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歈兰薰之留园

2013-03-25 05:45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拙政园牡丹亭昆曲

● 卓 玛

有人说,读懂了昆曲就读懂了园林,留园的昆曲表演虽不是最好的,但却美,美得令人销魂。

我所听到最美妙的评弹亦是在留园。

在那个初夏的午后,我穿着桃花坞的扎染青布衫去了留园,民国式样的裁剪,青底上盛开着白色的蟹爪菊,宛若一只清冷冷的青花瓷,这让我想起了《青花瓷》的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我在姑苏等待着谁?这一问令我惘然起来。

我的朱红色的软缎绣花鞋,一脚就踏进了留园四百年的光阴里。

有人问我脚上的鞋子,是在苏州买的吗?我微笑着,很苏州很前世的样子,仿佛我真的曾经是这园子里的小姐今生来寻梦似的。

一进留园大门,我就被一种分外婉转的声音所吸引。和着婉转的声音踏着落花一样的脚步,我转过婉折的花步小筑,来到明瑟楼。明瑟二字极为雅致妥贴,来自于《水经注》,“目对鱼鸟,水木明瑟”,锦鲤在畅游,可以想象,那些旧光阴的水面上一定也栖息过锦色鸳鸯、五彩野鸭之类的水鸟,而今的鸟只是美好的虚词,偶尔的晨光里,有麻雀飞来,立在翠绿的荷叶上,停一下就走了,一池的荷叶为此发出轻微的震颤。

令人眼目明瑟的是一池蓬勃的新荷,绿叶已抽出水面尺余许,正含了紧致的花苞。我无缘看到她初放的样子,是怎样惊艳了一池的沉默。

伊在唱评弹,端然坐在雕梁画栋的明瑟楼上,旁边有男子弹三弦,对着鱼,水和莲叶。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具姑苏气质的女子,一张象牙白的脸,似有细碎光芒闪烁,如同光影之下柔腻的宋瓷,传统的评弹艺人穿旗袍,而她着唐装,薄如蝉翼的桑蚕丝豆沙绿的唐装,在慢弹琵琶轻启朱唇之间,有一种翩然之美,仿佛袖底生风,一头青丝高挽着,让我想起鬓云欲度香腮雪的词意,慵懒娇弱,宛若唐时仕女从画中冉冉飞升。

她用吴语弹唱,眉目清冷,你听或者不听仿佛都不要紧,她只是在那里心无旁骛地唱着,一意孤行地入了她自己的戏,并不在意观众和掌声。

且听她唱:隐隐城楼起暮笳……奴身误入空门里,怨恨爹娘主见差。梅花帐里孤单睡,可怜虚度好年华。

是一段《思凡》,小道姑陈妙常爱上书生潘必正,厌倦了青灯古殿的孤寂生活,这是青春的觉醒。昆曲里也有这一段,整出戏名叫做《玉簪记》。香港2012中国戏曲节前夕,苏州市昆剧院刚好预演这出戏,白先勇先生亲自导演,花费600万元打造舞台的水墨效果,男女主角依然启用青春版《牡丹亭》中的俞玖林和沈丰英,真真一对璧人,美出妖娆之气。说起这一段唱词,昆曲比之评弹要华丽和考究得多了。同样是对于孤寂气氛的烘托昆曲里如此表达: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蛰,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简直比宋词还唯美,尽管比不上《牡丹亭》词句的冠绝千年,但也字字珠玑,句句流葩。

相对于昆曲,评弹本就是平民百姓的艺术,其表现形式、唱词、唱腔所对应的群体都是大众,是阡陌小巷,是世俗烟火,下里巴人,而昆曲是小众的,贵族的,奢华的,精致的,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的。

姑苏土白温雅绵软轻缓,唱出评弹来亦是别样的风韵,那一把声音真真婀娜多情,枉自婉转嗟叹着,仿佛她就是那个无限落寞的陈妙常,我听得有些痴迷了。

在留园里听评弹,时间突然就慢了下来,把一世闲情都浸润到了骨髓里。

临风弹唱,对景抒怀,那曲子和园林里的山石花草,翠轩锦屏,画船烟波都融为了一体,最为写意的姑苏意象大抵如此。

如若在剧场里茶馆里听评弹,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演出,老人们嗑着瓜子、拉着家常,或者昏昏欲睡或者唏嘘感慨,如果不是在留园,如果没有明瑟楼,断然没有这样淋漓尽致的审美感受,这是升华版的评弹艺术,自然、通灵、天人合一的境界。

当评弹缭绕在留园里,与园林互为映衬,袅袅婷婷,已臻化境,我第一次觉得属于市井俚俗、大众生活的评弹竟可以如此之美,这超出了我以往的视听经验。

有盛装女子怀抱琵琶在兰舟中弹奏《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啊茉莉花……茉莉花是江南形而上的审美象征,所以要反复吟诵,好比莲花之于佛教。洁白茉莉开在杏花烟雨小桥流水之间,簪在女子的黑发上,开在光阴的纸上,洇染开来,穿过千年依然散发出淡雅清香,令人心醉不已。

