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从前

2013-03-11 01:28罗斯
雨花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赵

(澳)罗斯

这一天的黎明时分,当我试图离开电脑时,我站不起来了。

那个夜晚十分寻常,居住于香港的我,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前与位于西班牙总部的公司同人进行工作沟通。

在外多年,我养成了纯欧洲式的生活习惯,每天从中夜到早上,是我思想最活跃的阶段,很多的业务及与友人们的通信都在这个时间完成。当窗帘在晨曦的作用下变薄变淡,我敲完键盘上最后一个字母,会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喝下一小杯红酒,然后借着酒意伸展大大的懒腰,或许还会高诵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很快,我便倒在床铺上酣然睡去,等我起来,我会轻松愉快地踏出位于十九楼的公寓,到楼下的泳池里去畅游我的常规两千米。

我前往泳池的时候,人们正阖家共进晚餐。儿子曾从十九楼的窗口拍下我一张俯泳的照片,偌大的泳池里,我似一尾孤独的鱼。

这座海景公寓的若干楼层,被多个国家的航空公司租赁,我在电梯里每每与不同肤色的空姐遭遇,她们无一例外地对我露出美丽的贝齿。但我很明白,她们看我的眼神不是女人对男人的,而是晚辈对长辈的。

我的内心虽然会有小小的感慨,但我从未因此而去倾听暮年来临时滞重的脚步声。

这一天的黎明时分,当我试图离开电脑时,我站不起来了。

我的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

父亲中风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脑溢血发生时,他正弯下腰准备扶正一盘蚊香。我不能想象,那个在战火中温文尔雅地向下属征询:“我们冲锋吧?”之后抡起大刀片身先士卒的父亲;那个闻讯我淘气摔断了胳膊,当即宣布休会背着我直奔医院的父亲,就这样永远地不能再用他苍老的手抚捋我已不年轻的脑袋。父亲的离去是我心中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此刻或将步他后尘的我,格外痛惜地追问自己,为了所谓的事业,我是否已经丢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冷静地在电脑上敲下一行分发给友人的文字:“我的身体好像出了点状况,我好一点再向你通报。”然后我把脑袋仰靠向椅背,思考。

是的,坐在这儿,想天想地,想古想今,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去年在年满六十岁的时候,我想到过退休。我向往一种不须求人;也不被人求;不再请示,也不被请示的生活,远离政、商两界,读书、读诗,喝酒、旅行。但是时至今日,我依然身不由己。我的退休与否,始终产生着感情与哲学的矛盾。

一个人在哲学上活明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移动鼠标,打开一段存在电脑里的视频。

这是两年前在西班牙总部举行的一次年度酒会,不知道的人以为视频里出现的是好莱坞的电影画面。参加酒会的人士大多数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他们包括家属的整体素质使你看不出老板与员工有什么差别,老板没有傲气,员工没有奴性。艾瑞克,那个第一个发言的人,是公司的一位非执行董事,是法国汽车巨头,为人极其谦和,每次我前往瑞士和巴黎,都是他亲自驾车来接,从不派雇员代理,体现的是一种真正的贵族气派。

在我发言之前向大家介绍我的杰弗瑞,是公司协调总监,一米九几的个子,极富口才,多年前曾获奥林匹克十项全能冠军。他赞扬我的能力和成就,感谢我给大家带来了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文化。他叙述他多次到香港时我对他的接待,其中一次正好是他的生日。有趣的是他总是叫我罗斯大叔,现在公司每个人都这么叫我了,包括比我年长的人。“罗斯大叔”这个称呼变成了我的一个符号。

画面上,在我发言后给我热情拥抱的人里,有法国标致汽车公司的掌门人,有XO家族的新生代,有前法国总统密特朗的私人财务顾问,有大银行的退休行长,有资深律师,有原总统保镖……是的,我感到我在西方,更无拘无束,更为自在。

我在海外不觉已是四分之一世纪,我在海外认识的人数与我曾在大陆认识的人数大致相等。我对他们的文化、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完全熟悉,你可以与他们数年不来往,圣诞时一张贺卡即可,见面后友谊的份量丝毫不减。聚会不妨AA制,即使在一家小小的饭店,只点三、两简单菜蔬叫上一瓶红酒,也可以欢谈甚久,累了,只需说声拜拜。

