一个女人,桌上摊着一本书,她长长地向桌子底下伸出脚去,手指在杯子口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脸上寂静而悠长,她在听着琴声。从她读书时的体态和她用的那副圆圆的朴素的眼镜看,我想她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一房间列宾画的俄国知识分子的肖像,果戈理,契诃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戴的是一样的眼镜,小而圆的,上面没有任何饰物。这样的眼镜和镜片后面严肃的眼睛,好像一个正在工作的显微镜,竭尽全力地注视。在俄文里,知识分子这个词,特指一类学习西方人文思想来改造本国现实的读书人。她是这样一个人吗?

托尔斯泰听了庄园里农奴的歌谣,会流着眼泪说,他听到了俄罗斯在哭泣。而她在如泣如诉的口琴声里听到了什么?俄罗斯如今还在音乐里哭泣着,她为此能做些什么呢?

她抬起头来,注视着吹琴人,她有一对俄罗斯人特有的深切的眼睛。有时我非常敬佩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他们与他们的人民之间有精神上的血肉联系。他们像最细,可质地最为优质的麻绳,每一丝麻都闪着光,他们总是把自己紧紧地绑在人民陷入沼泽的生活上,拼命地向外拉,直到拉断为止。我不知道谁是俄罗斯快乐的知识分子,可我知道谁是俄罗斯痛苦的知识分子,耶稣式的痛苦,死在十字架上,四月的第一个礼拜会再次复活,都是为了救世,可从来没有完成过。可他们一代一代,总有最优秀的人,会站出来把自己的那根麻绳用力系到人民的生活上去,承担起自己的命运。

外面的雪遮暗了天空,涅瓦大街上一片苍茫,怀念1700年代的霓虹已经看不清了,又有人推门进来,穿着被雪化湿了双肩的大衣,握着透明的咖啡杯子走过来,已经没有单独的桌子了,他对我抱歉地笑了笑,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灰色的呢大衣上有红色的肩章,原来他是一个年轻的士兵。

我想起了五十年代时风行于中国青少年中的连环画上的保尔·柯察金,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富有激情,同时也是忧郁的,瘦弱的,献身的,俄罗斯男孩子的亚麻色长发一直向后掠过去,披散在耳边。在大雪纷飞的工地上,他与少年时代出身富家的女友冬尼娅分手,因为他要去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非常纯洁,并带着悲剧的浪漫情怀。在那些画面里,保尔就穿着这样的灰色大衣,像我桌上的士兵一样年轻而清新地消瘦着,没有大腮帮子。

他是六十年代年轻人的青春偶像,当年为了他,一些中国女孩子曾暗自幻想自己是冬尼娅。不少男孩,用保尔做自己的名字,他关于人生的名言许多人至今还能背颂:“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应为碌碌无为而悔恨,……”

年轻的士兵默默喝着杯子里的东西,在呜咽的口琴声里,他脸色苍白,温顺而脆弱,他还会有保尔那样的英雄主义吗?经历了国家那样沧海桑田的巨变,他还会像保尔那样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拼命工作,冻坏自己的身体,为了政治信仰的不同,就与少年时代美丽的女友分手吗?在关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理想都失落的时侯,这一个穿灰色军大衣的士兵,什么是他值得献身的东西呢?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吹琴人一眼。

两条手臂红通通的女人,端来了一份食物,是一块鸡,和一些酸黄瓜,以及一小堆米饭,重手重脚地放在士兵的面前。那是简陋的食物,鸡很瘦,几乎皮包骨头而已,食物的颜色也不好看,放在桌上的铝勺子有一些小的瘪痕。

士兵默默地吃自己的东西,刮干净盘子边上的米饭,虽然鸡又瘦又硬,他还是大多数时侯用刀叉剔肉下来,没有用手。然后用桌上三角形的白纸把嘴和手擦干净,因为纸很硬,所以他把自己嘴唇四周的皮肤都擦红了。

士兵走了以后,又来了一些与他看上去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还有一个苗条的女孩,剪了奥康纳式的极短发,所以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短皮夹克和黑色的牛仔裤。他们带来了一些黑色的日本造的扩音器,在店堂里忙碌着布线。渐渐,可以看出他们在搭一个小舞台。那个苗条的女孩搬进来一把电吉它,我想他们是在准备晚上的演出,爵士鼓被放在一角,鼓面看上去不怎么干净,是用了不少日子的样子。我不知道晚上他们会在这里唱什么。

吹口琴的男人停了下来,那些孩子放下手里的活向他鼓掌,他则向他们举了举拿起来的酒瓶子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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