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代的副本

2013-03-27 10:16薛忆沩
读书文摘 2013年2期
关键词:语言

1

我错过了1970年春天北京的枪声。《出身论》作者的名字以及他不可能与身体一起被消灭的思想十年之后才惊动我的听觉。这种错过是那个年代的常规,那种政治的专利,与北京和我居住的城市之间的距离没有关系。事实上,地理的距离在七十年代一开始就已经不再是信息传播的障碍。技术向大门紧闭的中国炫耀了它创造的奇迹:就在北京经典的枪声响过之后的第50天,我像许多中国人一样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天籁之音:So-So-La-Re,Do-Do-La-Re……这是七十年代最世俗的乐曲,但是这一次,它来自神秘莫测的天外,来自一颗仅重173公斤的“星星”。

那颗人造的“星星”就像在今天的卡通片里出没的宠物和怪兽,激起了孩子们无边的想像。夏天的夜晚,家长们将竹板搬到了我们那一排平房前的空地上。孩子们乘机开始了一场视力和听力的角逐。我从来没有用肉眼看见过那颗“星星”,也没有直接(不经过收音机)听到过那划破夜空的乐曲。但是,有两个孩子却听到和看到了。他们在我耳边哼唱起他们直接听到的旋律,同时指着夜空说:“就在那里,动的那一颗,像流星一样。”我有点自卑,也有点嫉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年纪相近的孩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感觉得到的奇迹。

好在很快又出现了新的奇迹。它出现在随处可见的宣传画上,它惊心动魄的形状让我着迷。这已经不是从中国的沙漠上升起的第一股蘑菇云,但这是进入我记忆中的第一股,它阴森森的美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母亲总是提醒我不要去碰路边的蘑菇,而我又隐隐约约听说过家族里曾经有人死于蘑菇中毒。这从飞机空投下的氢弹中生长出来的“蘑菇”是不是也会有毒?它的毒性会有多么剧烈?

像所有身心健康的男孩一样,我对武器充满了敬意。在我出生那一年成功爆炸的原子弹和我三岁那年成功爆炸的氢弹早已经是我和邻居的孩子们游戏时使用的常规武器。我们有许多次关于原子弹更厉害还是氢弹更厉害的争论(当然,解决那种争论的最后方式通常是原始的拳打脚踢)。为了游戏能够不断地“升级”,我们总是盼望着新的武器(准确地说,是新武器的名称)。七十年代激烈的军备竞赛丰富了我们的语言和想像。

如果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和新一次的核试验都只是技术的奇迹,“远在天边”的奇迹,1970年还为我展示了人的奇迹。那个人用一个瞬间就征服了世界:他纵身一跃,创造了男子跳高的世界纪录。而且对我来说,这还是“近在眼前”的奇迹,因为那个世界纪录就诞生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它所克服的地心引力每天都在精确地作用于我自己的身体。刹那之间,“2米29”侵入了我们全部的生存空间。我们在餐桌旁谈论它,我们在厕所里谈论它。在我们拥有了卫星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星”,因为一个瞬间而耀眼的明星,它对感官的冲击不亚于沙漠里升起的蘑菇云。

2

语文课本前面的三课都是“万岁万万岁”,数学课本从头到尾都只有简单的算术。我的书包太轻,我有太多的业余时间,我迫切的需要是“加”负,而不是减负。好在“取之不尽的精神宝库”向所有人敞开了大门,我无数次进入,从那里取得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重于泰山,轻如鸿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无价之宝。我成为了“老三篇”出色的背诵者。这种背诵巩固了母语的深层结构,完成了意识形态的原始积累。同时,它又满足了我本能的表现欲。

宁乡与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交界,却是“叛徒、内奸、工贼”的家乡。不过,我周围的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在比赛点数宁乡的名人时,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愚蠢到用那块土地上出产的最有名的人物来充数。最有名的宁乡人在离七十年代还有50天的时候撒手人寰。但是,他的死亡直到1972年8月都是中国的绝密,连他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七亿人民仍然在继续那场目的就是革他一个人命的“大革命”。