这种人际交往上令人难以割舍的温情,也许正是我无法遁形到一座小葡萄庄园,或者一间不以赢利为目的的书店里静享晚年的真正原因。

可是我毕竟不再是过去的我。

“你老了。”我的儿子如斯说。是的,老了的标志是我不自觉地喜欢起怀旧。有次我居然回想起当兵复员时回南京,正值樱花怒放之际,我在车站花六毛钱雇了一辆三轮车,车踏至鸡鸣寺时晨曦初露,樱花飘落如雪,我唤停三轮车站在树下吸烟,也给三轮车工人点了一支烟。那位工人完全不问为什么,同时拒绝了我特地另加给他的五毛钱,默默地陪我在樱花雨中把那支香烟吸完。

我还回想起两年多以前的一次平安夜,我和好友理查德一家被大雪困在了离卢森堡边境不远的一个庄园式家庭旅馆里,无处可去的我们与几个相同境遇的天涯孤客们一道,点燃了炉火。旅客们各显神通,做起各种风格的菜肴。外国人不擅米饭食品,我做的满满一盆扬州炒饭因此获得了非同寻常的赞叹。一群陌生人喝酒吃肉,跳舞唱歌,尽兴而欢。从此萍水相逢的友谊,也如同那白色的美丽欧洲,在我的记忆里充满了永不消褪的魅力。

理查德也是我多年的工作伴侣,今年公司的年会即将在巴黎召开,理查德刚刚还在邮件里告诉我,他已带着妻子和孩子抵达了巴黎。

而我回复他:“我站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关上视频,我在邮箱里翻拣朋友来信,不由得重温了得知李平罹患癌症时的心情。每天这个世上都有很多人遭遇不测,或疾病,或战乱,或事故,或灾难,我们却只会在当事人与我们有着某种联系时,才会产生一种感情上的纠结。记得看过一部二战题材的电影,影片中巴黎地下抵抗组织的负责人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每天负责秘密转运地下组织的成员,可是任何人只要给她留名字,她都拒绝,她说只要我知道了你们的名字,我就会挂牵你们的生死,还是让我只把你当作一个数字吧,战后如果幸运,我们还能见面,如果不能,我们也都无须彼此挂念……看电影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可是现在想想,诚哉斯言!

我与李平在小学时并没有多少接触,我在她的眼里是闯祸的小混混,倒是我出国前因为要办出国手续,她帮了我不少忙(因为她的办公室有南京当时唯一的一部传真机)。她移民美国后,我每次到纽约,她都是全天候陪同,我享受了她除了爱情以外充分的异性友谊,每次她都天天为我在家里烧菜,把我的衣服拿回去洗净熨烫,我常常喝了酒胡说八道,她会把我推进她家的客房,关上门,直到我的酒醒。 李平爱的不是我,她爱的是我弟弟,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但是我和她的友谊,如同爱情一样刻入了我的生命,这次她患病,我是除了她的妹妹之外唯一被通知的人,这样的信任使我对现在无法帮助她的状况,感到无奈而又愤懑。她强力拒绝我去美国看望她,她说手术后正在进行化疗,她不愿意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呜呼!

阳光撒满窗帘,天彻底亮了,我听到家助把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她进来了,看到我一夜老去的模样,骇然地站在门口,她手上的绷带还没有完全撤去。

我内心的虚弱如潮水般浸漫上来。家助的伤,是否就是压倒我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那是不久前的一天中午,家助做完菜正在洗碗,忽然间弄碎了玻璃锅盖,刺进玻璃碎片的虎口顷刻间血流如注。素有晕血症的家助神情极为恐怖,我冷静地为她止血,依然不能使她平静,我立即叫了一辆的士,载她至香港中心医院救治。在等待缝合处理的漫长过程里,她丈夫对我的呼叫始终置若罔闻。

我这一生对医院的了解实在有限,文革的几年无所事事,我们这些迷失的一代每天惟有在游泳池和运动场消耗过剩的精力。在部队时年轻,健康,朝气蓬勃,走路都带小跑,整个当兵期间,没有一天不在挥汗如雨的运动场上奔跑,除了与一帮兵油子特意相约去看卫生队里漂亮的女兵,就几乎没有去过卫生队,也没有吃过药。回到地方,在厂篮球队两年,入大学三年,强身是我青葱岁月惟一的时代标志。因此一路走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设想过病痛会和自己有什么特别关系,潜意识里感到这一天还很遥远。

