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两头

2013-03-11 05:53杨继红
中外文摘 2013年3期
关键词:老年痴呆症中风爸爸

杨继红

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回家的当天晚上,父亲中风倒下了。产假的100多天里,我几乎天天都会望见生命的两头:一边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小生命一点点成长,另一边是一个苍老的但同样至爱的生命一点点灯枯油尽……

山一样的父亲倒下了

父亲是位老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参加过湘西剿匪,跟苏联人学过飞机驾驶。大学同学第一次见到爸爸照片的时候,都惊呼:“你爸爸长得真像郭富城!”

父亲的确挺帅气的,年轻时,唱歌唱得跟李双江似的,还写一手狂草,极其豪放。但现在,他体重才不到80斤。

他已瘫痪在床两年多了。回头看,我回家待产那十几天,其实是此生我与他最后一段手拉手散步、面对面坐着吃饭、站在阳光下共赏木棉花的时光……因为我和孩子被分头重症监护了十几天,我们俩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女儿出生的第12天。第二天就是端午节,那天晚上爸爸抱着外孙女,特别欣慰地说:“杨氏门中,一脉宗亲。”谁想当晚,他突然中风倒在床边。熬到第五天,父亲终于醒过来,但是不认识我们,自言自语,或盯着病房里的桌子,目光冷漠,空洞到毫无内容。

又过了一个月,他慢慢能说话了,也认得我们了。

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把我、哥哥、弟弟全叫过去,说他一定要站着尿泡尿。哥哥和弟弟把他架到厕所,最终却没能完成他站立的梦想,一松手他就整个人往下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曾经那么刚强的一个男人,从此再也不能站起来,那一刻,父亲像孩子一样哭了。

之后,父亲很配合地插上了尿管,鼻子一边插着氧气管、一边插着胃管,胳膊上插着输液的套管……就这样度过了两年多。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了什么叫“退行性变化”,也知道了这个病会给一个人、一个家庭带来怎样摧毁性的打击。

那年中秋,我们全家人在医院陪他一起度过。他像过去每一年那样,让我们轮流念月亮的诗,我们和他一起吃的一个大月饼,只是他的那一块,是用粉碎机打成糊糊,从鼻饲管里给他灌下去的……当时觉得那是一个特别凄惨的中秋,母亲一直在流泪,全家老老小小也都流着泪互相安慰。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却觉得,那是一个多么珍贵的中秋节,父亲还认得我们、还会念诗、还能吃月饼、还会笑与哭……

之后,我去看他,他就管我叫“东阳”(妈妈的名字)。他不停地说:“你要把三个孩子带大,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了。”我说:“爸,我们三个已经长大了。”他就说:“不光带大,要把他们带成好人。”我说:“他们都是好人……”多么悲凉啊,曾经他那么为我们骄傲,他常常跟邻居同事说,我女儿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我大儿子是大学老师,我小儿子是个破案能手、是刑警队长……

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意识,所有人都不认得了,掐他他也不痛,只有听到特别大的声响时,才会扭头看一下……曾经为我们每个人的成长付出过那么多心血的老父亲,他在人生的弥留阶段完全忘记了我们已经成长!

父亲曾给我们的信号

小时候我曾问父亲,写信是怎么回事?他把我带到一个绿色的邮筒前面,告诉我:“这个叫邮箱,我们把要说的话写下来,放进去,你想念的人就会听到你说什么。如果你很长时间不给它喂信,它就会又饿又渴,你看,它的嘴像不像等着喝水的样子?”时至今日,偶尔路过邮局,我还会想起父亲当初讲那些话时充满童趣的表情。

还有一次我问爸爸:“为什么晚上大家都睡觉了,路灯还亮着?”当时,爸爸没有回答。到了晚上,他带着我到家附近一个特别荒凉的桥头上坐着,数路过的行人。数到11点多时,我已经困得直打瞌睡。我记得,有30多个人走过了那座桥。爸爸说:“你记住,没有一盏灯是白白亮着的,总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需要它。”父亲用这样的方式,给我们兄妹3人诠释着善良的含义。

父亲总共中过三次风,第三次中风之后就卧床不起了。他第一次中风时,妈妈没告诉我。那是2004年,我正备考读博,那年父亲75岁。我考完试回家时,他还躺在床上,看到我心情大好,不仅能自己吃饭,还和我开起了玩笑:“以后,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要靠你来保护爸爸喽。”我一下子觉得没有了安全感——我们什么时候意识到父母老了?就是当你意识到他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的时候。

