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中农民进城的现代转型与时间转换

2013-04-11 04:13
关键词:现代性古典现代化

廖 斌

(武夷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武夷山 354300)

时间意识是人类文化存在的基本特征,几乎所有的文化类型都以一种特定的时间感为基础。彼得·奥斯本认为,整体看,“时间”对于现代性来说具有本质性意义:“现代性是一种关于时间的文化。”在此之前,处于“前现代”的乡土中国,一直共享与农耕文明共生的古典时间[1]。在古典时间中,遵循自然律,讲究的是年、季、节、令、天、时辰等,它的深处隐藏着传统文化的遗传密码,承载乡村文明的神秘基因,保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也是保留乡村记忆的存贮器。在“现代性”词典里,时间是工作律、工业律、城市律,恪守从中榨取利润,实现效益最大化,服从的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金规玉律。在此,静静地按自然律流淌的古典时间变得可超前、分割,可置换、压缩,可反转、延迟,可变慢,也可加快,还可与空间结合,实现“脱域化”处理。新时期文学中,不乏此类文本:无论是农民工的“鼻祖”孙少平,还是今天的打工诗人郑小琼,他们的现代转型,实际上就是从私人时间、古典时间、乡村时间切换到公共时间、工历时间和城市时间的艰难过程。在此过程,农民的私人时间被日益严重“殖民化”,个人被逐渐代入公共时间,由单数、有尊严的“劳动者”蜕变为面目模糊的“生产力”;植根于他们的古典时间被工作时制驱除并在他们身上铭刻烙印。因此,以现代性理论观照新时期文学之于时间的转换,厘清农民进城在乡村古典时间与城市现代时间之维摇摆、切换的内在困境,颇有价值。

一、悠游生活与时间管理:俯仰自得与理性规划

新时期文学中的前现代乡村,多被描绘成诗意盎然的“边城”和“世外桃源”,它的明净美好,生生的节奏形成“俯仰自得”、“无往不复”、“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生命质感与悠游心态,类似儒家哲学指出的“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像韩少功的《山南水北》、李锐的《太平风物》等作品,采取诗性切入的散文方式,强调乡土“天人合一”的审美生活,寻求天地间永恒和谐的人文理想。这种舒缓温和的文字,映照高远的文学境界,与当代激变的乡村生活书写形成鲜明对照。但正是随着乡村被带入现代化急流,舒缓纡徐、恬静优美、平和稳笃的乡村社会瓦解,与宇宙合一、自然四季轮回合拍的生活节奏、生命本体韵律被打乱,“鸡鸣桑树颠”、“小桥流水人家”的世界倾覆,悠游生活及其古典时间作为一种历史存在和“史前史”的意义终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让渡给“跨越发展”、“前有标兵,后有追兵”的峻急的赶超“时间”。“时间”在现代性转型中,被现实需要进行深度加工和概念重塑,在“现代性”的语境与“改革开放”平台上,变成“奋斗”、“劳动”、“致富”、“金钱”、“发展”的拥趸和同谋,这些概念打包在一起,建构了“现代化”的强大召唤结构。高加林、孙少平、孙少安、《塔铺》乡下“高考补习班”日以继夜读书期盼改变命运的人们、追赶“现代化”列车的香雪乃至打工文学、底层小说中兼程而进的农民,无不是被“现代化时间”驱动的原子式小人物。“时间”既是“现代化”的度量器,二者相伴相生,对“现代化”的进程、速度、时段、地区、分工、力度、人口、城乡、产业等进行理性规划和制度规约,“时间”也是“现代化”的组件,与“空间”一道,组合成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的“道路时空”框架和“坐标系”。

