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谷传奇》的隐喻与思维风格分析

2013-03-23 11:27余梅娴
关键词:克莱恩布鲁姆欧文

余梅娴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州 350108)

“思维风格”首先出现在英国著名文体学家Roger Fowler的《语言学与小说》(1977年)中。Fowler认为“任何有特色的语言表达,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精神自我”。也就是说,文本的某些语言特征可以投射出某个人物或叙述者的某些认知特性,以及他们对客观世界进行阐释的方式,即特定的思维风格。[1]76后继的研究者如 Leech 和 Short,继承和发展了Fowler的“思维风格”概念,并指出思维风格是所有文本的固有属性,可以分别是人物、叙述者或作者的思维风格。[2]学者们尽管描述的方式、采用的方法、研究的思路不同,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承认思维风格的认知倾向。能有效表现精神自我的“有特色的语言表达”必然因个体而异。“就个人而言,一个或多个特定隐喻的系统使用反映了个性化的认知习惯以及了解和谈论世界的个性方式,即特定的思维风格。”[3]隐喻是一种语言现象,同时还是一种认知现象,是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毕竟“隐喻中的喻体对说话者或听话者来说要比本体更为熟悉。而在两者发生互动反应时,通常是更为熟悉的事物的特点和结构被影射到相对陌生的事物上,因而喻体可以帮助认识本体的特点和结构,因而也具有了认知的功能”[4]。因此透过分析叙述者对喻体的选择,即特定隐喻系统的使用,读者能有效地把握叙述者的思维风格。

“思维风格”的理论发展推动了思维风格的应用研究。20世纪80年代初之前的传统研究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观点,那就是思维风格应用于所有的文本。但在实践中,国内外学者侧重于对小说人物和第一人称叙述者,尤其是对具有某种认知问题(如精神病等)的人物的思维风格的分析,[5]而极少关注作者的思维风格分析,但思维风格分析毕竟“不是人物或叙述者的专利,它也可属于作者”[1]89。因此本文特地选择从第三人称叙述角度展开的《睡谷传奇》作为研究对象,聚焦文本的隐喻与作者的思维风格。

一、《睡谷传奇》的叙事特征

华盛顿·欧文(1783—1859)是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是第一个获得世界声誉的美国作家,被公认为“美国短篇小说之父”。《睡谷传奇》是其浪漫主义创作的经典代表。《睡谷传奇》采用传统的全知叙事模式,但略不同于一般第三人称叙述的是,欧文为了增添故事的真实性,给作品安插一个虚拟的狄德里希·尼克尔包克尔先生,担任故事事件的叙述者与观察者,故事中的叙事声音与叙事眼光基本没有区分,实际上尼克尔包克尔先生就是“作者型叙述者”,欧文只不过通过尼克尔包克尔先生这个叙述声音说话。透过尼克尔包克尔先生的叙事眼光,读者看到的是欧文的“心理眼光”、“意识形态眼光”,即他的感知、对事物的特定看法、他的立场观点和情感态度。[6]因此《睡谷传奇》中叙述者的思维风格实际上就是作者欧文的思维风格。

《睡谷传奇》另一个显著的文体特征就是对小说人物的隐喻刻画。小说中的隐喻既有显性隐喻,也有隐性隐喻;在结构上,既有命名式隐喻,如名词性隐喻,也有述位式隐喻,如动词性、形容词性、副词性和介词性隐喻。小说中大量的隐喻刻画几乎涉及每一位人物,然而文本中的隐喻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各成系统,如命名隐喻系统、风信鸡隐喻系统、食品与物品隐喻系统。作者在本体与喻体间不断创造主观或客观的相似性,这些相似性又反过来折射作者独特的思维风格。

