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2013-04-11 06:17王笃行
第二课堂(初中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亲妈冷清亲生

王笃行

我讨厌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离开它。

现在,也想。

但我总会被她逮到。当她拉着扯着浑身肮脏不堪的我回到家时,往往是那么心疼,全然忘却了我的不好,忘却了路上发的毒誓,“找到这小子一定给俩耳光,再狠狠踹几脚”,眼里只有对我的关爱。

可我,从不领情。自从我知道我是她捡回来的后。

这次,也不例外。

我被她找到后,拉回了家。她帮我整理衣服,拍身上的土,还装出满脸爱惜的样子说:“好娃哩,看你把妈急得,再不敢这样胡跑了……”

“你就不是我妈!”我愤怒地嚷了出来,“大骗子!”

她一时呆住了,眼里分明闪烁着什么,我仿佛还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哽咽声。

装吧,还装?我全然不顾,摔门而去。

我决定,再也不回去了,永远不!

我想:在我扭身而走的一瞬间,她那装出来的徘徊在眼角的泪,会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吗?她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或许不好受吧?不,一定很难受很难受。毕竟她一直很努力地骗我,处处装得像亲生母亲疼爱自己的儿子般,也算辛苦吧。

我甚至不知道当时怎么会冒出那句话的,但我确实是忍无可忍:我觉得她不该骗我13年!13年来,我一直把她当亲妈,可事实上,我是她捡回来的。

哼,从小到大,每次听到同学、老师说“你们母子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时,她还骄傲地说“儿子当然要比老妈帅得多”。我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这个姓林的胖女人,竟然冒充了我13年的亲妈!

我喊出“你就不是我妈”,是因为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大骗子!

我在外面跑,跑了半天,直到晚上。

安静的街上只有我一个人迎着路灯拖着长长的孤单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走,没有目标,也就无所谓走快走慢了。已是深秋,风刮得很大,仅穿一件羊毛衫的我白天看起来扎眼、酷,可到了晚上,还是在大街上,就“动人”了。

冻死也不回去!我恨她,骗子!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一点一点在饥饿与寒冷中消耗掉的。我抱紧自己的胳膊,跑到路边拐角处,那里堆放着几根残损的电线杆、几块废旧的广告牌,我蜷缩进去,觉得可能会好受些,也算御寒吧。

蜷缩在里面我依旧打着寒战,眼睛盯的却是马路。街上太静了,空无一人,连一辆车也没有。我的眼睛开始不断地眯起来,又费力睁开。我明白,我很困了。我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却蓦地看见一个肥胖的身影。她沿街走着,喊着,喊的是我的名字,手里还拎着衣服。

她找我干吗?我又不是她的儿子,关她啥事?

说实话,我当时真想说“我在这里”。但我没有,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继续喊着,去根本没有我的地方找我。或许她会找到天亮吧?可纵然如此,我也没有做声,只是看着她路过。

我压根就不是她的儿子!她爱找就找去吧。

可我又发现,我真的没有理由埋怨她:记忆里,我们母子一直相依为命。她含辛茹苦地拉扯我长大,我也一直认为我是最最幸福的孩子。她只是一个清洁工,可她为我做的一切,一丁点也没有欠缺,我得到的,是一份完整的爱。

如今的我,不知感恩,反倒用这种恶狠狠的手段回报她,让一个年近50的女人半夜顶着寒风独自穿过一条条大街,一个个胡同,去找一个原本不该她照顾,她却无怨无悔地照顾了13年的孩子,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记得我也曾让她蹲下身子,附在她耳朵边说“长大给你买条金项链”,想让她像别的妈妈一样洋气。那时我四岁吧,她当时还高兴地哭了呢。

我好像对不起她?可我依然只是看着她先走近,再走远。她步履蹒跚,摇摇晃晃。

待她走远后,我飞奔跑进街对面的公园,那里面有几个亭子,可以安顿一宿。

半夜的公园很冷清,正值深秋,落叶满地,映着苍白的月色,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天太白了,月太亮了,在这种环境中,我似乎没有藏身之地。

风还是一如既往地狠狠刮着,不知疲倦不想停歇地刮着,太冷了!我随便找了个亭子,躺在角落,盯着渐渐泛白的天,全然没有了睡意。脑海里又浮出她的背影,耳畔又响起她的叮咛。我试图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可我办不到:她毕竟养了我13年,做了我13年的妈!