“不换思想就换人”的竞争思维、“落后就要挨打”的改革逻辑、“不进则退”的时间观念深入农民内心。他们爆发出纳入现代化荣景中共享文明的极度渴望,这种觉醒动力伴随虔敬真诚的笨拙学习、遍体鳞伤的摸爬滚打、竭尽全力的疲于追赶,抗争/矛盾、分裂/重生、成长/变化成为乡村的普遍创伤。人们开始从古典诗性步入现代转型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生死时速”的晕眩体验中。竞争的残酷性被赋予一种合理性,农民在震惊、迷茫、感愤、叹惋之余紧张、焦虑、追赶等心理随之而生,新时期文学强烈表现出现代化转型留给乡村的催促:是“催赶”而不仅是“怨羡”构成乡村心理体验的整体性,它揭示乡下人“个人命运的焦虑”与“民族国家现代化”之间的持久且痛苦联系。在历史逻辑上,“时间体验”成为精神黑洞,因为“怨羡”远不及“催赶”具有涵盖幅度和时代深度,“催赶”的普遍化和典律化,使“追赶”记忆成为中国现代性心理体验的内核。

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以“挽歌”的忧思,回瞥和怀慕的姿态,忆取“白发渔樵江渚上”的时代,生产方式的悠闲和生活方式的悠游;表达对乡村生活范式式微,“现代化”以时空互换的方式大举蚕食乡村的无奈和疑虑:

早些年,葛川江这段江面少说有百把户渔佬儿,光他们小柴村就有七十来户,大都常年泊在西岸,一早一晚下江捕鱼,就近卖给九溪新村的居民;白天则补织渔网,修整滚钓。那日子过得真舒坦,江里有鱼,壶里有酒,船里的板铺上还有个大奶子大屁股的小媳妇,连她大声骂娘他都觉着甜溜溜的。那才叫过日子呢!

这是一幅典型的“边城”图景,但随之矛盾显现:当同村人生活走向富裕及观念发生渐变并主动谋求变化时,福奎作为葛川江昔日的强者,仍习惯“向后看”和沉迷在对“早些年”的眷恋中,并日益潦倒。在此,“资本”进逼乡村空间换取时间追赶的“现代化进程表”摆在福奎面前。大卫·哈维将资本的经济发展与对时空的改造联系起来,他认为,“在一般的金钱经济中,尤其在资本主义社会,金钱、时间和空间密切相关,它们相互影响,相互控制。”“空间和时间实践在社会事物中从不是中立的。他们都表现某种阶级的或其他社会内容,并往往成为剧烈的社会斗争的焦点。”20世纪至今,资本主义借助铁路、航空等交通技术,网路、手机等通讯技术,改变空间配置。“开创世界市场、减少空间障碍、通过时间消灭空间的激励因素无所不在。”“所谓排除空间障碍,就是创造特殊空间(铁路、公路、机场、远程运输)”,资本扩张带来的结果是,“全世界的空间被非领土化,被剥夺它们先前各种意义,然后再按殖民地和帝国行政管理的便利来非领土化”[2]。资本本能就是穿透各种空间障碍,这是全球化的动力,它不断寻找新地盘,将非资本领域资本化。乡村空间就是在资本和贸易力量下被大肆入侵和征用,其结果是,乡村空间及其悠游的生活、生产方式在资本的流动下溃败。