二、命名隐喻系统:动物vs.英雄人物

《睡谷传奇》中涉及的人物有:主要人物伊卡包德·克莱恩、布鲁姆·凡·布兰特、卡特琳娜,次要人物卡特琳娜的父母、黑人信使等。叙述者对这些人物无论是重彩浓墨,还是轻描淡写,都离不开隐喻刻画。小说中二元对立的两位男主人公——伊卡包德·克莱恩与布鲁姆·凡·布兰特,一个来自当时的工业、文化中心康涅狄格州,另一个则是土生土长的睡谷小伙。睡谷地处深山,远离工业变革,仍处于原始、自然的农业社会状态。两位男主人公一个是乡村教师,另一个则是喜好恶作剧的农村小伙。不仅如此,伊卡包德与布鲁姆在命名、内外形象上也形成鲜明的对照与反差。首先在命名隐喻上,虽然都来自《圣经》人物——Abraham(亚伯拉罕)和 Ichabod(以迦博),但一个是“希伯来之父”,而另一个则是刚出生的婴儿。根据《旧约》,以利的儿媳在难产临死前给刚出生的儿子取名以迦博,意指“荣耀离开了以色列”,因为神的约柜被掳走,公公和丈夫都死了。《圣经》人物强调了本体与喻体的主观相似性。此外,克莱恩长得还像动物鹤,突出了本体与喻体间的客观相似性。

克莱恩(crane)可谓人如其名,俨然就是一只肩窄、脖长、细胳膊、细腿的鹤,他的长手垂吊着,超出袖口有一英里,两只脚犹如铲子……上平下小的脑袋上挂着两只硕耳,嵌着鹬鼻,眼神呆滞……刮风的日子,他从山脚走过,宽大的衣裳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人们会误以为是从天庭跑出的饿鬼,或是从玉米地里逃出的稻草人……他尽管瘦,却有着蟒蛇的消耗能力。①文中所有出自原著的引文均由作者自译。[7]61-62

伊卡包德·克莱恩的姓克莱恩(crane)在英文里一词多义,除了表示姓氏,还指代“鹤”。叙述者借助“鹤”这个命名隐喻,刻画了克莱恩头小身长的“鹤人”漫画形象。在“鹤”这个母隐喻的引领下,叙述者继续借助系列子隐喻如“铁锹腿”、“鹬鼻”、“纺锭脖”、“饿鬼”、“稻草人”等名词性隐喻具体强化克莱恩的“鹤人”形象,突出克莱恩异常的瘦、高、怪。“蟒蛇的消耗能力”则与“饿鬼”、“稻草人”树立的瘦弱形象形成不可思议的反差,突出克莱恩惊人的食欲,是个难填饱的家伙。这一喻体让叙述者一箭双雕,一方面一语双关地说明克莱恩欲壑难填,突出其贪婪的本性,另一方面强调克莱恩与蟒蛇间的主观相似性——诱人堕落的邪气。这一相似性源于蛇这一原始喻体的内涵。根据《旧约》“创世记”,蛇引诱始祖吃了智慧果,所以人类拥有了分辨善恶的能力,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因此,神对蛇说:“你既做了这事,就必受诅咒,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在希伯来与基督文化中,蛇是引诱人类堕落的始作俑者,是邪恶的化身,是被咒骂的对象。克莱恩这条“蟒蛇”身上也有股诱人堕落的邪气,那就是拜金主义及贪婪。接着这个隐喻刻画,叙述者做了详尽的注脚性刻画:克莱恩为了钱在教堂指导该地区年轻人唱诗,为此“他赚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7]63;克莱恩追求卡特琳娜,与其说追求卡特琳娜本人,还不如说追求她家富裕的农庄。借助系列动物隐喻,叙述者成功地刻画了克莱恩的“文明人”形象,这绝不是一个光辉高大的人物形象,而是一个被丑化的负面形象,一个长相怪异的“鹤”人,一条欲壑难填的“蟒蛇”,浑身弥漫着难以抵挡的邪气,预示着祸害。叙述者对克莱恩的否定与批判一目了然。

在命名隐喻上,克莱恩与鹤同名,而布鲁姆却有个响亮的名字,与亚伯拉罕同名。

其中有个叫亚伯拉罕(Abraham)的小伙,在荷兰语中缩写为布鲁姆·凡·布兰特,是该地区的英雄,这里到处传诵着他的勇武事迹。他的肩膀宽阔,肢体柔韧灵活,一头短发卷曲黝黑,神情傲慢,既唬人又逗人,但并不令人生厌。他那海格力斯的体魄(Herculean frame)与粗壮结实的四肢,为他赢得“骨头”这一绰号,并因此而远近闻名。他马术精湛,马背上的他犹如鞑靼人(Tartar)般灵活机敏……午夜时分,他和他追随者纵马从村里大呼小叫地飞啸而过,就犹如顿河哥萨克骑兵(Don Cossacks)。[7]69

