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亮

2013-03-25 05:45姚家明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阿大獐子猎枪

姚家明

钟阿大把孙子钟小民送出门时,太阳刚刚升到头顶。那巨大的火球像是有巨大重负一样,钟阿大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已被压得只剩一坨牛屎般被踩在脚板底下。

阿大手搭凉棚朝村子对面望了望,他看到孙子已过了河,上了大路。

这是孙子开学后第一次回家。孙子在县一中上高中,他这次回来是取钱的。尽管上周开学他已带去一千多元,可是学费、书费、住宿费一交,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只好回家拿钱。孙子是今年夏天考上县一中的,钟阿大听说如今考高中比考大学还艰难,全县每年初中毕业七千多人,可高中正式录取的还不到一千人,考不上的,只能掏高价买高中上。小民不仅考上了高中,而且是以全乡第一名成绩考上的。钟阿大为自己高兴,也为孙子高兴。自从老伴去世、儿子在煤矿出了事故之后,他难得遇到一件舒心事,为此他摆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个老伙计在一起庆贺。酒过三巡之后,他踌躇满志地说,他一定要把小民抚养成人,让他考大学,考国家最好的大学。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太艰难了。这不,刚上高中就一直要钱,这以后的日子咋过?

他们南山村是个苦寒地方,五年前,儿子就是忍受不了穷困,跑到山西去挖煤,想挣些钱回来盖楼房。结果去了不到一个月,由于违规操作被砸死在煤窑里。儿子一死,儿媳妇趁着自己年轻,与一个外地生意人私奔了,这个家就只剩下他们爷孙两个了。

钟阿大不怪别的,只怪自己命苦,他现在已经六十多岁,按说人到了这个年龄,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享什么福?大山一样沉重的担子还在肩上扛着。要是儿子在,他也用不着操这份心,可儿子已经不在了。

昨天晚上,钟阿大和孙子粗略算了一下账,高中三年,每学期按三千元算,三年下来,起码得一万八千元,这还不包括其他花销。一万八千元,这对阿大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他到哪里去找?

阿大一边抽着烟,一边苦苦思索着,他感到有些困,便关上门,想躺到床上眯一会儿。可哪里睡得着,一躺到床上,他就想到了孙子忧愁的面容,孙子刚才回学校去,只拿了一百多块钱,这点钱能供他花几天?孙子一旦没钱了,可就没法安心上学了。钟家现在就这一根独苗苗了,要是因为无钱辍学了,那他不就成了罪人?想到这里,钟阿大感到一股血直往脑门子上涌,他一骨碌坐起来,想无论如何得挣下钱,不仅要把孙子上高中的钱挣够,还要把孙子上大学的钱也挣够。阿大脑子像车轱辘一样转了起来,卖柴?当小工?拾破烂?各种挣钱的路子他都想了,可都不行。他这时才明白其实自己一生很窝囊,没有一技之长。就在他万分惭愧时,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样东西,啥子东西?麝香。他知道,一旦得到这个东西,孙子不仅上高中的钱有了,上大学的钱也有了。当地有句谚语:黄金有价麝无价,要是能弄到麝香他就啥也不愁了。可麝香长在獐子身上,獐这种动物,不仅灵性,而且异常敏捷,一般人是捉不到的。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发挥自己打猎的老本行——到南山大森林里找獐子去。这几年由于封山育林,山上树木普遍长起来了,南山的大森林更加茂盛,阿大曾经听好几个挖药的人说,他们在山上都看到獐子了。

一想到南山有獐子,阿大整个心都热乎了,他迅速下了床,然后搬来了梯子,上了夹楼。楼上堆满了杂物,由于长时间不上来,上面结满了蜘蛛网。阿大用手抹去一道道蛛网,径直在一堆草绳子里找,他只扒拉了几下,就扒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的长东西。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他把它拿出来,将油纸解开。一杆猎枪便出现在眼前。阿大仔细抚摸着这杆熟悉的猎枪,心不禁一下飞到三十年前。那时他年轻,猎枪终日不离手,南山里有的是猎物,只要一有空儿,他就到大山林里打猎,每次他都不落空,有时是几只兔子,有时是几只野鸡,当然还有黄羊、果子狸,最得意的一次是他竟然猎获了三只大野猪。

