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葬身之地

2013-03-11 05:53刘瑜
中外文摘 2013年3期
关键词:福中火车站火车

刘瑜

我爸我妈有个毛病,就是爱操心。小时候我以为父母对我们不放心,信不过,什么事情都要来掺和,是因为我们年纪小,做不好事情。后来渐渐明白,这种掺和的毛病,跟我们的年龄无关,跟水平也无关,就是他们的个性而已。

如果我一不小心自己买了一件衣服,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我妈早上会说:不是我说你啊,你买衣服的眼光实在不行。中午会说:千万不要再穿这件衣服了,真的是太土了。晚上会说:明天你不会再穿这件衣服了吧?第二天会说:那件衣服收好了吗?拿去送给那个谁谁谁吧。第五天会说:那个衣服,千万不要带回美国去啊。

如果我试图用“你有你的审美眼光,我有我的审美眼光”来说服她时,她会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定断道:“审美眼光上,你还想跟我比?”经过我近三十年的不断起义反抗,她终于把讲这些话的语气降低了两个八度,也就是从命令改为劝说,但这已经是她的底线了。让她对我在购衣眼光上的“日渐堕落”不闻不问,她做不到。于是,在她不断地“旁敲侧击”下,我会垂头丧气地脱下那件衣服,把它放到衣橱的角落去。

大到婚姻、家庭、事业,小到我侄子午饭吃什么、我什么时候去学开车、我哥今天有没有给那个谁谁谁打电话,我晚上有没有用护肤霜,自然都是沐浴在我爸我妈的阳光雨露当中。

就我自己来说,只要一和父母在一起,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和平日在朋友圈子里那个活泼开朗、机智幽默、爱说爱笑的我截然不同的人。一见到父母,我的心理机制,就像一个遇到强光立刻关闭贝壳的壳类动物一样,自动把自己调试到一种很白痴、很蔫、很封闭的状态。什么都不想,几乎什么也不说,就等着爸妈安排我吃什么、穿什么、上哪、干嘛。

仔细想来,沉默和无为成了我逃避被评判、被贬低的方式,成了我向他们打出的白旗。如果我随心所欲地说话、打扮、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后果就会是无休无止,地争吵,两败俱伤。个性,我所欲也;和睦,亦我所欲也,个性与和睦不可兼得,取和睦而舍个性也。

当然好在我并不总是和父母在一起,事实上我一年到头也和父母一起待不了多久,所以那个活泼开朗的我还能够“死里逃生”。但就是这样,我仍然能感到他们“看不见的手”在左右我的生活,在不断地在我心中培育一种自责、自卑、自我唾弃的情绪。

固然,山高皇帝远,衣食住行方面,他们是插不上手了。但是他们的眼睛,已经“镶嵌”到了我生活的当中,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我去美国,他们也去美国,我上北京,他们也上北京。你怎么读了二十年书还在读啊?你怎么二十九了还没有结婚啊?人家都发家致富了你怎么把机会都给耽误了?他们幽怨地问。

当然,这不是说父母不爱我们,或者我们不爱父母。事实上,我们家的这些麻烦,全是“爱”惹的祸——如果我们把那种千缠百绕的责任、义务、权力、感情统称为爱的话。如果他们不爱我们,大约也不会这么无孔不入地关心我们的衣食住行;如果我们不爱他们,也不会在乎他们满不满意、开不开心。中国人管这种强人所难的“给予”和自我折磨的“报答”叫做“爱”,已经叫了几千年了,我又怎么能逃出这个“文化”的掌心?