与克莱恩的病态与邪气形象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布鲁姆的阳刚形象。根据《旧约》,亚伯拉罕是耶和华给亚伯兰改换的名字,意为“国父”、“希伯来之父”。这个命名隐喻突出布鲁姆与“希伯来之父”亚伯拉罕的主观相似性——领袖的地位与号召力:在睡谷,布鲁姆是各种纠纷的仲裁者,有着成群的追随者,是睡谷的“亚伯拉罕”式的人物,很有影响力。在“亚伯拉罕”这个母隐喻下,叙述者继续通过系列子隐喻(神话人物或历史英雄隐喻)不断强化布鲁姆的“亚伯拉罕”形象,如“海格力斯”、“鞑靼人”、“顿河哥萨克骑兵”。“海格力斯”是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是个半神半人的英雄,有着强壮的体魄和惊人的力量。他以勇敢、力量、毅力和智慧,克服重重困难,胜利地完成清洗奥革阿斯的牛棚等12项英雄伟业,赢得人们的敬佩,在古希腊是完美的人物典范。“海格力斯”这一喻体及喻底“粗壮结实的四肢”、“英雄”、“勇武事迹”,刻画了布鲁姆高大魁梧、力大英勇的大力神外形。海格力斯以完成12项英雄业绩而驰名,布鲁姆则以仲裁睡谷各类纠纷而名闻睡谷。而“鞑靼人”和“顿河哥萨克骑兵”都是战马上的英雄。“鞑靼人”是一个在马背上平天下的中亚民族,曾在13世纪叱咤风云,在成吉思汗的领导下征服了亚洲的大片土地与东欧。喻体鞑靼人及喻底“精通马术,在马背上游刃有余”则点明布鲁姆的马背英雄形象,有着鞑靼骑兵的敏捷与超凡的骑术。“顿河哥萨克骑兵”也是个战马上的族群,在横跨欧亚大陆的广阔疆场上,在俄罗斯社会发展史和世界战争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顿河哥萨克骑兵”、“海格力斯”、“鞑靼人”这一系列子喻体不断强化本体布鲁姆的马背英雄形象:高大魁伟、勇猛尚武、力大超人、骑术超凡。从欧文对马背英雄的赞赏,对魁梧勇猛、骑术超凡的崇拜,可见中古世纪尚武遗风对欧文的影响,及欧文对中古世纪的留恋。

两个截然不同的命名隐喻系统,反映了作者对两位人物截然不同的态度与取向,折射出欧文在浪漫主义思潮影响下特有的思维风格:对农业文明及其附属价值的推崇与赞赏。在农耕社会,强健的体魄是农耕劳作的基础;勇武善战是驾驭土地、获取权力的保障;马背英雄,作为荣耀、勇敢的化身,则是崇拜的偶像、男人的理想。因此作者赋予了布鲁姆农耕社会所推崇的一切美德:强健体魄、勇武善战、马背英雄、领袖风范。布鲁姆已不仅仅是个小说人物,而是农耕文化符号的化身。

三、风信鸡隐喻系统

如果说布鲁姆是农耕文化符号的化身,那么“风信鸡”又隐喻了克莱恩的何种身份?