阿大手拿着猎枪,从楼口伸出头向外面张望了一遍,当他确信外面没有人时,才把猎枪从楼上拿下来。前年乡上来了一次大清查,全乡所有猎枪都被收缴了。阿大有两杆猎枪,一旧一新,乡上也不知道他有几杆猎枪,他就把那杆旧的上缴了,从而隐瞒了这杆新的。阿大找了一只小碗,倒了些机油,把这杆猎枪擦洗得油光锃亮。他又从墙洞里拿出一包火药和一包铁丸。害怕火药受了潮,阿大把它拿到楼上,摊在一张报纸上晾一晾。一切准备好,他才放心上床睡觉。

鸡叫第二遍阿大就醒了,他睁眼瞅瞅窗户,窗口只露出一团隐隐约约的灰白。他知道,这个时候还不到四点,起来还嫌早,就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却一直睡不着。他索性在心里盘算打猎这件事。

他计划这次跑三天的路,先从南山的东沟进去,过七里峡,翻五道碥,最后到达千丈崖。这是他三十多年前打猎时常选的路线。这次他之所以选这个线路,是因为在七里峡、五道碥和千丈崖上都有可能碰到獐子。就说七里峡吧,里面峡谷幽深,沿途有溪流、深潭和瀑布,道路崎岖,人迹罕至。獐子极有可能放心大胆地到峡谷里饮水。要是在七里峡就能打下一只獐子,他不就把力气省下了吗?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就像贮藏在面缸里的面粉一样,面粉已少得快露缸底了,他要节省着用。眼看秋收要开始了,地里的苞谷要掰,山上的红薯要挖,紧跟着就要种麦子,这些都是力气活儿,少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活儿就会落下了。所以,他只想快点猎到獐子,最好在七里峡能有獐子出现,然后就一枪打死,弄到他渴望得到的麝香。要是七里峡见不到獐子,五道碥则是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过去他打猎的时候,就经常在五道碥守株待兔,而且十有八九不会落空。他忘记了是在哪一年,就曾经在五道碥打死过一只獐子。他希望自己这次能在这里完成打死獐子的使命。当然,有些事并不是你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阿大活一把年纪了,凭阅历他深知,命运这东西,就处处爱与人做对。就比如他吧,妻子娘家与他只隔一道山梁,打小的时候,他们就认识,结婚后,俩人恩恩爱爱,可妻子年轻轻的三十多岁就生病去世了。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儿子能把这个家发扬光大,可儿子又不幸在煤矿上出了事故。所以呀,他不敢对命运太奢望了,万一五道碥打不下獐子,那就千丈崖吧。千丈崖森林茂密,獐子有可能在里面出入。阿大想像着,他一到千丈崖就看到一只巨大的,最好是七、八年以上的的獐子正闭着眼在一棵树下晒太阳,这时他轻轻地端起枪,瞄准獐子,一枪打去:“叭”一声,巨大的枪声响彻了整个森林,獐子应声倒下,他走近一看,獐子的腹部,竟有大及半斤左右的麝香。这真是太美了,阿大忍不住被自己的想像感染了,他不禁笑出声来。这个时候窗外已经白了,他想不能再睡了,便拉亮了灯。

阿大做了一锅糊汤,他吃了两大碗。当他感觉浑身舒舒服服之后,这才挎起挂包(里面装了瓶苞谷酒)。为了防止意外,他把猎枪用油纸包住。这一切做好之后,便提上枪出了门。

天已麻麻亮,到处都是雾气,五步之外,啥子东西都看不分明。钟阿大提着枪,心想真是天公作美呀!他要是在路上碰见了啥子人,那可不是耍着玩儿的。虽然猎枪用油纸包着,万一哪个人用手一摸,那不就坏了事吗?现在枪支都上缴了,谁要是还藏有猎枪,被公安知道了,轻则罚款,重则可是要判刑的。要是发现他是去打獐子,那会更要命的,獐子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现在好了,有大雾遮掩,他的一切行踪都被雾气掩盖了。

2

出村走三里多路,入七里峡。峡谷里的路极其难走,阿大记得原先这里面还有路,可是去年发洪水,峡谷里的路全被冲毁了。现在里面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阿大踩着石头,一步步前行。路一直是向上抬升的,走走就没有路了,只得拽住葛藤攀着石壁往上上。石壁上处处是流水,非常光滑,阿大好几次险些从石壁上摔下来。峡谷里很静,除了流水声,阿大听到的只有走路声和自己的喘气声。阿大想不到路这么难走,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实在累得不行,就在一个光滑的大石头上歇了下来,准备吸几袋烟,提提神再走。吸了三袋烟,雾气已经彻底散了。阿大从而看到了峡谷上方两山之间那片窄窄的蓝蓝的天。