我没有因为“叛徒、内奸、工贼”而对宁乡另眼相看。宁乡是我母亲的家乡,这意味着我发蒙的地方与我发源的一端相重叠。而更重要的是,从我名字中穿过的河流也正好从宁乡县城经过。每次从沩水桥上走过,我都有一种天真的自豪感,我自豪自己的名字里携带着一个具体的生命。

1971年的启蒙让我第一次尝试了“移民”的滋味。“移民”的经历总是会引起“家园”观念的松动,同时让语言变成政治。夏天回到长沙的时候,我被马路的宽度和车辆的速度惊呆了。同时,我也发现母亲和姐姐就像那九平米大的房间一样陌生,而我的宁乡口音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笑声。生来第一次,“回家”让我感到羞愧和迷惘。

我已经很难回到“从前”的生活之中,哪怕口音很快被扭转了过来,哪怕陌生的感觉被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稀释,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那是一个棕色封面的笔记本,那里面存放着我感兴趣的名言和知识。像上进的美国孩子记得从华盛顿以来的美国总统一样,我记得从陈独秀以来的“党的九次路线斗争”中的反面人物。笔记本里有专门的一页按次序整齐地排列着这九次路线斗争,那一页下面的空白让我对历史充满了警觉和期待。

1971年10月底的一天,母亲去市里听中央文件的传达,而我所在的长征小学也停了课。我捧着一本连环画在周南中学门外的北正街上边走边读,那是一本我已经读过无数遍的关于英雄戴碧蓉的连环画。在北正街粮店的门口,我被班上个子最高、成绩最差的那个女同学叫住了。她指着我正翻开的那一页上的“副统帅”说:“你怎么还看他呀?”她对“他”的那种不恭敬令我大吃一惊。我问她为什么不能看“他”,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我母亲是不是听中央文件的传达去了,我说是的,她得意地笑了笑,指着连环画说:“中央文件就是说他的。他现在是坏人了。”

我急冲冲地跑回家,极度恐惧地等我母亲回来。那是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次等待。

母亲凝重的表情证实了事态的严峻。她马上带我去食堂买饭,她走得很快,我端着饭盆费劲地跟在她的身后。一路上,我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一个也没有认真回答,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好像还在听中央文件的传达。

突然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好人变成坏人,天上掉到地上。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好人,更不是一般的坏人。尽管从后来的罪证材料里,我得知“好”其实是装出来的,坏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坏人,在那个恐怖的中午,我还是被“好人变坏人”的辩证逻辑所震撼。极度的恐惧将我的苦思冥想伸延到深夜。我在想,如果那“三叉戟”没有掉下来,苏修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全部的军事机密,包括我们所有防空洞的位置。我们怎么办?我还不停地想像身体从空中坠落特别是触地时的感觉。

那是我一生中经历的第一次“飞机失事”。它让我至今对飞行还心存余悸。

几天之后,我在笔记本里关于路线斗争的那一页加上了一行。这是非常特殊的一行,因为它记录的是我“亲身”经历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党的路线斗争”。而且在当时,这也是唯一的一次失败者身体的下落公诸于众:“粉身碎骨”让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

3

1972年是“发现”的年份。我们发现了遥远的过去:在母亲订阅的《人民日报》上我第一次看见了恐龙的化石。而就在我们城市东郊的马王堆,一座西汉的墓穴被打开了。从里面不仅出土了大量的竹简,还出土了一具皮肤仍有弹性的女尸。这“土葬”的奇迹在孩子们中间激起了又一轮关于“土葬”和“火葬”的争论。更神奇的是,我们不仅有时间上的发现,还有地理上的发现。我们发现了遥远的“新大陆”:《英雄儿女》和《打击侵略者》还在一遍一遍地陶冶我们的情操、愉悦我们的感官,突然,尼克松来了,他站到了我们的迎客松的前面。

“新闻简报”里触目惊心的画面丝毫没有削弱语言的地位。一年一度的元旦社论和层出不穷的最高指示仍然是我最重要的精神粮食。当时,长沙有一个以“宣传”而著名的“傻子”,他能够在任何重要文章见报后几天将它背诵出来。然后,他举着一块写着文章标题的木牌,站在马路边或者登上公共汽车,大声朗诵。像那个“傻子”一样,我也能够背诵许多的元旦社论。社论的标题,比如《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后来变成了我的许多文章的结尾。重温这熟悉的题目,那“更大”的激情让我觉得昨天的革命就好像是今天的奥运。