上平下小的脑袋……如风信鸡栖息在纺锭脖上,能迅速辨别风向……他(克莱恩)在村民家中轮流吃饭,在这种走东家串西家的生活中,他就是张“走动的小报”,在家家户户间传播着当地的流言蜚语。村民们因此很欢迎他的到来……克莱恩高高地坐在御座上,监管着自己这个小王国里的一举一动,手中挥舞着暴君的权杖、戒尺;其御座背后挂着鞭打用的桦条,时时恐吓造次者。[7]61,64,72

“风信鸡”突出本、喻体间主观上的相似性,暗示克莱恩见风使舵的本性。在风信鸡这个母隐喻体系下,系列的子隐喻,如“走动的小报”、“君臣”等隐喻为其“风信鸡”本性做了鲜活的注脚,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叙述者对克莱恩的嘲讽与揶揄。报纸是官方的、民间的各种新闻的载体,偏远的睡谷感兴趣的不可能是国际时事,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及鬼怪之类的小道新闻。“走动的小报”说明克莱恩是睡谷小道新闻的传播者,该喻体隐喻了克莱恩村妇般的饶舌本性,也凸显了克莱恩的“风信鸡”本性——迎合睡谷村民趣味,以抵消村民们对自己这个食客的不满。可是在学校的孩子们眼中,这只“风信鸡”就不再是讨人喜欢的“走动的小报”,而是让学生胆怯畏惧的“专制君王”。“君臣”隐喻又是一个对克莱恩这只“风信鸡”有趣的注解。本体乡村小学、克莱恩、学生、高脚凳及戒尺,逐一对应喻体封建王国、暴君、臣民、御座及象征君权的权杖。校园就是克莱恩的王国,克莱恩则是这个王国的统治者,对其臣民(学生)发号施令(对其声音的隐喻刻画:“权威的”、“令人恐怖的”、“威吓”、“命令”),说一不二,令人瑟瑟发抖。君臣隐喻形象地展示了“风信鸡”克莱恩在其势力范围内的专制与独裁,并暗示了其简单粗暴的棍棒教育——威胁、恐吓、体罚,完全缺失一个好教师应具备的品质——温良、循循善诱,隐含了孩子们在学校里的被压制状态。

“风信鸡”克莱恩在孩子们面前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统治者,但在家长面前却是讨人喜欢的好帮手:“为了赢得母亲的好感,他有时会一条腿上坐个孩子,而另一只脚则轻轻地摇着摇篮,连续几小时。”[7]63叙述者对克莱恩的风信鸡本性使然的行为做了如下评价:“像一只凶猛的狮子,一度宽宏大量地托着羊羔。”[7]63这里克莱恩被喻为狮子,该明喻典出《以赛亚书》,“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居,少壮狮子与牛犊并肥畜同群”。这是一头假慈悲的、贪婪的狮子,一头随时可能吞咽羔羊的狮子。这一喻体强化了叙述者对“文明人”克莱恩见风使舵本性的贬斥,对其伪善、世故、精明、善变本性的否定。

作者对克莱恩与布鲁姆截然不同的隐喻刻画展示了两者的鲜明差异。布鲁姆作为正面形象,几乎完美无缺,农耕文明推崇的美德几乎应有尽有:骑术超凡、勇武善战、领袖风范,而且具有海格力斯的英俊与强健的体魄。而克莱恩这个负面形象则精明世故、见风使舵、邪气贪婪,不仅如此,克莱恩还丑怪如“鹤”人,叙述者笔下的克莱恩几乎一无是处。这一正一反的人物形象折射出欧文传统的创作思维,即人物塑造的“脸谱化”与“概念化”。其实布鲁姆与克莱恩都只不过是欧文的文化符号,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化身,欧文因此对“自然人”布鲁姆一味褒扬,而对“文明人”克莱恩则全盘贬斥。

隐喻刻画所呈现的“脸谱化”、“概念化”的创作特征不折不扣地折射出欧文在浪漫主义思潮影响下特有的思维风格。浪漫主义思潮反对启蒙运动的理性思想,倡导人的非理性特征——情感、想象、直觉,反对抹杀个性、破坏自然的工业文明与物质主义。浪漫主义思潮兴盛于19世纪上半叶,生活于这个时代的欧文显然受此思潮影响,并付诸文学创作实践,《睡谷传奇》就是其浪漫主义创作的经典代表。同时19世纪上半叶,美国正处于工业化时代,和德国成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中心。工业革命使工厂替代了手工作坊,成千上万的农民移居城市,靠出卖劳动力为生。虽然机械化、铁路、钢铁工业等彻底改变了封建社会的农耕结构,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但工业革命早、中期(欧文时代)社会的现实却是“血汗工厂”、“贫民窟”、“童工”、“环境污染”、“拜金主义”。这显然让接受浪漫主义思潮的欧文深恶痛绝,必然缅怀农耕文明,而否定工业文明。