阿大将猎枪上的油纸去掉,装上火药和铁丸,然后背起挂包,一边赶路,一边环视着四周。结果七里峡走完了,也没有发现獐子的影子,甚至连任何其它动物的影子都没有。

太阳从山头上露出脸来,四周的林木在阳光下一片翠绿。山坳里十分寂静,只能听到几声山鸟的叫声。阿大喝了几口山泉,他知道,七里峡的路还不算难走,上五道碥才真叫难走。

本来是有小路可走的,可越是平坦的地方越不能走。打了几十年的猎,阿大心里清楚,山上那些动物,都是不爱在路上或平坦的地方逗留,因为它们害怕人类,越是险峻的地方它们越喜欢。而獐子这种动物尤其喜欢在险要的崖壁上活动。阿大不禁骂了一句自己笨东西,刚才他还希望在七里峡发现獐子呢,怎么可能?獐子习惯生活在高山上,怎么会下到谷地?他一个老猎人了,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不过,这不要紧,后面的路还长,下来注意就是了。

山势渐渐抬升。阿大端着枪,猫着腰,轻轻往前走。阿大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发出声响,他像猎犬一样,竖起双耳,睁着已经有些昏花的老眼往前走。汗不断地从他的额头和两颊上流了出来。

在寻找猎物的时候阿大不由得想到了孙子。说句心里话,他喜爱孙子超过自己,孙子几乎是他一手养大的。小民的妈妈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她总是找这和那借口,把照看小民的责任推给他。所以小民对他的依恋超过他的父母。小民的爸爸死了,他妈妈曾想带着他改嫁,小民硬是不愿意。就凭这一点阿大更爱孙子了。孙子不走,他钟家的香火就不会断,他的后继就有人了。就凭这,他累死都值得。阿大真是难过极了,昨天孙子走的时候,才拿了一百多块钱,这点钱能经几下花呀。他知道现在物价涨得怕人,一碗汤面就要几块钱,要是省钱吃不好,身体就会累垮的,孙子才十六岁,正是发育长身体的年龄,饮食上可千万省不得。阿大感到责任更大,他恨自己一生没出息,没有攒下钱财,不能让孙子舒心地在学校上学。越是这样想,他越加羞愧不安,他真希望眼前马上出现一只大獐子,让他一枪打死。由于神情太专注,他竟然把一块竖立的石头当成了獐子,又把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当成了獐子。那只兔子本来能一枪打死的,可他还是放弃了。因为枪声一响,就可能惊动人,他听说乡上那几个林警,天天都在山上转悠,要是让他们发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3

五道碥是五道起伏的山梁,每一道山梁,大概就有六、七里路。要是走捷径,走起来也并不是太难的,但阿大不能走捷径,此行的目的决定了他只能沿着陡峭的山梁走。阿大不断扒拉着树枝、杂草行进着,有时遇到荆棘,他则必须绕道走。他的脸上和手臂已经被荆棘划了不少道口子。太阳分外强烈,汗流到伤口上,辣得特别难受。

阿大希望能在五道碥碰到獐子,他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所以在寻找时格外专注,草丛中发出的任何异样的响声都会引起他的警觉,可结果不是兔子就是野鸡,还有一次竟然碰到了一条足有一米多长的大蛇。蛇在草丛里蠕动,他靠近时,蛇一下昂起了头,高高地竖起来,竟有半人高。可当他端起枪瞄准时,蛇竟然扭头跑走了。

阿大又一口气走了好长时间,一道道山梁被他扔在了身后,可惜的是,他仍然没有碰到獐子。当黄昏来临时,他没有继续赶路,他找到了几十年前打猎歇脚的一个山洞。这个洞在一个距地面大约两米多高的石壁上,住在里面很安全。

由于多年不允许打猎了,洞里也没人收拾,长满了杂草。阿大攀进洞去进行了一番清理,这花了他不少时间。洞里有些潮湿,他弄了好些干草垫上。这还不够,他又抱了些干柴放在洞里,虽然现在才八月,可这里晚上说不定有些冷,得生上火;更重要的是,晚上黑乎乎的,有些怕,有了火,多少能给自己壮壮胆。

阿大先把火生着,为了怕被烟熏着,他把捡上来的柴禾尽量堆在靠近洞口的地方。他坐在火边,取出苞谷酒,一口一口地抿起来。一边抿着酒,一边四下打量火光映照下的洞壁,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岁月。那个时候年轻,他常常扛着枪在这一带打猎。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是三、四个人,这个洞就是那时他们常常歇宿的地方。现在他都一把年纪了,竟又干起了几十年前干的营生。阿大不知是自豪还是悲伤。今天走这些路程,要搁以前,根本不算回事儿。可现在不行了,还没走多少路,他就已经精疲力竭,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人老了呀!