随着社会化大生产的扩张,时间在表面上加强管理,与“提前”、“省时”、“超前”、“加班”等工作用词联系紧密,在其内面,却与金钱、利润、效率秘密挂钩。作为结果,农民被纳入时间管理,成为时间规划的一部分。在理性规划的时间中,人的生存被规划为一种规范标准的存在,活动被精确地分割为小时、分钟甚至秒计的宰制。农民工在忙碌的生产流水线上,不仅打卡,连上厕所、洗澡都受时间限制。常规时间如“上班时间”是城市、工厂制度化的时间管理,其诉求是效率最大化。工厂时间以精细化的规章制度实施管理和压榨,因此,可将其称为“时间管理”。现代科技的发展和生产组织的复杂化,使人类对时间的管理不断加强,向管理要效益已成为城市文化的基本准则。时间管理是一种看护、一种监视、一种制度规训。人在这种强制性时间中工作,只能执行、服从。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全球社会劳动变革中,伴随全球市场一体化,“资本”长驱直入,它的“生产形式”——工厂遍布中国城乡,其“现代管理”制度也发生深刻变化:“现代管理方法正在寻求的就是‘把工人的灵魂变成工厂的一部分’。工人的个性和主体性必须变得对组织和命令比较敏感。”[3]作为新型劳动者,农民工面临现代时间的基本表征物——工厂的“上班管理”制度带来对“主体”新的压抑和形塑方式:“‘成为主体’的口号非但没有消除等级同合作、自治同支配之间的对立状态,反而实际上在更高的层次上造成对抗:因为它既调动了单个工人的个性,又与之相抵触。”[3]因此,农民工产生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既要忍受来自资本、城市和劳作的蹂躏,又要承受“时间管理”的无情碾磨——这是与工厂时间甚至延伸到对劳动者“生命”殖民这一事实息息相关的,是现代“控制社会”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必然结果。从生存论角度说,上班时间的主要特征体现为压迫性,人长期置身于这种压抑性的监管时间,身体成为被监视的对象,人性的发展被束缚。在长期被监督的工厂时间里,人性的发展被规范为一种单向片面化的模式。正是这种时间形式存在的压迫,即8小时乃至更长的时间管理,造成生命存在的压抑感和焦虑感。时间在这里是统治和管理手段最重要的一环,是一种有效的治理技术,时间完全被一种检查的权利所布满。郑小琼是“打工诗歌”的代表。其《生活》《深夜三点》《时光》《37岁女工》等诉说的“时间戕害”发人深省:“姓名隐进一张工卡,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在这五金厂的轰鸣不停地锻打着,我的工号:231。”“这丧失性别和姓名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王十月的《国家订单》以戏剧化的方式映照“资本”与“时间”结盟对农民的极度控制。“订单”既是物,更意味“加班加点”:五天时间,赶制20万面美国国旗。“加班到第三天的晚上,别说工人,连小老板自己都撑不住了。他第十遍统计了装箱的数量,按这样的进度,按时交货是不成问题了,问题是,现在的进度是越来越慢了,小老板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开始有工人不管不顾地睡觉了,在电车台上,在包装台上,或是趴在腿上,眯上眼打个盹,只要两眼一合,立马就能睡着。”——这是农民进城可怖的生存本相。

这是农民进城后对时间控制的诠释,“现代时间”对“身体控制”的典型体验,深深印证农民“现代转型”的苦痛,即当时间精确到数字化枷锁时,悠游的乡村和农民才恍然惊觉,原本以为可洒脱随性的人生,竟少得令人心碎,苛刻得令人窒息。张喜田指出:“时间的重要性已经使它取得了统领社会规范的最高标准:惜时就是效益,准时成为美德。人们在惜时和准时的匆忙中,往往忽略了自己的私人空间,个人的时间淹没在社会时间之中,这种现象,就是时间的异化,人成了时间的奴仆。”[4]

二、循环往复与线性进步:“向后看”与“向前看”