出于对工业文明的不满与批判,欧文借助《圣经》人物“以迦博”、“鹤”、“蟒蛇”、“风信鸡”、“专制君王”、“猛狮”反复否定克莱恩这个来自城市的“文明人”也就不足为奇了。从克莱恩的“风信鸡”本性还可以看出叙述者对老子“慧智出,有大伪”的认同。工业文明赋予了克莱恩各种“大伪”:投机、精明、世故、拜物,这显然是欧文所不齿的。从克莱恩的“蟒蛇”隐喻,一方面可见欧文对工业文明所带来的不可抵挡的拜金主义之势(诱人的邪气)的否定与抵制;另一方面则可见叙述者对工业化社会破坏性极大的贪婪本性的批判,如对自然的无度开发与破坏、物欲的无限膨胀等。《圣经》中Ichabod之意为“荣耀离开了以色列”,在《睡谷传奇》中,Ichabod则传达了作者的哀叹——人心不古及传统价值观念的远去。

而隐喻“亚伯拉罕”、“海格力斯”、“鞑靼人”、“顿河哥萨克骑兵”等则反复肯定布鲁姆这个土生土长的睡谷小伙,折射出叙述者思维深处难以割舍的农耕情结及对农业文明及其附属价值的推崇与赞赏。布鲁姆成了自立、自足、天性纯真的自然之子的化身。于是克莱恩与布鲁姆对卡特琳娜的爱情竞争也就象征了自然与文明之争,因此小说结局的处理顺理成章:作为外来者的克莱恩必然在这场爱情角逐中败阵,并被驱逐出睡谷,而最后的胜利当然非睡谷的主人莫属,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欧文思维深处的保守性,一个浪漫主义作家的保守性——对农耕价值观念的留恋与对工业文明的排斥。

四、食品与物品隐喻系统

《睡谷传奇》的第三个主角就是卡特琳娜,文本中涉及对卡特琳娜的隐喻刻画,无疑使语言经济简洁,增添了行文的生动性,但并不仅限于修饰与文体功能,更重要的在于隐喻的认知功能,如叙述者对女性的认知。文本中,对花季少女的隐喻刻画首先集中于对卡特琳娜的两类描写——叙述者的直接描写和从卡特琳娜父母、克莱恩、布鲁姆的视角展开的间接描写。

“她,这个年方十八的鲜嫩少女,如山鹑般丰满,如其父种的桃子,熟透(ripe)、红润、甘甜欲化(melting)。”[7]66这是一个创造相似性的隐喻,十八岁的少女被喻为“山鹑”、“桃子”。叙述者通过喻底“丰满”、“熟透”和“红润”在本体与喻体间创造相似性,说明卡特琳娜年轻、丰满、红润、娇羞的外形特征,如入口即化的熟桃、肥美鲜嫩的山鹑般诱人,暗示秀色可餐及秀色的美妙绝伦。在叙述者的思维中,年方十八的卡特琳娜,就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就像新鲜的肉、水果、蔬菜等之类供人享用的食品。少女被等同于美食,可享用,传达了叙述者传统的女性观——女性的美食角色与地位。叙述者在下文中干脆让克莱恩用喻体“如此诱人的佳肴”直呼卡特琳娜,将卡特琳娜与玉米、南瓜、荞麦等食品原材料并列。克莱恩由食材不自觉地联想到美食,又由美食自然地联想到美女,美女与美食混为一体。

少女的美食隐喻,一方面隐喻了传统视角下女性的消费品角色与地位:美食是消费品,秀色可餐的女性自然就是独特的消费品,而不是被看做与男性并驾齐驱的独立个体,另一方面则可见欧文对人性的认识与理解。古今中外学者对人性无非有三种认识:性恶论、性善论、性无善无不善论。叙述者显然与孔子、告子的人性观不约而同,认同孔子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认同告子的“食、色,性也”(《孟子》),因此叙述者以“桃”、“鹌鹑”作为少女的喻体也就不足为奇了。

