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我性”
——在“世界汉学大会”上的对话发言

2013-03-27 01:30阎连科
东吴学术 2013年1期
关键词:作家土地文学

阎连科

文学的“我性”
——在“世界汉学大会”上的对话发言

阎连科

今天,无论走到哪个国家的文学圆桌上,都在讨论一个共同的话题——文学与世界。

这是一个有趣而矛盾的话题。对于读者和会议的组织者,似乎讨论“文学与世界”,会议才有世界性,才更为广阔和具有普遍的意义。当然,不讨论这样重大、宽广的话题,我们也没有必要把尊敬的沃莱·索因卡先生千里迢迢地请过来。我们请来沃莱·索因卡先生,不仅因为他是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世界性的作家,还因为他的作品——戏剧和小说,有着可供世界各国观众观看、读者阅读,并给我们带来长久的审美与思考。就是说,他的作品,有着广泛的世界意义。这一点,比他本身获得奖金甚高的诺贝尔文学奖更为重要。可是,当我们在讨论文学世界性的时候,写作者——那些创造出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品的人,也许,他在写作中并不那么直接地去考虑文学的世界性,而他考虑的恰恰是一种相反,恰恰是在巨大的世界文学中,什么是“我的文学”,怎样才是“我这个作家”。这是巨大和最小的矛盾。因为有了最小,才有了巨大。因为有“我性”,才有了“世界性”。

我说的“我性”,目前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我的文学”与“我这个作家”。这,可能是作家在写作中更为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乃至可能是他一生写作的追求和目的。

“我的文学”这个议题,放在一般的写作中,就是我写的那些文字和我讲述的那些故事。但放在“文学与世界”这个巨大的文学圆桌上,那就是在世界文学的百花园中,你是哪一朵牡丹和玫瑰,是哪一株小草或荆棘。在那千姿百态、鸟蝶纷飞间,你的花草有怎样的色彩和美艳,有怎样的气味和物形;怎样在百花百草中与众不同,显现出来,成为招人引目的一朵,让人驻足,让人难忘,让人离开这文学世界的百草百花而念念不忘,不得不重又回身、流连忘返。再具体实在一些说,就是在如林如海的文学中,你的作品怎样才能使人认出来,记下去,或者直接而简单地说,就是你的文学和世界文学相比较时,差异在哪儿,你的文学“我性”到底是什么。

当我们谈到文学个性时,似乎每部作品我们都可以指出它的个性来,就如一个男人、女人站在一起时,我们一眼就能认出谁是男性、谁是女性样。就是同时十个人、一百个人站在一起时,我们一眼也能辨认出这十个、百个的长相各不相同来。但是请注意,世界上的另一个事实是,欧洲人看我们亚洲人都是差不多,黑头发、黄皮肤、矮个儿,连我们的名字他们也觉得大同小异,分不出ABC。而我们去看欧洲人,也都是大体相同的样,高鼻梁、蓝眼睛、金头发或者棕头发。也正如非洲人看我们中国人,中国人看非洲人,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别是皮肤和身材,而具体到鼻眼、文化、思想,那就真的有些说不清楚了。

“我的文学”就是要在这说不清楚的地方说清楚。在说不清楚的地方说得清楚了,你也就有“我的文学”了,就有“我性”了。在世界文学的百花园中你才能一枝独秀,让人驻足,使人不忘了。

“我的文学”,不仅是我们日常理解的你小说的文字和个性、结构和谋局,讲故事的腔调和音节等,这些固然是文学的、个性的,一个作家必须思考、讲究的,但在文学与世界这个大题目下,最重要的是你的文学思维和思考,是你用文学的目光去认识世界的方法和途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认识人和世界的方法是不同的;巴尔扎克和雨果的文学思维是各持己见的;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以及在座的沃莱·索因卡,他们认识世界的目光都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我们日常说到的作品的个性,大多停留在彼此差别、不大相同的小个性上,但说到用自己的文学思维去辨别人和世界时,那是大不相同的、是文学的大个性,是大差别,是大“我性”。我们要追求的是文学的大个性,大“我性”,而不是文学的小个性、小脾气、小撒娇。有了这个大个性,真正的“我性”,你的文学才有可能去谈世界性。没有这个大个性和“我性”,我们最好关起门来过日子,别门扉四开,大喊大叫,那样人家如果不说我们是井底之蛙,就会说我们神经有问题。