历史与时间的循环往复观念,是乡土中国的主要支撑维度之一。法国农村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分析说,“时间的单位不是测量的单位,而是一种节奏的单位,在这种节奏中,多种多样的现象交替更迭,周期性地返回到同样的现象”[5]。特别是古典乡土及其子民从四时感应,天人合一与发展自然农业出发,对自然时序、气候、阴阳、水土、风物等的变化感受极为敏锐,并对“四时八节二十四节气”进行时间性固定,由此形成林林总总的周期性时间。通过仪式,中国民众将抽象的不可逆的时间,转换为具体可感的、循环往复的乡村古典日常生活传统,以热闹喜庆的节庆礼仪作为时间段落的界标,也作为遵奉天命天时和自然规律的节点和符码。这些时节不仅是节庆时令的代称,也是感应天地、追随变换律痕的时刻,更凝聚农耕时代,民众的信仰、愿望、情感。诚如吉登斯所说:“在传统文化中,过去受到特别尊重,符号极具价值,因为它包含着世世代代的经验并使之永生不朽。传统是一种将对行动的反思监测与社区的时空组织融为一体的模式,它是驾驭时间和空间的手段,它可以把任何一种特殊的行为和经验嵌入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延续之中,而过去、现在和将来本身,就是由反复进行的社会实践所建构的。”“在前现代文明中,……以至于在时间领域中,‘过去’的方面比‘未来’更为重要。此外,因为识字只是少数人的特权,日常生活的周期化仍然是与原来意义的传统联系在一起的。”[6]

即使是现在,公历时制已深入城乡每一个角落,人们已习惯按照公历、星期、8小时工作制等现代时制安排生活、工作。农民进城更受这种时制约束和控制,身不由己被束缚在工厂机床和流水线,但农民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结构中,循环往复的古典时制仍牢牢扎根,并发挥重要作用。就像蛰伏在灵魂深处的虫蛊,回到春雷鼓荡的乡村,必然苏醒和支配农民的行动。因此,公历时制和古典时制联袂上演,构成当代农民生命意识、时间意识的表层和内里,这“新”和“旧”纠结胶着在他们身上,而周期性仍是农民普遍的时间观念,“向后看”的对乡村的眷恋,包括根深蒂固的身份、文化认同仍是农民无法割舍的血脉。但这里的问题是,在主流意识形态眼里,时间可以创造财富、引领社会进步,即所谓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这是典型的现代性时间观念,鲍曼指出:“一旦时间成了人类在克服空间阻力——即缩短空间的距离,将阻碍、更不用说是限制人类理想的障碍物的意义中的‘遥远性’,彻底消除——的持续努力中的一个基本工具(或者是武器?),时间也就变成了金钱。”[7]

新时期以来,由“现代化建设”所引领与承诺的美好乌托邦愿景,向人民展开一幅激动人心和波澜壮阔的现代化画卷。在这场由执政党领导的向现代化进军的“革命”中,时间再一次化约为无上权力,被提上重要议程。GDP的连年增长、翻几番的预想、5年规划、21世纪末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等设想和口号,都与“时间”或准确地讲,与“向前看”的“线性进步”历史观紧紧相连,这种矢量前进、螺旋上升的观念深植民众心里,并催生出高昂的革命斗志和实际行动。杜赞奇提出,线性时间的引入“不仅成为这个民族近代以来种种历史行动的理由和依据,也构成他们对于自己历史发展目标的坚定信念。它不仅表现为思想家的基本理论预设,革命家的行动理由,实际上也是普通人忍受种种苦难,却对未来不完全失去信心的潜意识根据”[8]。线性时间意识植入后,由于进步与矢量时间同步,自身现代化进程的落后会产生关于进步的焦虑。消除进步焦虑往往会表现为时间焦虑,赶英超美的唯一途径便是加速现代化或缩短时间,并最终找到符合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走向胜利结局。新时期文学中,《乔厂长上任记》《平凡的世界》《人到中年》《减去十岁》等小说,都无一例外地讲述潜伏在“现代化”线索下的“进步焦虑”、“改革焦虑”等现代性时间体验,其核心即“时间焦虑”和“追赶意识”:

“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上。”“先讲时间。如果说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时间是二十三年,那么咱们这个给国家提供机电设备的厂子,自身的现代化必须在八到十年内完成。”“……其实,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

——摘自厂长乔光朴的发言记录。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10吨多,同样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不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我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的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

