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宗教世界

2013-03-23 11:27汪先平
关键词:百谷诸神命令

经 纶,汪先平

(1.安徽财经大学 思政部,安徽 蚌埠 233030;2.安徽大学 哲学系,合肥 230039)

有关老子宗教思想,逐渐引起学界的关注,究竟什么是宗教?西方宗教学家也有不同的诠释,因此,本文不囿于这方面的讨论,而是立足文本,主要从老子宗教世界中的神灵组成对原始宗教概念的沿留,诸神的地位、生殖功能和灵性,以及道与诸神之间的关系等方面加以探讨,旨在梳理老子宗教世界的内在脉络体系及其主要特征,以希为进一步发掘老子的宗教世界提供可参考的思路。

老子的宗教世界由象、帝、鬼等神灵所组成,“帝”在老子的宗教世界中处于至上地位。换言之,老子的宗教世界是由象、帝、鬼等一系列具有宗教信仰概念组成的,这些概念都指称神,具有神性,且这些概念在内涵上与传统的原始宗教根本一致。老子沿袭、保留了这些原始宗教概念,从而构成了独特的宗教信仰体系,这是构成老子宗教世界的主要特性之一。

首先,老子之“象”概念,具有无形、恍惚而又神秘等特征。老子论“象”共计有5处: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 4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老子·第21章》)

“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老子·第14章》)

“大象无形。”(《老子·第41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老子·第35章》)

钱穆先生认为,老子之“象”有“特殊神秘之涵义”,“老子谓道生万物,其间先经象一级。在此时,已有成象,而尚未成形。有形为物。无形为象。象之为状,恍惚无定形,故为未成物前一先行境界”。[1]55钱先生视“象”为道和物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这一阶段万物成象,但尚未成形和定形。“大象乃一种无形之物,在道与物有与无之间之一阶段,一历程,此犹所谓精与信,皆在未成物之先,而已有其存在,而特不可确认,故又谓之恍惚也。”[1]56按照钱先生的理解,“大象”为生命产生的一个历程,在道与物、有与无之间,“大象”虽恍惚,不能确认其形状,然而确实存在。

实际上,“象”之无形、不可确认、恍惚等特征,其本身就体现了“象”之神性。另就“象帝”并用而言,老子凸显了“象”的神圣与至上和“帝”的无形与存在,从而共同构成了老子宗教世界的一个方面。

老子言“帝”虽仅一处(“象帝之先”),然“帝”在老子的宗教世界中处于至上地位。“帝”指天帝,为原始宗教或神话中主宰万物的最高的天神。在老子之前,就存有且流行对“帝”的崇拜,人们视上帝和天为宇宙万物的主宰和本根。“帝字见于诗书左氏内外传者,皆指上帝言。”[1]27“帝字之确然涵有人格性,则似较天字为尤显。”[1]28《诗经》曰:“有皇上帝,伊谁云憎?”(《小雅·正月》)(朱熹《诗集传》释:“上帝,天之神也。”)“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大雅·大明》)是说诚奉上帝,就会带来福祉。“上帝临汝,无贰尔心。”(《大雅·大明》)指上帝在天监视你,意在告诫世人休怀二心,表明“帝”具有主宰人类之功能。在《老子》之后的《论语》《墨子》中,虽然对于“信重天帝之观念有轻重,要为皆有古代素朴的上帝观念之传统存在”[1]28。《老子》五千言中,无疑沿袭、保留着天帝、上帝观念这一传统存在,老子之“天”概念“同时兼具宗教之天与自然之天两种内涵”[2],老子之“帝”更没有游离上述“帝”之原始宗教概念内涵,“帝”观念作为传统存在的烙印,或许老子觉得没有必要再作深入的论述。

除象帝之外,鬼神也是组成老子宗教世界的重要部分。传说中,“鬼”由人死之后而化成,《礼记》有:“众生必死,死必归士,此之谓鬼。”(《祭义》)《说文》也曰:“鬼,人所归为鬼。”“鬼”也是人格化的神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楚辞·屈原·国殇》)“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由于有鬼神存在,世人往往将世间发生的一切不幸、不顺事件和遭遇,归结于“鬼”的作祟、伤害所致。这一点,在老子那里确有体现: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老子·第60章》)