阿大继续喝着酒,酒把他浑身激热火了,脑子里想的事儿更多。

阿大一边想心思,不时抿一口酒,不知不觉感到有些晕了。他想,明天还有重要事呢,可不能再喝了,他连忙把瓶盖拧好。夜深了,四下显得更加寂静,他伸头朝洞外望了望,外面黑得像锅底。他又在火边坐了有一顿饭工夫,看到火渐渐小了,便向火堆上加了些粗柴棍,在火边的干草上躺下来。

阿大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洞口了。他是被两只小鸟吵醒的,两只小鸟在洞口上下飞动,一边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阿大努力地爬起来,一摸全身衣服都是潮湿的。这才庆幸昨晚喝了些酒,要不然,在这又潮又湿的晚上,身体非弄坏不可。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又是一个炸晴的天气。阿大在心里盘算着,今天上午主要在五道碥最后一道碥上寻找獐子,下午再到千丈崖去。千丈崖他不能深入多少,下午三点以前,他必须往回返,否则他就赶不到这洞里。阿大想,自己多半不必走到千丈崖就会遇到獐子,尽管昨天他没有碰到獐子,但他发现獐子的粪便了。这说明五道碥百分之百有獐子,而且数量也不会少。阿大计划最好是今天打到猎物,在山洞里歇一晚,明天一早便往回赶;否则他的身体就吃不消了。

五道碥最后一道碥上全是裸露的黑黑的岩石,上面树木很少,野枣刺却很多。这样的山是最难走的,往往走着走着,前面就到了绝路——不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走,就是一大蓬刺架拦住了去路,他只好绕道走。

这一道山梁足有八里长,当阿大走完这段路时,感觉自己哪里是在打猎,完全是在赶路和受罪。这和以往完全不同,过去虽然打猎辛苦,可也充满了乐趣。因为每一次枪响,他几乎都会有收获,有收获便有劲头。可这次,唉!这算是哪门子打猎?

翻过了五道碥,走过一段水草丰茂的河谷地带,再往前去便是千丈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阿大心里很焦急,到现在,他仍然连獐子的影子都没发现。千丈崖显得十分高大、险峻,这对他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他想,再找上一、两个钟头,要是还没有,就得马上返回了。

阿大在河边洗了一把脸,摘了一些成熟的野桃充饥。他这时特别想躺在草上眯一会儿,他实在走不动了。可是他知道,要是他真躺下了,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4

千丈崖是由三座起伏相连而挺拔的高山组成的,主峰海拔有两千多米,山势刀削斧劈一般,倾斜度达90度,号称千丈崖。

千丈崖笔直陡峭,常常有野兽从上面失足坠落,因此千丈崖主峰下常有不少野兽的尸骨。由于路程遥远,道路险阻,阿大年轻时都没有到过主峰,现在,阿大更没有勇气和体力了。从南坡的坡跟上山,到达主峰,起码有三十多里,而且有些路段几乎就是在悬崖峭壁上爬行。他想,自己再往上走一段,实在没有獐子,他也没办法,得趁天黑前赶回山洞里。

南坡开始坡度很缓,阿大端着猎枪,踩着哗哗作响的杂草,一步一步地前行。草丛里不时飞出一只野鸡,那长长的漂亮的翎毛在身后翘着,嘎嘎叫着飞往远方。阿大腿上像坠了铅块,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他想,再走一段路,他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往前走了。穿过杂草丛,上去就是一片矮松林。这些松树大多只有二、三米,呈蘑菇状,这里一棵,那里一棵。阿大这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纯粹像是应付差事。他把枪提在手上,每迈一步,都要用衣袖擦一下脸上的汗。他心里默念着,再走50米,走到那棵大一点的松树下,他就转身下山呀。他已经尽力了,找不到獐子不是他的过错,只怪獐子太狡猾了。