——《平凡的世界》孙少平

这是两段关于“时间”的经典表述,从城乡结合部的煤矿到都会的大型国企,再到国家实现“现代化”的规划,无论是全员工效,还是年产量,都与“时间”、“效率”和“现代化”直接相关,更关涉乌托邦实现。李欧梵指出:“我认为西方启蒙思想对中国最大的冲击是对时间观念的改变,从古代的循环变成近代西方式的时间直接前进——从过去经由现在而走向未来产生乌托邦式的憧憬。这一种时间观念很快导致一种新的历史观:历史不再是往事之鉴,而是前进的历程,具有极度的发展和进步的意义;换言之,变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9]。

因此,新时期农民仍在传统时制与现代时制间徘徊,还没有被现代化理念及其时空完全改造,他们有时宁愿相信过去,以怀慕和回瞥的眼光“向后看”,而对“现代性”的前景表现出犹疑,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将来的前景是他们以前未曾经历。他们只能根据积累起来的经验和“日常生活的周期化”来判断和决定行为处事,这些经验因为“包含着世世代代的经验”而具有一种时间的延续性、本体安全性,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他们眼里无非是一种时间的循环,其变化和更迭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吉登斯指出,本体性安全的获得取决于自我所处的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本体性安全是更为重要的安全形式,它通过习惯的渗透作用与常规密切相联,所以,人们在心理上经常希望能预料到日常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和周而复始的东西。“如果这种惯常性的东西没有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焦虑就会扑面而来,即使已经牢固地建立起来的个性,也有可能丧失或改变。”[6]可见,周而复始的循环是个体获取本体性安全的基础,对确定性和习惯的依赖,成为农民持续追求的对象。这显然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所代表的现代性“进步”时间观,这样一来,传统和现代的冲突不可避免。从这个角度看,新时期小说关于“乡土”与“城市”的分歧,就不惟是历史惰性和现代转型的对立,也是时间意识及其时间观的对立。因此,在新时期文学中,主流意识形态的时间观体现的是这样一种现代性:小说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发展线索中展开叙述,在对待过去时,通过过去与现在的对立、欧美发达国家与落后中国的差距,即所谓的“向后看”的今昔对立,中外对比的叙述策略展现“向前看”的乌托邦远景召唤,以此凸显现代化的合法性和线性进步的不证自明。同时,为了证明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总是为改革开放及其现代化建设勾画出美好远景,这样,小说在否定过去的同时,又以否定现在的方式获得前进力量。

三、古典农历与现代工历:传统经验与社会控制

古典农历是考察中国“民族历史志”的一个侧面,它遵循的是自然律,在生命内在韵律与天时天道的高度耦合中,强调对自然节奏和生命本体的尊重。古典农历是先人在仰观天象、俯瞰地气、感应自然的社会实践中总结出的契合“天人合一”思想的自然律、生命律、生态律。古典农历的最大特点是尊重天道、效法自然、维护生命和天人合一。因此,“闻鸡起舞”、“晨兴理荒秽 戴月锄禾归”、“春种秋收”、“张弛有度”等是古典自然律的外在具现,它增量生命质感与生活的美好。孟德拉斯指出,“对于其劳动受季节和大气条件支配的农业劳动者来说,现代日历的传播和它所表达的时间观念的传播并没有取代古老的观念”[5]。古典农历与传统紧密相连,传统是农耕社会所积累的经验,并形成农民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结构,是乡村社会强大的文化隐形形态,支配人们的思想行动。而且传统“含有一种不可知的魔力在后面”,“依照着做就有福,不依照了就会出毛病”,于是“人们对于传统也就渐渐有了敬畏之感了”[10]。古典时间是自然时间、自主时间、整体时间、循环时间,现代时间是人工时间、被动时间、雕刻时光、矢量时间,因而,古典农历是人文性、感知型、温暖型的,而现代工历是工业型、机械性、铁冷性的。古典农历涵养生命节律,具有浓厚的生命意识,现代工历是刚性制度,与现代化大工业生产相伴相生,在某种程度上,抑制生机勃勃的生命。