老子此论旨在强调无为而治,则天下太平,如是“鬼”就会在世间退场,不会作乱害人,“鬼”作乱害人,是因人没能遵循“道”而随意折腾的结果。这从另一方面表明,“鬼”作为一种宗教意识的反映,同样出现在老子时代:“鬼”虽不是世间之人,然能作乱、伤害世间之人,影响、干预甚至左右人之世间。可见,鬼神也是构成老子宗教世界的组成部分。

总之,老子沿留了原始宗教概念,这是构成老子宗教世界的主要特性之一。

如前所述,象、帝、鬼等概念在内涵上与传统的原始宗教根本一致,都有神性,老子的宗教世界由这些神灵所组成,“帝”在老子的宗教世界中处于至上地位。进而言之,老子宗教世界中的诸神均有生殖功能,自然万物均有灵性。

上述“象”在物之先观念也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作为在宗教世界中处于至上地位的“帝”,具有创造万物之功能,而“命”是“帝”创造、影响和干预世界万物的方式之一,正如《说文》曰:“帝,王天下之号也。”“号”即号令、命令之义。这启示我们,在探究“帝”创造万物之功能时,离不开对作为“帝”创造万物方式之一的“命”的理解。“命”也是会意字,《说文》曰:“命,使也。”朱骏声按:“在事为令,在言为命,散文则通,对文则别。令当训使也,命当训发号也。”“命”之本义为指派、发号、命令等,从口从令,表示用口发布命令,与“言”有关,其中内含“教”之维。《诗经》有:“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大雅·文王》)意指上帝命令不可阻挡。“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大雅·大明》)周文王所受之命令乃从天而降。“保右命尔,夑伐大商。”(《大雅·大明》)上帝命令你保佑周武王,联合诸侯伐殷商,等等。可见,世界万物均受“帝”之命令所主宰,“命令”之主体是“帝”,而非“帝”之外的万物和人。

老子言“命”有三处,沿留了上述“命”之内涵,主要指命令之“命”,无疑也与“帝”有关联,然又有其独特的宗教性。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第51章》)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16章》)

万物尊道贵德,因为道、德生养万物,但道不命令、控制和干预万物(“莫之命”),而是任万物自然生长,若道“命令”万物,也只是后来道家庄子所言意义上的“命令”,所谓“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庄子·德充符》),此“命”不具征服、教唆等特征,此“化”是“自化”,不受任何控制和干预。在老子看来,“莫之命”中的“命”极具有征服、教唆万物的特征,并以“我”的意志控制和干预万物,完全走向了自然的反面,由此带来的是浮华的词“躁”世界,此“命令”主体之本源是“帝”。道“莫之命”而“常自然”,表明“道”剥夺了“帝”之“命令”万物的至上权威而崇尚自然。

若要究问“道”之“命令”是什么?权且说,“莫之命而常自然”可谓无为之道的“命令”,显然,它与“帝”之“命令”是有本质区别的。

“复命”之汉语义,是指执行命令后回报,“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即执行“道”之“命令”,由“躁”之世界回归到本根“静”之世界,“复命曰常”意味着生命由有形回到无形、由有限融入无限、由短暂化为永恒。

老子对诸神均有生殖功能以及自然万物均有灵性又作了具体论证:“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第39章》)

“一”不仅是个哲学概念范畴,表混沌未分无物的整体状态,而且具有神秘特性,“一”本身就表现出具有神性,否则“神得一以灵”,即“神”因得到“一”而有灵性,也无法说起。从生命历程来看,“一”和“神”的关系表现为时间的先后与空间的上下关系:先有“一”,后有“神”,“一”在上,“神”在下,但同时也象征着一种主从、尊卑、隶属等关系,从而在一定意义上反映出宗教特色。