伟大领袖“立竿见影”的语言对孩子们语言的习得有难以估量的影响。它来自最高处,却深入到了最底层。在我们的游戏中,性情温良的孩子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脾气暴躁的孩子则首先使用原子弹和氢弹,“炮打司令部”或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然,“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是大家的共识,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是所有人下不了决心时的强心针。如果对游戏完全失去了兴趣,那就让我们“别了,司徒雷登!”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在游戏中灵活地使用同样锐利的思想武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4

母亲于1972年10月被调往一所位于郊区的中学。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搬家。母亲的朋友们送给她的离别纪念是一个十六开大小的相框,相框里的湘绣作品再现列宁阅读时的姿势和神情。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的调动其实与教育战线的“派系”斗争有关,是“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结果。

1973年的新潮被称为“回潮”。新学期开学的时候,中学教材的样子全变了。报到的那几天,母亲学校的气氛显得特别热闹。学校堆放教材的地方已经不够了,有许多的教材需要堆放在老师的家里。码放在我们屋中间的物理和化学教材的厚度让我有点吃惊。而一个刚刚领到了教材的学生对另一个学生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种语言与我的听觉习惯相冲突,让我觉得有点滑稽,有点庸俗。

一个悠闲的晚上,我父亲在与他的一位朋友下棋,而我在一边观战。突然,我以为看到了一步好棋,伸出小手去为父亲支招。父亲粗暴地将我的手推开,让我走开,不要干扰他下棋。我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走开的时候骂了他一句,骂他做“右派”。父亲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当权派”,不是“右派”,但是他却被这顶从来没有戴过的帽子激怒了。我完全没有准备他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拳头照着我的头部痛打起来。

这场冲突从语言(一个名词)开始,以暴力结束。一个九岁的孩子会给自己的父亲扣上“右派”的帽子,而一个四十一岁的父亲会被这顶莫须有的帽子激怒,用自己在劳动中锻炼出来的拳头照着自己儿子的头部,将他痛打一顿。这是七十年代的奇观,这是七十年代的中国的奇观。

5

和许多同龄的孩子一样,我仅仅在伟大领袖的一首《水调歌头》里与孔子有过一面之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中性的孔子,与反动的“奴隶制”没有瓜葛。“儒法斗争”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孔孟之道。随着“批林批孔”运动的全面展开,我们对“孔丘”甚至“孔老二”有了深刻的认识。这是1974年的奇迹。这奇迹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两代人补上了一堂中国文化课。这曲线的补课让我们的听觉有机会接触到母语中腐朽的词语,比如“仁义礼智”,比如“克己复礼”。这些词语与“深挖洞,广积粮”以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等最高指示在同一个时代交响,对听觉是一种难得的磨练。

这一年,父亲重新上岗,成为一家生产拖拉机配件的中型国营工厂的党委副书记兼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他骑着他的飞鸽自行车带我一起去工厂报到,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走进工厂的大门。巨大的厂房、奇特的机床、厚重的油污、震耳的噪音以及上下班壮观的人流令我兴奋不已,将近十年宁静的校园生活和田园生活结束了。借用当时两部电影的名字,我进入了“火红的年代”和“沸腾的生活”。此后的六年,我将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

就在这一年,我第一次发现了特权。从锅炉房到医务所、从传达室到行政科,所有的人都对我非常客气。父亲说这是因为我很有礼貌、很守规矩、很爱劳动,大家都很喜欢我。我没有怀疑过周围的人对我的好感,但是我突然开始遭受负疚感的折磨:一种对所有人的负疚。我不知道这是先天的心理障碍还是长期在灵魂深处“斗私批修”的结果。当我坐在工厂的北京吉普上从上下班的人流中穿过时,那曾经让我兴奋不已的壮观景象会让我负疚地低下头来。