第二次中风发生在2007年,那时已经开始奥运圣火的传递。圣火传递到家乡时,他正看直播,突然就中风了,等哥哥发现他的时候,已经间隔了40多分钟。许久以后,我们才痛心地知道,那40分钟对于老年痴呆症患者有多关键。他在监护室里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后还能谈笑自如,但很长时间不能走路。

退休之后,父亲变得很沉默,总是站在阳台上看对面踢球的人,一看就是三个小时;有时看累了,回屋喝点水,又去看。回到家也不跟我们说话。他会去关心表妹的男朋友,保姆家的小朋友,就是不关心家人。我跟老公拌嘴,打电话跟他倾诉,他要么不接电话,要么握着电话保持沉默。全家人都觉得他变得特别自私,冷漠,慢慢在心理上疏离了他。

第二次中风之前,他又新添了一个毛病:别人逢年过节送来什么月饼茶叶这些礼物,他当着客人的面会翻开来看,看完就把这东西拿走,弄得妈妈特别尴尬。客人走后,妈妈会跟他吵,父亲或保持沉默,或气急败坏地跟妈妈吵:“全家5个人,4个都姓杨,这不是你的家,你给我滚!”

妈妈比爸爸小17岁,她当时只有17岁,就按照组织安排,嫁给了这个“最可爱的人”。她含辛茹苦一辈子没有任何怨言。我知道了这事儿打电话跟妈妈说:“妈,你回去跟我爸说,全家五个人,四个都姓杨,其中三个是我生的,要滚也是你滚。”妈妈想通了,理直气壮地就回去了。

我们错过了最宝贵的东西

现在说起这些事像是笑话,但当时妈妈真的很伤心。她不能忍受曾经对她那么好的父亲变得如此自私。

可后来的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父亲已经走入重度脑萎缩的退行性变化中,他的手开始颤抖,头会摇晃,有时“老糊涂”,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家了……这些变化发生在三四年间,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知道这个病叫“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直到一个好朋友跟我说起,他父亲是老年痴呆症患者,刚开始是沉默、不爱说话,后来开始冷漠地对待他的妈妈和家人,最后导致他妈妈比父亲先去世,我这才恍然大悟: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也终于明白,这三四年的时间里,我们错过了父亲人生中最后的理性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们本可以给他人生中最温暖的东西:亲人的理解和陪伴。

爸爸有糖尿病、高血压,医生不让他喝酒,我们偷偷把他的啤酒换成一种叫啤儿茶爽的饮料,结果他每喝一口就把饮料倒在饭桌上。全家人都严厉地指责他,说他不配合治疗,认为他不懂事,任性……可当我两岁的女儿不想喝牛奶的时候,她倒了,我会很耐心,我说宝贝你倒在地毯上怎么收拾呢?这个时候我知道没有理由责备小小的她。

事实上,生命两头的人,需要同等的关爱。一个孩子是怎么成长的,一个老人就是怎么退化的:孩子生下来要先会吃,老人最后只会要吃的了;孩子随后成长,就学会了要妈妈,老人也是,他特别害怕陌生的环境,他只愿意跟家人待在一起;孩子随着成长,就想着在群体里寻找认同感,老人也是,到了老年痴呆症晚期的时候,听不得一点抵触的意见,受不得一点刺激;然后孩子随着成长,有了尊严、有了荣誉感、有了被肯定的需要,随着知识积累,有了逻辑判断、理性控制……老人恰是这样逆向地退行,退掉了荣辱感,退掉了理性与逻辑能力,退掉了行为认知、判断力,到最后退掉了亲情……

小时候,我常坐在父亲宽厚的怀里看小人书。看到关于孝心的故事,他会问我:“闺女,长大了你拿什么孝顺爸爸呀?”那时的我会仰起头,极其认真地告诉父亲:“好烟、好酒,还有大肉。”这几样,是父亲毕生的最爱。而现实是,当年轻不再,暮年来临,这些东西都成了父亲的大忌,而我又是如此粗暴地对待父亲因生病而衍生的“任性”。

关于生离死别,更多人经历的是死别,家里的祖辈、老去的同事、师长永远离开了,而老年痴呆症最残忍的一点是“生离”——他依然有生命,但他的理性和情感却退潮般一点点远离家人。

父母都曾经年轻过,而我们不曾年老过,我们应该知道他们走进暮年的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然后科学地给予他们,这才是对父亲母亲的大孝。

(摘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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