“神”得到“一”而具灵性,否则,神灵就会消失:“神无以灵,将恐歇。”(《老子·第39章》)“谷”得到“一”而繁殖生命,反之,“谷无以盈,将恐竭”(《老子·第39章》)。“谷”为虚空且深之象,“谷”因虚空且深而具有集蓄水之功,水能繁生万物。若“谷”中之水不充盈,或死水一潭,或枯竭,就不能繁生万物,那么其灵性也不会存在。

从词源,“‘申’乃‘神’之初文,为电之象形。电随雷雨,有滋生万物之功,故滋生万物成为神的核心内涵”[3]。“神”有滋生万物之功能,相应地也赋予了天下万物之灵性,正所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老子·第29章》)。

老子还将“谷”、“神”结合起来,进一步明确阐明这方面道理。“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六章》)“谷神”,为玄妙的生养万物之处(“玄牝之门”),老子在此将“谷神”比喻成母性,借以阐明“谷神”成为滋生天地万物之根源,且生生不息,连绵不断,无穷无尽,这就充分表明了“谷神”之生殖功能,相应地自然万物也均有神灵。后来,道家庄子借孔子之口神化老子为“龙”(《庄子·天运》),评价老子“澹然独与神明居”(《庄子·天下》)。塑造理想人格“神人”等,无疑是受到老子宗教信仰概念“神”的启发和影响,反映出作为自然万物之一的“人”,与神交往、相通、结合并融为一体。

老子的宗教世界以及宗教世界中的诸神为道所主宰、为道所生,道是宗教世界以及宗教世界中诸神的本原,诸神对于道具有依附性。主要表现为如下几方面:

1.道似“万物之宗”

老子称“道”似万物之“宗”,这便直接涉及宗教世界,“宗”乃万物之始祖,“道”与“宗”相似,表明“道”为万物之本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4章》)

从词源学考察,“宗”,乃会意字,从宀示。宀,房屋,示,神祇。其本义指宗庙、祖庙,指对祖先或日月星辰进行祭祀,具有神性。而“教”指教化,与“言”、“命”有关。《说文》也曰:“宗,尊祖庙也。”又曰:“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宗”与“教”的结合,交织着人类对神灵既敬畏、向往,又渴求、依赖的情感,同时也反映出神灵之于人类的至上地位和权威。“宗教”一词,若求其语源,始于道家老子,钱穆先生指出:“后世喜用此宗字,如曰宗主,曰宗匠,曰宗门,曰宗风,曰宗师,曰宗级,曰宗派,曰宗教,求其语源,实始庄老。”[1]329

老子言“宗”,除“万物之宗”外,还有“言有宗”(《老子·第70章》)。“言”指言说,有对世人实施“教”之倾向,若“言”离开了“宗”,此言便会因失去最后的根据,而滋长主观随意性,多发生诸如言而无信、口出狂言、华而不实、言过其实等语言混乱现象,故人类应当遵循、信奉和持守“言”之“宗”。也正是在这层意义上,老子强调和倡导实行“不言之教,无为之益”(《老子·第43章》),“处无为之事,行无言之教”(《老子·第2章》),主张“贵言”(《老子·第17章》)、“希言”(《老子·第23章》)、“信言”(《老子·第81章》)等,以消解浮华的辞藻的世界。后来,道家庄子以《大宗师》为题,即宗大道为师,又提出“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德充符》)、“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庄子·天下》)等重要命题,此“宗”即是被神化了的宗旨,这些都是对老子之“宗”的传承和发展。

2.道在“象帝之先”

“道”在“象帝之先”,体现了“道”为宇宙万物的最高主宰,具有最高宗教地位。如前所析,从生命历程来看,无形、恍惚之“象”,为介于道与物之间的一个阶段,表明“道”在“象”之先、位于“象”之上,“道”是本原。