作家郭文斌写就一部用小说形式阐释中国年节文化的《农历》,全书以农历15个传统节日设目,从“元宵”开始,到“上九”结束,正是一个季节的循环,通过“五月”、“六月”两个孩子的视角,以“小说节日史”的方式呈现中国文化的根基和潜流,展示中华民族经典化的民间传统。在展示渐渐消弭的中国传统乡村文明同时,显示天人合一的人文理想,其本质是对疯狂袭来的商业文明的抗争,是对平静安详的心灵坚守,是对田园理想之生活信念的呵护。它的奇特之处在于直面“喧嚣与宁静的挑战”:当今社会,有尊严、宁静、安详的东西越来越少,能够引起人们敬畏之心的东西越来越少——过去有尊严的,今天大都没尊严;过去敬畏的,现在大都不敬畏。这就是一个价值混乱的时代。《农历》要重新唤起敬畏之心,唤起吉祥感——回到自然、天然。它为焦虑时代、缩略时代,为浮躁的灵魂,提供一份恍若隔世、久藏民间的清凉剂。《农历》提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农历精神”的归来!浸透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的理想主义,呈现父慈子孝、长幼有序、舒缓田园的人伦敦厚社会。书中出现最多的词一个是“过去”,一个是“老家”。它的理想是指向传统的,它的藏锋在于:写到都市里没地方跪拜,没有理想的寄托地,找不到祭祀的地方——人们的理想和信仰到哪里去依托呢!

但是,在“现代化”意识形态主导下,现代工历加持,逐渐成为现代社会最强势的“传统”,比如五天工作制、国家通过法律颁布节假日的时长与时段、双休日、夏时制、补休、八小时工作制等,这些“现代化”时制慢慢在进城农民身上建构迥异与古典的“现代传统”,并力图抹去他们内心残存的乡村“小传统”。现代工历的最大特点是“公共时间”的布满和延伸,由于工作所需,人们已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时间,或者说,原来属于自己的时间被整个卷入工作,成为大众参与、公共监视或现代社会化大生产流水线的一部分。孟德拉斯认为,在都市,时间可以通过被计算、测量和分割等方式改变人们的生活,借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这是现代性时间的特质之一[5]。《人生》中的高加林,就历经从古典农历到现代工历的反复:当民办教师遵循六天工作制,人被纳入到以“教育”的现代工历中,“下岗”后,“每天睡得很早,起的很迟,醒来不知道已经接近中午。”而刘巧珍为能让心上人继续过上早已成为生活方式的“六天工作制”,“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7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高加林通过关系进城当通讯员,又恢复“公家人”的现代工历生活,“忙碌”、“激情”是其最大的特征,他向往“许多记者都是和突击队员一起冲锋——就在刚攻克的阵地上发出电讯稿。多美!”的“现代生活”。高加林被清退后,又回复古典农历主宰的时间流程,最终归于寂灭。如果现实中真有“高加林”“独特的这一个”,现在已无法想象,30年后的今天,他是否还在为“进城”而苦苦挣扎?高加林的城乡之旅,既是古典农历与现代工历的分野,也标明“前现代”和“现代化”的巨大落差,更深刻表达一代农村青年“励志”奋斗的苦难历程。发展到当下,高加林们的私人生活日益被“殖民化”,并衍生为无处不在的“社会控制”:加班、三班倒、出差、值班等工业化、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已成常态。