事实上,物质上的优越并不十分明显。我们的住房与普通工人家庭一样。我们与四户人家一起共用楼道里的厕所,与同性别的所有人一起共用公共澡堂。真正的优越来自另外的地方,来自语言和信息。有一天,父亲带着我一起去看望他任市委副书记的朋友。他的朋友谈起了与我们用鲜血联在一起的邻邦的元首,说他已经开始带着年轻的儿子出席政治局的会议。那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世袭在七十年代已经成为定局。还有一天,在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到的一本《大参考》上,我读到安东尼奥尼的劣迹。又过了不久,我第一次见到了索尔仁尼琴的名字。他是苏修的敌人,而苏修又是我们的敌人。与“凡是敌人反对的”著名逻辑相反,我们对他好像并不“拥护”。毫无疑问,我比那些生活在普通工人家的孩子更容易看清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信息的不对称并没有妨碍我与同龄孩子们的交往,本能的萌动决定了这种交往的方向。在学校里,那些“坏”同学不仅吹嘘曾经爬到树上偷看过女澡堂,还将他们提心吊胆窥探到的秘密再现在课本上。下课的时候,他们还引诱男同学掏出自己的家伙来比大小,并且竟违背常理(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价值判断一样),以小为美。那位力挫群雄的同学得到了一个露骨的绰号,从此抬不起头来。他们还讲述警察怎样“当场”抓获男女流氓的故事。他们关于女流氓的描述让我听得脸红心跳。而到处张贴着的市革命委员会的公审布告里,反革命的数量在逐渐减少,流氓的数量在急剧增加。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一种七十年代中期“社会转型”的标记。一些稀奇古怪的流氓罪名经常让我浮想联翩。

6

我幻想的权力是“我有一个哥哥”(我用它做我的处女作的题目)。这种幻想在1975年将我带进了一个年轻人的圈子。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玩乐器、洗照片、唱歌、读书和谈恋爱。我很快挤进了他们阅读的接力赛,将自己接近他们的不良动机忘得干干净净。我开始阅读那些繁体竖排右起的“黄色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静静的顿河》、《茶花女》和《牛虻》。

我在1975年完成了与书籍不可分离的婚配,这是由上帝包办的婚配。同样在这一年,我的生活中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天,一位我不认识的老师走进我们的教室,他环视了一圈后,对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指了指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于是,我成了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我们的宣传队在长沙市享有盛名,经常要到工厂、部队和剧院去演出。我始终只是宣传队里的次要演员,在大合唱时,我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在歌颂民族大团结的歌舞里,我有90秒钟的双人舞,但是我的舞伴不是那些骄傲的女队员中的一位,而是一个像我一样干瘦的男孩子。而且我们跳的是蒙古舞,而不是更重要的藏族或者维吾尔族舞。

这一年,死亡将一个河南农民带离(或者说带进)了我的生活。这个农民在十八岁那年生下了第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在十七岁那年随解放大军南下,离他而去。又十五年之后,这个农民听说自己的第一个孙子在湖南出生……这繁衍的链条在十一年后的一个下毛毛雨的日子里炸裂:父亲那天告诉我“爷爷死了”。他带我一起去离工厂大门不远的小邮局,往老家汇去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我还能清楚地记得父亲趴在柜台上填写汇款单的样子,那是一个七十年代的儿子为父亲送终的姿势。

我与爷爷的生命有十年的重叠,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们家里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没有一个他写的字,没有“任何”他的痕迹。对我来说,他并不存在,或者说,只有死亡才会让他存在。是什么造成了这亲情的“缺席”,革命?叛逆或者距离?问题很可能出在他的“成份”上:他不是“地主”,但也不是“贫下中农”。他处在灰色的地带。这种灰色的处境在七十年代肯定是仕途上的障碍。

7

母亲长期订阅《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我很小就学会了在语言的暴力中寻找语言的魅力。但是,1975年底的一天,母亲突然决定终止与这两份报刊的关系。她告诉我,我可以订阅自己的杂志了。就这样,即将复刊的《人民文学》和《诗刊》进入了我的生活。这是我个人的“语言转向”。文学成为了我对1976年的期盼。