刚走了几步,阿大的眼睛突然一亮,仿佛有一道彩虹出现在眼前,他看到30多米外,一棵矮松树旁边的岩石上出现了一只獐子——那只獐子面朝太阳蹲着,太阳像一道彩色的瀑布照在它那长长伸出的肚脐上。它的肚脐一翕一合着,发出奇异的香味,成百上千只各种小虫,纷纷像雨点像尘埃似地往那张开的肚脐眼里飞。獐子聚精会神,眼眯着,等着最后把这些小虫一网打尽……这个情景阿大不知听多少人给他描述过,但以前从未见过,他以为是做梦,揉揉眼睛再看,却是真的。阿大的心口怦怦跳着,轻轻地蹲下身子,把枪横端在手上,然后,轻轻地,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獐子小小的头和褐色的体毛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两只翘起的耳朵。阿大为了更有把握,想再往前走几步,这样命中率会更高一些。可是他刚迈出两步,那獐子似乎就发现了,它睁开眼睛,扭头向这里张望。阿大吓得急忙蹲下身子。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又把枪端起来,向獐子的方向瞄准。獐子仍然还蹲在那里。阿大手有些颤,他眯起左眼,把枪口慢慢瞄准獐子的头部。不料机警的獐子还是发现了,纵身就想逃走。阿大急忙之中扣动了扳机。

“叭”一声,枪响了,枪托的后坐力一下子把阿大震得坐到了地上。他以为这一枪肯定会把獐子打死,至少也是半死不得动弹。可是,当他爬起身往前看时,发现獐子并没有被打死,而是打伤了一只后腿,獐子正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瘸地往前跑。阿大急忙提枪追了上去。

5

当扣动扳机,把獐子击中后,阿大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只獐子追到手。他以为獐子受了重伤,费不了啥子劲就能捉到手。可他错了,獐子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减慢多少,追了好一段路程之后,两者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接近,反而拉远了。阿大心里清楚,只要獐子跑出自己的视线,一眨眼工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就咬着牙拼命往前追。

到半下午的时候,獐子已经过了第一个山峰,正向第二个山峰逃去。由于受伤流血过多,獐子的前进速度明显减慢,沿途草丛里不时能看到獐子流的鲜红的血。獐子跑一段路,就会停下来喘息;阿大状况也不妙,他感到身上的力气似乎已经耗尽了,每迈一步他都感觉是在花生命的最后一点本钱,有两次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摔倒在地。

他们沿着山脊,斜插向第二个山峰,这里地势非常险峻,两边都是刀削斧劈般的山崖,山脊宽不到二米,从这上面经过,稍不注意,便会从山崖上坠下去。阿大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獐子产生了极度的痛恨心理,他想不到这个獐子这么顽强,明明受伤了,却能坚持这么久。他心里很悲哀,看样子,他要累死在追赶的路上了。他已经吐了三次血。眼看天色已晚,如果天一黑,他就没法追了。他心里不停地念叨着:獐子,你停下吧,你救救我吧,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孙子上学。但他知道,獐子是不会同情他的,獐子不会停下,獐子在做最后的挣扎呢。

6

阿大不知又追了多长时间。

阿大的神智已经不清,几近麻木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追,捉住那獐子。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他每挪动一点都要看看前面那个目标还在不在。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呀,可是他却在这高山峻岭上奔命。他估计他起码已经撵了三十多里路了,三十多里呀,那只被他打伤的獐子竟然还能坚持下去。

猎枪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跑丢了,他现在是双手匍匐在地,脚蹬手刨地往前爬。他越来越清晰地闻到獐子身上的麝香味了,他知道獐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就更加拼命地往前爬。可是獐子一直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往前移动着。阿大生怕獐子会跑掉,想再加把力,却丝毫没有力气可用了。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黑点都在缓慢地不停地往前移动着。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獐子和阿大都爬到了千丈崖主峰的悬崖上,两者相距不到三米。这里三面临空,晚风吹动,山林中发出阵阵阴森的呼啸声。阿大只有一口气了,但他还是不忘做最后的努力,一点一点挪动着千斤重的身子,想一下子把獐子捉到手。獐子似乎断了气,像坨黑泥一样贴在悬崖边上。阿大于是挣扎着向前扑去。

当两者相距只有一米,几乎伸手可及的时候,阿大看到獐子突然绷紧身子,像箭一样射向下面的万丈深渊。阿大那只伸开的手顿时定格在空中,他看到头顶上明晃晃的月亮猛然变黑了,他似乎听到了身上的骨头发出的断裂声。“噗”的一声,他的口中喷射出一股鲜血,月光下,像是一股黑色的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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