应该说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民对“现代工历”及其生存方式是雀跃欢呼的。贾平凹《腊月·正月》是这一转折的“镜像”:“王才的加工厂第一次发工资了,狗剩和秃子就得意起来,他们的嘴比两张报纸的宣传还有力量,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极力将这个加工厂说得神乎其神。若是在村里、镇街上有人碰着,问:‘干啥去?’回答必是:‘上班呀!’或者:‘才下了班!’口大气粗得撞人。”因为金钱(现代化)的魅惑。整个村子被这种新的生产方式、遵循上班时制的“体面”工作及“工人”身份询唤,农民纷纷跑后门进厂。——现代化新生产、生活方式已显现出巨大魔力,也率先预告若干年后,农民波澜壮阔的进城务工大潮。饶有意味的是,《最后一个渔佬儿》却表达与前者大相径庭的疑虑,即对现代工历及其生活方式的拒绝。小说写道福奎的相好阿七有心帮助情人“洗脚上岸”到现代化工厂工作——“去味精厂顶她缺”,可是,福奎并不买账,“提个屁!我可不想到工厂去受罪。”福奎没把她的好心当回事儿,“照着钟点上班下班,螺蛳壳里做道场,哪比得上打鱼自由自在?那憋气生活我做得来么?”

在此,我们既心绪复杂地看到“现代化”及其工历的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以及乡村对它的鼓与呼,也稍感欣慰地看到,以颓败的乡村、“愚顽”守旧的渔民的名义“庇护”下的乡村古典传统仍在的赓续。这时,《农历》的出现,既是对现实中,以“农历”为代表的苟延残喘的乡村传统的想象性挽救,也唤起人们对乡村及其传统存亡继绝的反思。孟德拉斯指出:“时间在农村和城市里并不具有同样的价值。……事实上,农业劳动者是在一定的时间界限中生活、思考和做出决定的,这种时间界限不仅仅是自然周期和大气条件强加给农业劳动者的,而且也是、还可能主要是传统文化的遗产。”[5]

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提出“小传统”与“大传统”的概念,“用以说明在复杂社会中存在的不同层次的文化传统。所谓‘大传统’指的是以都市为中心,社会中少数上层士绅、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小传统’则指散布在村落中多数农民所代表的生活文化”[12]。他认为小传统在文化系统中处被动地位,在文明发展中,农村不可避免地被城市所“吞食”与“同化”。“大传统”散播在都会,以时间规划、空间监视、民主、科学等概念为内核,具有不言自明的优越占位并向弱势乡村低语境输出,其中“现代时间”的“发现”及其所引发的乡村变革,远甚于民主、自由等带来的影响。现代化裹挟着“时间就是金钱”的原则以无孔不入的强势地位,涤荡乡村的文化及传统,并进一步生成新的小传统。

结语

某种意义上,现代转型即时间转换。时间具有价值内涵,农民进城的过程就是跨越不同时间体系的过程,往往会感受二者的差异,并赋予它们不同的价值祈望。古典乡村对“时间”重在回瞥怀慕或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情愫,农民素朴地希望通过自己的虔敬与努力,调适自己与自然、天地、阴阳、时间的关系,达到和谐和天人合一的化境,人既顺应天时,又主宰自己。这种纯然生态和文化意义上的“时间”观念,一方面,保留农民世代的精气神和“暗物质”似的乡村传统,另一方面,却无意中成为“现代性转型”的障碍,被粘贴上时代“痼疾”的标签,成为抱残守缺、顽固不化的表征。而“现代性”语境下的“时我”关系,则是时间控制人的行为,人按时钟的刻度而被动作为,人无法自由行动。专制性时间在指挥、控制人的行为,人在时间中失去自主性。“时间”的霸道和权力异化悄然浮出历史地表。问题是,在进军现代化之际,我们应认识到“人的全面解放”是现代化的终极意义。时间成全了人,也加速现代化进程,但又奴役人,损毁现代化的质量。时间之维的“现代性”,使生命蒙上悲剧色彩。时间不能化约,现实不能回避,对于正在委弃乡村传统和加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来说,唯一可以把握的是我们的时间观念:我们既唯时间,又不唯时间,时刻牢记时间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为时间而劳碌。

[1]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5.

[2]大卫·哈维.后现代的状况[M].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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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58-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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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罗伯特·雷德菲尔德.转引郑萍.村落视野中的大传统与小传统:田野札记[J].读书,2005(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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