我盼来了终生难忘的诗歌。其中生机勃勃的《鸟儿问答》让我提早许多年感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力:“试看天翻地覆”是毋庸置疑的魔幻;“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是明摆着的现实。事实上,《鸟儿问答》创作于1965年,与《百年孤独》的创作几乎同时。在世纪末用另一种语言细读那部小说时,我曾经魔幻地相信在七十年代去世的伟大领袖就是小说孤独的主人公的原型。在小说中,主人公带领一大群人经过长途跋涉在一个被沼泽包围的角落建立了一座孤立的村庄。他有无穷无尽的奇想,他有没完没了的冲动。他的事业注定要嬗变为生生不息的人祸,他的理想注定要在天灾中灰飞烟灭。

与诗歌一起到来的还有一颗开花的铁树,它在天心阁(长沙最古老的建筑)上的一间展厅里展出。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那个消息以及我为什么会有兴趣。那座古老的建筑离涌冒“长沙水”的著名井口不远,离我住的南郊却有相当的距离。但是,我在一天下午站到了那千古奇观的跟前。我身边那些表情严肃的参观者议论纷纷,他们都说“铁树开花”是将要出大事的征象。

几天之后,广播里果然传来了哀乐。我也许还沉浸在“弹指一挥间”的洒脱和“不须放屁”的义愤之中,当天早上并没有特别的悲哀和冲动。震撼来自一个月之后那部诗一样的纪录片以及三个月之后被诗歌凝固为历史的清明节。“灵车队,万众心相随”,这是我从来没有目睹过的场面。“将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上”,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创意。尽管仍然伴随着一模一样的哀乐和大同小异的悼词,死亡却因为这场面和创意获得了伦理和诗意。这伦理和诗意将在随后那个传统节日演变为七十年代最动人的抗议。就像在五年前那个深秋的中午一样,在1976年清明节的夜晚,我又一次感觉到了惊心动魄的历史。这就是铁树开花兆示的大事吗?

七月底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也并没有让我特别震惊。但是几天之后,父亲的一位同事从北京出差回来,他带来了在那里的亲身经历。他谈到地震前的症候,谈到地震后的恐慌,他绘声绘色的叙述让我颤栗。除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忆苦思甜”报告之外,这是我一生中完整地听到的第一段“口述历史”。它让我同时迷上了“叙述”和“历史”。让我颤慄的不是死亡的人数(那人数是七十年代的秘密),而是死亡的速度。我恐惧毫无准备的死亡,瞬间的死亡。“他们很多人都光着身子,”父亲的那位同事说,“因为北方人睡觉时喜欢光着身子。”他叙述中的这一特写让我觉得既生动又恐怖。这就是铁树开花兆示的大事吗?

我当时很想知道那横扫一切的天灾会不会危及伟大领袖的生命。这是名副其实的“杞人忧天”。但是在那个时候,社会上只存在关于他的身体状况的猜测,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身体状况的消息。九月九日那天下午,父亲如约带我去工厂家属区对面的那家地质职工医院看病。在诊室里,他与医生谈起了马上就要收听的重要广播。他们都说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是他们的表情都显得凝重。后来在医院的门口与父亲分手时,我问他重要广播会不会是关于伟大领袖的消息。他提醒我赶快回家,不要乱猜。回到家里刚在书桌前坐下,家属区的高音喇叭里就传出了七十年代最沉重的哀乐。我激动地站起来,面对着窗外的那一片住宅楼的建筑工地,眼泪很快打湿了我的衬衣。与从前不同,这一次,我不是觉得历史又走到了一个新的生死关头,而是觉得历史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这就是铁树开花兆示的大事吗?

8

与科学的“春天”相比,1979年北京的“春天”显得非常短暂。二月中旬,战争爆发了。它转移了所有人对位于西单的那一堵矮墙的注意。与我们在儿童时代参与的战争不同,这是七十年代唯一的一次实战。我兴奋异常,密切注视着前线的动向。我盼望着“我军”尽快攻入凉山,同时也有点犹豫不决,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不是应该继续南下,拿下河内。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滥用核武器的孩子,我已经被爱因斯坦为原子弹爆炸留下的眼泪深深地感染,胜利已经难以冲昏我的头脑,对伤亡的敏感正在悄悄改变我对战争的看法。这种敏感最后将演变成对一切战争的厌倦和反感。