而在医院陪护家助的五个小时里,由于目睹到生命的种种惨淡和伤痛,我对人生暮年的昏暗终于有了切身感受,回到家后我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连游泳和打开电脑的程序也统统省略,洗了个澡,时睡时醒到了天明。然后,家助的丈夫便气势汹汹地打上了门。

这位瘦小枯干,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南国小老头,态度十分蛮横地要我付3000港币责任赔偿,被胆汁型的我一口回绝。他威胁我要给我一点教训,第二天带来了两条大汉。慑于我头一天的强硬,他们未敢贸然动粗,我便与他们讲道理:由于家助每年向隶属的组织缴纳会员费,这样的事故一律由保险公司提供赔偿,雇主完全不须承担责任。而我,第一时间为家助治疗止血,在家属不到场的情况下送伤者到医院,支付挂号费和药费,陪同5个小时缝针,临了又给家助留了1000元营养费。这一切并非是我这个雇主应该做的,而是在我眼里家助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我对那位丈夫说,你的太太可比你懂事,她坚决不要那1000元营养费,还是我硬塞给她的。今天你打上门来,向我强讨恶要,于理于情何在?他们无言,悻悻地走了。

次日家助来为她的丈夫向我道歉,我说不用,又给她3000元,和她丈夫索要的数额一样,她哭了。

NND,我这个人,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只是为了一口气,却让自己数天不快和疲倦,只能说明我的修炼真是太不到家了。

家助意外发生之前,我的儿子恰好搬离了这套公寓。虽说儿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生活空间,可是不久之前我俩一起看世界杯,他还故意地赖在我的被窝里,要跟着我一起睡。多年以来,工作使我忽略了给儿子足够的父爱,父母间的离异更是给了他很大伤害,但这些年父子间的唇齿相依,早已使他懂得了理解,也使我学会了慈爱。

难道是当儿子不再需要庇护的时候,衰老的信息便会暗暗植入为父者的灵魂,以至成为我病倒的某种成因?

儿子搬家前从南京回来,带来了我弟弟用七年时间著述的关于我们这个家族的长篇小说。我几乎是猛扑上去,读得昏天黑地,如同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我和弟弟都曾是周围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我俩既互相辅助又彼此较劲,我们年纪相差不大,儿时经常打架,母亲曾嗤笑说:“看,眼泪还没有擦干,哥哥一叫,弟弟就跟着跑了。”我当兵前的一个星期,不知为何我们打架后没有和解,一直僵持着。到了走的那一天早上,我向家人包括邻居一一告别,他还是不理我,只是转过脸说:走吧,走吧。我走了,满怀惆怅。母亲后来告诉我,我走的那一天,弟弟紧跟着就跑出去追我,我已经没有了踪影,他一个人伏在路口的电线杆上大哭了一场,谁劝都劝不回来。我听了以后,一时间也泪崩如川,从此下定决心,好好待这个弟弟。

我是四年之后才与弟弟再次相见的。那时弟弟的部队驻扎在皖西霍邱,我装病请假去看他,团部一个张姓副团长通知弟弟立刻来招待所。我听到是“立刻”,就到门口迎他,门外是公路和一望无边的田野,我等了又等,在田垅上来来去去走了三个小时,还是不见人影,此时夕阳西下,天边是红的。忽然,我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一个点,点慢慢变大,近了,人形渐渐清晰,猛然见到这个人脱掉军帽,向我奋力挥舞,弟弟,终于赶到了。

事后我才知道,接到电话,他立即赶过来,可是连队距团部有近40里地,他是以急行军的速度赶来的,看到他又黑又瘦,长发蔽耳,我一时无语,鼻酸。

无垠的田野,燃烧的夕阳,如蚁般又徐徐变大的人影,那种油画般的美,像根一样扎进了我的记忆。

现在,我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我们曾经那么亲密,那么不分彼此,那么无话不谈, 最终这份手足之情被所谓的“共同事业”摧残殆尽。天各一方多年,恃才傲物的弟弟一直销声匿迹,如今这部据说连张艺谋都感到震撼的巨著呈现到了我的面前。它恢弘的气势、浓墨重彩的家族故事以及字里行间汹涌而来的强大气场,几乎令我窒息!

难道说,压倒我这匹骆驼的根本不是什么“稻草”,而是这厚厚的两卷书吗?

弟弟在作者简介里如此总结:下海创业前后近二十年,一度搞大,却饱尝商海艰辛。忽一日顿悟,或许简单平实的生活更适合自己。如今闲云野鹤,半年写作,半年游历……

照片里传递来弟弟超越尘寰的眼光,他曾经无比雄辩的嘴唇已然抿紧,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藏匿在花白的胡须里。

他是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这些年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目的地,而我仍然还在路上吗?