“我这个作家”——这个议题似乎和 “我的文学”有所重复,因为有了“我的文学”,自然就会有“我这个作家”。没有“我的文学”,何谈“我这个作家”?但在这儿,我想强调的是,这个作家本人的形象和他本人的命运与故事。我们似乎应该承认,包括我在内——尤其是我吧——我们写了很多小说,讲了很多故事,可我们却没有“作家本人”的故事。我们是没有故事的一代!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文学人物,却没有作家本人的文学形象在自己的小说里。我们阅读鲁迅的作品,鲁迅的形象是那么鲜明地站在我们的眼前,甚至有些时候,鲁迅的形象比他笔下的人物更为鲜明和伟大、生动和持久。我们读《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那个不安的、焦虑的、永远都在忏悔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会从小说背后走出来,高大地站在我们面前。读《变形记》和《城堡》,那个作者本人困惑不解的目光,就在眼前看着这个世界和我们。就是法国作家加缪的《局外人》,作家是那么冷漠地从作品中退了出去,可这恰恰的退出去,却又那么清晰地回来站在我们——读者面前了。我们观看和阅读沃莱·索因卡先生的戏剧和小说时,沃莱·索因卡不是现在这个样,而是充满朝气、愤怒和对世界倾注着关注、批判和热情的一个小伙子,是一个怒发冲冠、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说实在,比起索因卡先生,我们不仅没有自己的形象和故事,而且作为“人”,确实是有些苍白和无力。不是说一个作家一定有自己的故事才是好作家,而是说,面对过去和今天中国的现实时,我们有文学故事,而没有作家本人的故事,这让我们作为一个“今日的作家”,总觉得是少些什么了。

讲了这么多,就是那么一句话:“我这个作家”,是要在“我的文学”中体现、塑造出来的,没有“我这个”丰富、鲜明的作家本人的文学形象,也就没有丰富、鲜明的“我的文学”。而有了这些,也才有了完整的“我性”。从某种角度去说,作家一生的写作,也都是在雕刻、塑造作家本人的“我性”。“我性”塑造成功了,文学离世界意义也就更近一步了。

第三,请允许我再用一点时间,谈谈“我的土地”。因为没有我的土地,就不会有“我这个作家”和“我的文学”。也就不会最终有文学的“我性”。正如非洲大地养育了沃莱·索因卡,俄罗斯的大地养育了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文学,美国的南部养育了二十世纪的福克纳。每一个、每一批、每一代的作家,都有属于他个人的文学的土地。土地不仅是一种黄土、黑土和红土,它是一种养育作家的历史和文化。如我们在座的刘震云先生,读他一路写来的那么多具有典型意义的短篇、中篇和长篇,直到最近的《一句顶一万句》时,我们想的不仅是他怎么会写出这深奥、幽默的小说,而是谁让他写出了这样的小说。我不认为《一句顶一万句》是刘震云的头脑、电脑让他写出来的,而是属于他的那块文学的土地让他写出来的。张悦然的小说《誓鸟》中的字、词、句子和段落,为什么那么精致奇妙,充满雨露样的湿润和诗意?那是她有属于她自己的文化、文学的土地。几天前在看西格丽德·努涅斯女士的《永远的苏珊》——我看过很多的传记作品,但从来没有像看西格丽德·努涅斯的《永远的苏珊》那样让我着迷。西格丽德·努涅斯女士写过五六部成功的小说,而在这部纪实的传记中,她运用了很多小说的写作技法,使你读这部传记时,了解、熟悉的不仅是苏珊·桑塔格,更了解、熟悉了西格丽德·努涅斯女士对文学与世界的认识。她为什么能这么驾轻就熟、与众不同地写出《永远的苏珊》这本书?是她和苏珊·桑塔格一家有了文化土壤的联系,这文化的土壤,才滋生出这样的作品来,才滋生出一个作家的 “我性”来。

所以,当我们试图要在“文学与世界”这个大舞台上显现“我的文学”与“我这个作家”这两株卓而不同的花草时,我想,我们首先要关注和思考的是,那属于你的、有你培育起来的“我性”的文学土地是否肥沃、独特、具有更为广泛和恒久的意义。如果属于你的土地是贫瘠的,那怎么也写不出辽阔、久远的作品来。如果属于你的土地是富有的,哪怕在那儿种上一株野草,也会长出一棵巨大巨大的香樟树。

当我们谈 “我的文学”、“我这个作家”——“我性”时,我们不应该忘记我的土地。至于哪里属于你的文学的土地,怎样把你的文学的土地变得辽阔而肥沃,这儿没有机密,全部的密码和诀窍,沃莱·索因卡先生和西格丽德·涅努斯女士,刘震云先生和张悦然小姐的写作,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告诉我们了,我们到他们的书中一翻就可以找得到。至于我的那块“我性”文学的土地,我现在正在寻找和培育,你们在我的作品中还暂时还找不到。因此,“我的文学”和“我这个作家”——就说“我性”吧,到今天我都还没有写出来。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四日

阎连科,当代中国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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