女性的传统角色本质上就是“物品”,而且这种“物品”角色与地位贯穿了女性的一生,变迁的只是“物品”的主人。婚前归属于父亲,这可见于卡特琳娜父母的视角:“波特·凡·塔塞尔是随意的人,他爱他的女儿胜过爱他的烟管。”[7]71卡特琳娜的父亲将女儿与烟管并列,在父亲看来女儿和烟管一样,都是他的财产,只是喜爱的程度略有不同而已。卡特琳娜的母亲是典型的父权制家庭中的女性形象,成天忙于养鸭养鹅,她习惯并认可自己的角色,并不自觉地将女儿与鸡鸭鹅同日而语,将女儿归为略有智慧的“物品”。可见在男权制的社会,女性的“物品”地位与角色在人们思维中是根深蒂固的。总之,在欧文的思维中,女性不是与男性平起平坐的独立个体,而是略有智慧的特殊“物品”,或供其征服拥有,或供其享用。欧文甚至将家庭主妇作为喜闻乐见的喻体,来喻指农场里脾气火暴的珍珠鸡,这让读者即刻联想到脾气火暴、常因芝麻小事搅得鸡犬不宁的温克尔太太。稍有话语权的家庭主妇在欧文的笔下几乎等同于悍妇,常以小题大做、脾气暴躁的形象出现,其间多少隐含着对女性的误解、贬低,甚至偏见。

综观叙述者对女性的隐喻刻画,可见传统男性视角下女性“美食”的角色与“物品”的地位。文本中女性与各种喻体的相似性主要是作者思维中的主观相似,这些相似与作者所处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虽然18世纪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思想使不少女性脱颖而出,人们开始关注女性的家庭地位、教育等问题,但即使是当时的许多启蒙思想家如卢梭等,对女性仍持有偏见,认为女人在心智上远不如男人,所以欧文将女孩与鸡鸭鹅并列也就不足为奇。而且从1804年颁布的《拿破仑法典》足可见19世纪初西方社会对女性的普遍歧视与偏见。直到19世纪中期,即欧文晚年及逝世后,女性主义运动才形成一种浪潮。处于该语境下,生于1783年的欧文对女性角色的理解是处于那一时代大部分知识男性所共有的,必然带有传统男权社会的典型性与偏见。

五、结 语

本文尝试性地探讨了《睡谷传奇》中具有代表性的命名隐喻系统、风信鸡隐喻系统、食品与物品隐喻系统,指出这些隐喻背后作者的思维风格。这些隐喻,无疑在小说情节构思、主题表达、人物刻画以及文体特征等方面发挥了不可忽略的作用,但更重要的还在于这些隐喻背后的思维特征。文中列举的隐喻主要属于创造(相似)性隐喻,这种相似性既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作者在本体与喻体间创造的相似性又折射出作者的文化传统。显然欧文的思想观念是保守的。这具体体现在他对农业社会的留恋,对工业文明的贬斥,对人性的理解,以及对女性的诠释与偏见上。其实,任何时代的作家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在创作思想、思维模式、审美意识等方面都会受到来自他那个时代的影响。某种意义而言,作家也是社会和文化传统的产物,传统就像遗传基因一样存在于他们思维的深层结构之中。欧文当然也不例外。

最后有必要指出,欧文在《睡谷传奇》中使用了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的隐喻。除了本文提到的隐喻之外,还有关于爱情观的隐喻,如“愤怒的情人阿克琉斯”、“恋爱中的狮子”等。这些隐喻批判了克莱恩在爱情上的理性与冷静,折射出欧文对理性思维的否定。

[1]FOWLER R.Linguistics and the novel[M].London:Methuen,1997.

[2]LEECH G,SHORT M.Style in fiction: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M].London:Longman,1981:189-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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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17.

[5]刘世生,曹金梅.思维风格与语言认知[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2):106-114.

[6]申 单.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3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22.

[7]WASHINGTON I.Legend of Sleepy Hollow[M]//美国文学选读(上).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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