是的,弟弟以他文革前初中一年级的文化底蕴,写下了这么一部传记式的文学作品,彰显的是非同一般的天赋与勤奋。我虽心生羡意,但我也知道,压倒我这匹骆驼的,并非是弟弟的文学成就,而是这两卷书中所描写的家世,它让我面临了一个重大的哲学命题: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一时茫然无措,我不知道我的答案在哪里。

家助跌跌撞撞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请她给社区医生打电话,医生立即就来了,不由分说叫了救护车,送我到香港屯门抢救中心,至此,我完全被交到了一群陌生人的手里,进入了他们的医疗程序。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一群医生,他们一丝不苟,关怀备至,举手投足显示着英国皇家学院派的风度。而对健康知识一向茫然的我,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话语权。此后相同的检查每天都重复在做,直到最后认为我可以安全地离开,也没有给我一个结论。

我的同学老赵从美国回来陪我,刚到香港就得到了他舅舅心肌梗塞猝死的噩耗。一时间角色转换,我变成了安抚和陪伴老赵的人。

老赵的身世非常奇特,他父母为了中共的事业一直在海外抛家舍子、隐姓埋名。每个月组织上发给老赵的生活费相当于当时一个将军的工资,他却刻意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校园里的市井泼皮,穿件劳改犯穿的那种再生布棉袄,声称这是他的行为艺术。老赵在国内最亲近的人只有这个只大他四岁的小舅舅和一个小姐姐。在成为大学同学之前,我是退伍军人,老赵是知青,我俩可谓志同道合。老赵高大帅气,是女生们公认的校园第一美男子,篮球打到了校队,我也混到了系队的主力。精力过剩的年纪,我们扒火车、混船票去过很多地方。1974年暑假,我俩登完泰山从青岛乘海轮抵达上海,接船的就是这个当时还是翩翩少年的小舅舅。那个年代没有人住宾馆,我们在老赵家里投宿,晚上老赵的小姐姐还带着我们去上海红房子吃西餐,这样的开洋荤对于我而言,是那个年月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老赵的小姐姐当时是个白白胖胖的上海姑娘,据说比我还小两岁。这次为了办理老赵舅舅的丧事,小姐姐从上海赶了过来,见了面彼此黯然,40年的时间过去,我们这代人已经面目全非。

老赵和他的姐姐以小舅舅的不测为戒,一定要我做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老赵进而建议我回澳大利亚去享受它的全民医疗保险福利,于是当机立断,老赵把我送到了机场。

时值中秋之夜,机舱外的月亮又大又亮又圆,国泰航空的空姐给每位乘客发了一只小月饼。手托月饼不禁心中酸楚,想想年过花甲,人生依然在漂泊。原定的退休计划一推再推,今年端午节的粽子,是家助带给我的,而中秋节的月饼,竟然是空姐发的。

回到澳洲后,等待体检通知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去一个离家不远的公园,躺在草地上看书,书看不进去,简直是郁闷若狂。香港屯门抢救中心的医生虽然没有给我诊断结论,我却始终没有信心站起来,每次迈步都似乎会随时跌倒,下楼梯不攀附扶手简直无法挪动脚步。灰色的情绪使我不由得去回想在香港时听到的一个故事,当时好友新民得知我身体出现情况,立刻从柬埔寨赶回香港看我,跟他一起来的朋友中有人谈到美国一位著名医生的经历,说他一辈子救人无数,最后忽然检查出自己是绝症后期,他立即关闭诊所,停止一切社交,也不再做任何治疗,静静地与家人在一起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有尊严地死去了。

他的故事,使我对生命的尊严有了更多的思考。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把对生命尊严的实施也就此放上议事日程。

我的澳洲朋友小工细心体贴地将我家餐桌前的椅子,按等距离排放在我经常活动的区域,为的是我一旦脚软,随时可以坐下。

小工是经我办成的澳洲移民,一度为了省钱,在我家住过一年多,我儿子是在他的肩膀上长大的。他和他妻子与我认识也有30多年了,当时这对伉俪真是金童玉女。小工出身高干家庭,妻子是当时工矿界文艺宣传队的当红花旦。两个人每天骑车一同上班,是马路上的一道风景,有着稳定的回头率。