有关道在“帝”之先,正如陆建华先生所说:“老子是利用人们对‘帝’的信仰、崇拜来设计的……帝不仅是神,而且还是至上神;帝不仅主宰世俗世界,而且还主宰信仰世界。同时,帝还扮演万物始祖的角色。由于上下、先后象征尊卑主从,老子以道‘象帝之先’,直接置‘道’于‘帝’之前、之上,从而将帝之于万物的至上性、主宰性以及帝的始祖特征赋予‘道’,使‘道’获得帝的所有权威。不仅如此,由道在‘帝之先’,意味着道甚至还主管‘帝’。这样,道不仅获得帝的所有权威,同时还剥夺了帝的至上权威;道凭借帝而越过帝而成为宇宙中最源初始的存在、宇宙万物的最高主宰便是理所当然的了。”[4]“道”获得和剥夺了帝的权威,主要表现在:“道是造化者,万物之母,爱养万物。道是超越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道是生命者,众妙之门,没身不殆。道是启示者,不言之教,以阅众甫。道是公义者,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道是拯救者,常善救人,有罪以免。”[5]“道”剥夺了帝的至上权威,还表现在“道”剥夺了“帝”之“命令”万物的至上权威。

3.“道生一”

与上述同理,老子还将“道”置于“一”之前、之上,提出了“道生一”命题。如前所述,“一”不仅是个哲学概念范畴,表混沌未分的整体状态,而且具有神秘特征,其本身就表现出具有神性。若相对于多元而又有差异的诸神而言,“一”无疑具有指向“一致性”内涵,表示诸神共有之神性且存在于诸神间,而老子又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42章》)说明“一”为道所生。在此,老子同样将“道”直接置于“一”之前、之上,从而将“一”之于万物的神性特征赋予“道”,使“道”获得完全神性,神性贯通于道性之中。

4.道为“百谷王”

“百谷”意喻着神的多元和差异,老子以“百谷王”喻道,展示了道的宏阔、开广和渊大,意味“道”能容纳、统摄、超越诸谷神。老子对此作了具体的阐述,道存在于天下,犹如川流溪谷汇于江海:“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与江海。”(《老子·第32章》)“江海”喻指道,“江海”为“百谷王”:“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老子·第66章》)道如同“百谷王”,意味道获得了统领诸谷神的权威和地位,诸谷神对于道具有归依性、依附性。另,“谷神”滋生万物,是“母”,而道“不知谁之子”(《老子·第4章》),道只是“母”而非“子”,道为原创之“母”,这就进而表明“道”为宗教世界以及宗教世界中诸神的本原。

总之,“道”似同万物之“宗”、百谷之“王”,“道”超越了诸神,也就超越了宗教,“道”成为老子宗教世界中的最高宗教概念,居最高宗教地位。

综上所云,老子宗教世界主要是由“万物→诸神(象、帝、鬼、谷神等)→道(宗)”等一系列宗教概念范畴构成的,且以“道”为最高的存在,体现了老子宗教世界的独特特征。在此体系中,老子将“道”置于“象”、“帝”之前、之上,剥夺并获得了帝的至上权威,从而确定了“道”的最高宗教地位,由此将世人对诸神的敬畏和崇拜引向对“道”的遵从和信奉;老子视多元而又有差异的“谷神”如同“百谷”之水,纵然会有大小、深浅、清浊、盈枯等殊性,甚至会发生“争流”之象,然总归于“江海”(“百谷王”)而达至“上善”,由此将生命个体的精神世界领到坦然、宽容、大度、平等、和谐等“善”之层面;老子以“江海”(“百谷王”)喻指道,展示了“道”具有容纳、统摄和超越诸神之特征,这样诸神在“道”的“怀抱”中各就其位,在对立中达到和谐,在差异中求得一致,由此而能避免各自超越之维的迷失,进而消解彼此不必要、不应该发生的所谓信仰之争。最后,老子的宗教思想还体现着一种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文化精神,而这种文化精神极具有世界宗教意义和价值,“一旦社会有了需要,它可以转变为一种宗教的核心支柱”[6]。

[1]钱 穆.庄老通辩[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2]侯艳芳.宗教之天与老庄之天[J].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95.

[3]宋小克.神、谷神与神人——神字生命内涵考论[J].河南社会科学,2010(2):165.

[4]陆建华.建立新道家之尝试——从老子出发[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6.

[5]袁步佳.《老子》与基督[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83.

[6]宫哲兵.老子与道教[J].宗教学研究,2004(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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