留园里亦有昆曲《牡丹亭》的演出,我看了一出《游园惊梦》,舞台简易,演员是苏昆的,许是表演疲累了,唱功一般,舞蹈倒也妙曼,乐队只有两人,一只笛一只锣鼓而已,比起在苏州公共文化中心看王芳的演出,其水准以及乐队阵容自然逊色得多。

我最喜欢一出场那笛声,分外清亮悠扬,仿佛天地一下子豁然开了,天清地旷,月明如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笛声。

昆曲若离开笛声就失去了魂魄。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每每想到这一句,都觉得有无限好意境,颜色、声音、情意都格外饱满鲜活,这种只属于江南的优雅格调和画意诗情如化骨绵掌绵绵而来,真可化了你的骨髓,摄了你的三魂七魄去。如同拙政园的主人之一吴三桂的女婿王永宁,在鸳鸯馆中日日上演《牡丹亭》,忽一日听说三桂事败,活活吓死,家产入官,真如邯郸一梦。可见昆曲的浸淫足以消磨和腐蚀掉一个人的意志,艺术对人的杀伤力如此之大,缓缓慢慢地中了毒,且在那一缕温软的袅晴丝中沉沦,无力自拔,仿佛爱情。

真正听昆曲的好地方,是拙政园,拙政园历任主人都爱好昆曲,其中三十六鸳鸯馆、十八曼陀花馆是最奢华的去处。光绪时富商张履谦专为拍曲而修缮,为获得悠扬效果,四角设耳室,馆内方砖下有供冬天生火取暖用的地窖,这才是真正有闲阶级低调的奢华,非今日暴富者可比。连俞振飞父子都在这里唱昆曲,出身没落贵族,江湖上的俞五爷,上海戏剧学院的院长,和梅兰芳、闫慧珠配戏,饰演《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当真是一段佳话。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于康熙年间担任苏州织造,家眷都住在拙政园内,也就是说,曹雪芹的幼年曾在拙政园度过,因此《红楼梦》中的老太太、丫鬟小姐们常常上演昆曲,林黛玉听到梨香院中的小戏子在习练《牡丹亭》,听到皂罗袍那段经典的唱词,“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坐倒在山石上,满眼滴泪,不由得痴了。那大观园岂又不是拙政园的影子呢!

昆曲尽管是苏州园林的基本元素,数百年的光阴里从未停止过上演,但要看在哪里演,谁来演,观众是谁,昆曲的华美和精致就在于此。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是《牡丹亭》中《游园》一出最著名的开篇词,杜丽娘一出场就这样念白,只这一句就已千娇百媚,百转千回,这声音带来惊艳,带来江南园林的无限春色,更不用说后面的唱腔唱词是如何的缠绵美妙、轻柔婉折了,也不用说那着装那舞蹈又是何等的魅惑和梦幻。

昆曲一开始源自昆山腔,经过曲师魏良辅的改革就完成了地方戏到国剧的华丽转身,一时传遍大江南北。魏良辅堪称南曲的鼻祖,寓居苏州太仓,而祖籍是江西人。我一直不敢相信,剧作家汤显祖竟然也是江西人,我甚至希望,他是地道的苏州人,尽管这对昆曲的审美之路并没有带来什么根本的影响。

暮色将至的时候,我静坐在留园的待云庵中听古琴演奏,那女子眉梢眼角竟然活脱脱黛玉的模样。她在演奏《葬花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琴音高旷凄清,绵绵而至,飞到茜纱窗外的竹林里。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刚好洒在竹梢上,有风吹来,竹影晃动,飒飒轻响,忽明忽暗。当我的目光与那些竹子相遇,我以为这一刻我真的坐在了潇湘馆里,我邂逅了绝代佳人林黛玉,一刹时,把前情俱已昧尽,那落花那琴音使我的眼中分明有了恍惚泪意。

古人常常以琴声抒发情怀。妙玉路过潇湘馆时听到琴声过悲过高,忧思过深,恐不能持久,果然嘣的一声,戛然而止。弦断乃不祥之兆,这是黛玉悲剧命运的隐喻。

黛玉素日想着宝玉是个知音,其实,真正听懂琴声的并非宝玉。

情到深处人孤独,情到浓时自转薄,也只好无可奈何花落去,因为至美至爱所以悲凉,因为太过执着所以不得,因为不够清静所以困惑。

在留园看到了一句诗,“艳发朱光里,丛绮绿荫边”,我爱唯美的这一句,哪怕生命的本质都是悲剧,也要艳丽妖娆地活一回,活出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光芒。

造园、游园、拍曲都是缓解恶劣情绪的一种途径,是肉体与灵魂的避世和归隐,是对伤痛最彻底的治疗。

也因此,我格外痴迷于留园的吴歈,那些奢靡的昆曲和评弹,唱和了数百年,让人颓靡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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