现在再看他俩的这一生,却多少有点令人唏嘘。小工聪明,勤恳,但是他性格的懦弱使他选择了一条完全不适合他的人生道路,这次我们两年没见,几乎让我不敢相信岁月是如此巨大地改变了他,他精神的衰老,尤其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工的家庭与一般干部家庭不一样,父母都是非常上海的上海人,二老来澳大利亚时,我们所有小工的朋友都感到不知所措,我们大家有一个约定,不管谁的亲人来澳洲,大家都会轮流坐庄,无非是让亲人感到自己的孩子在海外有人缘,可是我们去请这二老时,他们表情里的那种警惕,令我至今难忘,或许他们认为他们是中共高干,我们对他们的邀请,必定是心怀叵测。

小工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其思想基础可想而知,工作勤勉,思维简单,因此小工最好的人生道路应该是在国内做一个公务员,他却被太太逼上海外创业的道路。如今虽然早已衣食无忧,他却失去了他这一生最好的施展天地。而他的太太,像一个男人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打拼了一生,如今也已是桑榆晚景,年近花甲。看着他们,你就会知道命运是如何弄人。

这天躺在草地上,被开车经过的欧姓朋友抓个正着,不由分说带我到山里去换心境。住在山里的三天,心境慢慢平复,返回前的晚上,大家在一座上百年老房子的木质平台上用晚餐。这个叫玛格丽特的地区是著名的葡萄产地,也是著名的产酒区,我很久没有喝澳大利亚的葡萄酒,那天喝了很多,大家都很放松和开心。在开车回来的路上,朋友的太太对我说,大哥,你没事,我说什么意思,她说,因为在白天的时候,你走路很迟疑,还尽走斜线,可是昨天晚上你喝了那么多酒,七分醉了,走路却一点没有问题了,说明你问题不是其他问题,是心理问题。

我愣了一下,心里深深地感激这个平时不言不语的欧太,我们两辆车七个人,除了她谁都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之后在医院里待了三天,在进入它繁杂的检查程序同时,我有幸受到了另一种珍贵的启迪,那是一位同房间的澳大利亚人给予我的,他是一个中学教师,渊博而沉静,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们的交谈是第二天才开始的。我向他请教为什么人在清醒的时候会连自身的物理功能都不自信,而醉酒后却能安然无恙?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给我讲了他父亲的故事。

他父亲参加过越战,属澳纽兵团。在越南一年半时间里,身体和精神遭受了难以想像的创伤,战争的恐怖带给了他终生的梦魇,他们一家原来住在澳洲北部的达尔文,属亚热带气候,他父亲复员回来以后,再也回不到他那自小就出生、成长的故乡地。因为那些与越南相似的地形地貌,那些棕榈树,芭蕉叶,竹林,水稻田,没有一样不使他崩溃……

他记得儿时一家人到公园去玩,在转入一个热带植物区时,他父亲神情大变,浑身颤抖,一面大喝“卧倒!”,一面率先扑在地上,好长时间不肯起来。无奈,他们一家最终决定离开这个几代人生息繁衍的熟土,举家南迁到西澳洲。

他说他的父亲身体很棒,可是他问我,父亲没病吗,当然有,虽然你看不到,摸不着,但他是重度病人。他们这一代越战老兵都是不同程度的病人,有的是机械损伤,有的是心理损伤,无论生理的,心理的,或许都会带病终生。

他平静地说完,长时间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好一会,他又说,我们全家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父亲究竟经历过什么,他也从来都没有说起过,物理外观上,这种经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和每一个人一样,并且结了婚生了子,但是我们长大以后都知道他一定目睹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恐怖场景,四十年过去了,就像机械损伤的肉体会痊愈一样,他也在慢慢地淡忘。后来他看着我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人,有两个世界,一个物质的,一个精神的,都是上帝造物主赋予我们的客观存在,都很脆弱,都需要健康、需要保护,病了需要治疗,平时也需要保养……说完这番话,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仿佛是问我,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吗?我想,他是回答了。

我的症状在减轻。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回到澳洲后两位并不很熟悉的人帮我找到了开启问题症结的钥匙。邂逅,看来真有可能改变人生。

离开医院以后,虽然走路还有问题,但是我人生的去向已然明确。体检结论如果没有问题,我将会回到香港,我的工作还有待善后,希望年内,我可以放下一切,像我的弟弟那样,寻求一种心灵的彻底回归。

也许我的腿已经准备好了,它将带着我走回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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