1979年忙于为活人摘帽,为死人追悼,是活人和死人都很受重视的年份。但同时,它却通过战争炮制了更多的死人,这是历史中常见的荒谬。那些死去的生命当时与人民币的比价让“人民”和“人命”都蒙受羞辱。而后来随着边境贸易的活跃,那种死亡变得比鸿毛更轻。1979年的战争引起了我对战争的思考,这些思考为我后来的“战争小说”奠定了基调。

同样,1979年在忙于摘帽的同时,又给更多的人戴上了那顶传统的帽子。这也是历史中常见的荒谬。政治生命的结束并没有降低我对政治的激情,三月底的拘捕和十月底的审判使我对权力失去了敬意。“反革命”、“右派”和“野猫”在幼儿时代是母亲用来恐吓我的“三剑客”,据说只要提及其中的一位,我的哭声就会戛然而止。1979年,野猫已经叼不走我,而绝大多数的“右派”又都摘了帽,只剩下“反革命”还能够惊动我的神经。但是,这一次,我不是因为恐惧而受惊,是因为怀疑。“反革命”作为一种1979年的罪过诱发了我对“革命”的怀疑。这是我自己的思想解放。这怀疑将在未来开花,最后结成一系列文学的果实。

1979年用喧嚣和骚动构筑了我意识形态的分水岭。七十年代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个想让自己的历史保持“鲜红鲜红的颜色”的少年经历了一场语言的血崩,他在表格里不得不填写的“坚决拥护”已经词不达意,他的“自我”已经开始膨胀,而他的“超我”被比“基本原则”更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取代。语言本身的造血功能让我的语言顺利地完成了最关键的新陈代谢,来自过去的语言终于向过去告别。

我保留着外公于1969年写的一份交代材料,他在那里面交代了自己的“历史”问题。像七十年代的许多年轻人怀着“崇高的理想”加入共产党一样,他在国难当头的1939年集体加入过当时正在领导抗战的执政党;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向往稳定体面的工作一样,他在风雨飘摇的“行政院”做过一段时间(不到两年)的公务员。背着如此沉重的历史包袱,他的七十年代与我的七十年代当然会截然不同。我不知道当他经过整天的批斗和整夜的逼供之后回到自己的茅草屋里,除了沉默之外,是否还想到过其它的出路。

可是,1979年夏天的那一天中午,外公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一天,我跟着一辆大卡车去乡下给他搬家。他那样地兴奋,忙进忙出,忙上忙下。他满脸的笑容,他讲了那么多的话。那一天是他翻身作主的日子,他不再是“地主”了。因此,他也没有必要再当农民了,母亲要将他接到城里去。他将永远离开那曾经属于他的父亲、而他自己又在上面辛勤耕作过的土地。

9

对我来说,七十年代是“死亡的年代”。一生中只会遭遇一次的神死了。那些可爱和可恨的半神,以及先可爱后可恨(或者先可恨后可爱)的半神也陆陆续续死了。不少熟悉的凡人也以不同的方式死去。而一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工人甚至对我的寿命也作出了悲观的估计。死亡是我的恩师:它向我指明了生命的极限,它解除了我关于生命的疑惑,它教育我卑微地活着。

对我来说,七十年代又是“语言的年代”。语言是生命的痕迹,又是生命的尺度。现在,我已经学会了用其它的语言来刻录和衡量生命。但是,从七十年代获得的母语仍然是我最深的依恋。如果这语言是十字架,我会永远背上这十字架;如果这语言是桂冠,我会得意地带上这桂冠;如果这语言只是一件时髦的外衣,我会诗意地将它穿上,并且让它永不过时。作为水、空气和土壤,语言哺育自由的创作和不朽的精神,它要求我骄傲地活着,目空其它的一切。

生活是不断的告别。然而,我不可能向用死亡教育我和用语言哺育我的七十年代告别。那个年代为将要用语言回报语言的生命编制了详尽的基因图谱:痛苦、躁动、虚荣、恐惧、羞辱、满足、谬误、隐秘……一个年代的副本其实就是一个生命,或者一个生命的标本。

(选自《一个年代的副本》/薛忆沩 著/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5月版/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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