比如今天早上,我从石家庄坐火车到北京。去火车站的路上,无意中向妈妈透露自己的手机该交费,新的充值卡还没来得及买。

“那怎么办?”妈妈说。

“没事,我到北京以后买一个,火车站附近肯定就有。”我说。

在一般的家庭里,这场对话应该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在我们家,不是这样。我妈太“爱”我了,她必须帮我解决问题。

她首先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说我的手机没钱了,表达了一下焦虑,“她现在要赶火车,又来不及买,要不我代她买,但是她那个神州行的卡,不知道能不能用其他手机代充……”

其间我插话:“妈,你不用管了,我到北京以后自己去买,路上一共不才三个小时。”

她给我爸打完电话,又给我哥打电话,问:“她那个手机,在这边能不能买充值卡?她是北京的手机,是不是非得去北京买卡?我待会儿买了卡,远程帮她充,行不行?要不你帮她充一下?啊?不知道?那给你打电话不是白打了!”

期间我又插话:“妈,你不要管了,我到了北京立刻去买卡。”

过了一会儿,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中国移动”的牌子,她便提议让我去搭另一辆车,她现在去买,“待会儿在火车站会合”。

我不耐烦起来:“现在火车都要赶不上了,我待会儿上哪找你去?你不要管了,我到北京以后自己去买!”

然后到了火车站,我在火车上等开车。不—会儿,妈妈打来一个电话:“我买到一张卡了,你拨这个号啊,×××××××××××。”

“妈你就别管了,我自己去买不行啊?!”

“我都买了,你还不记!”

周围很吵,我手里又没有纸笔,听都听不清她说什么,更不要说记下那个长长的号码。喂来喂去了老半天,借了纸笔,你报一遍,我报一遍,你再报一遍,我再报一遍,终于在忙乱之中记下了那个号码。

充了一百块钱,还了人家纸笔,终于松一口气。这事终于完了。

过了两分钟,妈妈又打来一个电话:“刚才的,是做一个实验,我一共买了三张卡,现在你再记这个数啊,×××××××××××……”

我忍无可忍,提高了音调:“妈你别忙乎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好好好,那就这样吧!”她挂了电话。

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好歹!给她买卡,她还唧唧歪歪!我这样的妈妈,哪里找去?不懂事的丫头……固然,她不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听见了她说的这些话。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心情恶劣——为自己冲着妈妈的那一通吼。是的,她是对的,她不过是想为我做一点事,结果我却不知好歹朝她嚷嚷。我郁闷地坐在火车上,反思自己的态度,胸中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其中一半是内疚,为自己的“不懂事”、粗鲁、“身在福中不知福”,另外一半是愤怒,对她的愤怒,为她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放置到一种自我否定、自我唾弃的情绪当中而愤怒。事实再一次证明,对父母的掺和,采取不从的态度,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死路一条。

如果我们仔细地观察这个案例,会发现我惨败在我妈手下,主要是因为她用了两个招式:一是“强迫给予法”,就算她给予的不是你需要的,就算她给予的是使事情化简为繁的,她毕竟是出于爱而在无私给予;二是愧疚激将法,由于她所给予的往往是使事情化简为繁的,你必然会采取一种推推搡搡的态度,在推搡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用力过猛的情况,用力过猛,对她造成伤害,你只好感到愧疚。

这些事情,不禁让我想到,爱这个东西,在技术上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它就像开车或者烹饪一样,需要小心学习。人们习惯于歌颂爱,赞美爱,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了爱,事情就好办了。

事实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恰恰是“爱”引起的。爱这种情绪,一旦横冲直撞起来,一意孤行起来,结果往往是鸡犬不宁。

事实是,爱这种情感,和恨、悲伤、嫉妒、愤怒一样危险,需要小心的输导,合理的表达。爱不仅仅是一个多少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方式的问题。

人类太“爱”上帝了,政府太“爱”社会了,家长太“爱”孩子了,几千年来,爱出了多少麻烦,简直不用我举例子。我不得不承认,我常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私下里,多少次,我暗暗希望父母不那么“爱”我,能在兢兢业业地爱我的同时,打个盹,偷个懒,走点神,这样我可以趁着这会儿功夫,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自由地奔跑。

(摘自《散文选刊》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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