我又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

她尽可能让我过得好一点。她是清洁工,工资少得可怜,可还是坚持让我喝牛奶,她说别的孩子都喝,我也该喝。别的孩子有玩具车、布娃娃,她也给我买,她说别人能玩的我也该玩。我们生活条件差,她尽可能地弥补这一点,让我吃好穿好,甚至玩好。她尽可能地给我一份完整的爱。作为母亲,她是尽职尽责的呀。

既然如此,她又何曾欠我什么?她给了我很多很多,我却因为自己是她捡来的,所以就以这种方式“回报”她?

我以前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我爸呢?”她只是一个劲地叹气,一个劲地叹气,嘴里嘀咕着“去得早,去得早”。如此反反复复嘀咕,几遍之后,便不再说话,目光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每每这时,我分明看见水珠儿或闪烁在她的眼睛里,或徘徊在眼角,或挂在睫毛上,都是难言的忧伤。

也许,多少年前,年轻的她也有一个他,恋爱了,也许还结了婚,却像她说的,“去得早”,所以可怜的她没有孩子,才把我当亲生孩子一样养,一般爱。

我不是她亲生的,她却如此疼我爱我,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我有什么理由埋怨她?

还记得再大一点的我,常与伙伴们一起玩。可我性格软弱,常被人欺负。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和别的孩子玩堆沙子,当时大家意见不合,嚷着嚷着就吵了起来,最后发展成对骂。一个伙伴突然骂我“连爸都没有还想咋的”,我当时心头一震,坐在沙堆上号啕大哭。那些伙伴都吓跑了。我就一直哭,一直哭,直哭得她找了过来。她擦干我的眼泪,拍干净我身上的沙子,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后,她怒气冲冲地找到了那个伙伴家里,对那个伙伴“啪”地就是一个耳光,还和人家家长吵了起来。我知道她没有多少文化,做事急躁,可这么野蛮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脾气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仅仅因为我受了欺负。

她极力地维护我的利益,不允许别人伤害我一丁点,不惜在别人面前表现得粗暴蛮横。我,又有什么理由埋怨她呢?她纵然不是我的亲妈,却一直像亲妈般爱我呵护我,她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呐!

后来,她还信了耶稣,一周一次去教堂,雷打不动。我一直不理解,不理解她咋信那个连面也没见过的耶稣。记得那时我得了过敏性紫癜,病情最重时连路也不能走,而且反反复复。每天,我面对的都是一堆药。不能上学,这让我很烦躁又很无奈。

她就是那时开始信耶稣的。她觉得我得了这种麻烦的病肯定是她啥事没做好,触怒了上帝,上帝来惩罚她的孩子了。于是她每晚都跪在床上抱着我祷告,甚至还将我硬按在床上和她一起祷告。当时的我不但不理解,还很反感。而今,我明白了,她是在用这种别人看起来很愚蠢,她自己却认为最灵验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爱!

看着泛白的天边,我突然想起了周杰伦的一首歌《以父之名》,歌词讲的是黑帮老大祷告的事,其中有一句“请原谅我的自负”,很像我现在的心情。

她一直对我那么好,我不但没有回报她还这么折磨她,为什么?我有些后悔了。从小到大,她给了我她所能给的一切,我却这样没心没肺地伤害她,让她在深秋穿着单薄的衣服满大街找那个不孝的孩子,或许一夜,或许直到天明。

太久太久,我无法睡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她的身影。我太对不起她了。呼呼的寒风也在嘲笑我的无知吧?

我和我的记忆我的思想,挣扎了一夜。抬头仰望,天边浮现出淡红的晨曦,衬着微凉的晨露,撞击着我的心灵。“曾经纯真的画面,残忍地温柔出现,脆弱时间到,我们一起来祷告。”……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痛,公园已不再冷清,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有我这个知错了想悔改的孩子!此刻我才明白,有她的日子才是天堂,真正的天堂,而我,却抽身逃离了属于我的天堂。

早上六点,我回到了家。

简陋的房里空荡荡的,她大概还在找我吧。桌子上放着锅,锅里有馒头和稀饭,冰凉的。是她昨晚做的吧?是怕我回来饿吧?我决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她回来。我热了稀饭和馒头,夹了一碟咸菜,摆在桌子上,等她回来。我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做对不起她的事。一件也不会!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好好的,咋就让车撞了?”

“也不知道她娃回来没有?”

“唉——多可怜!”

我心头一震,赶忙跑了出去,才知道是她。我飞奔到医院时,她已离我而去。

我蹲在墙角,泪水奔涌而下。过去的一幕幕温暖如天堂,而今,天堂坍塌了,黑暗笼罩着我。我是无法逃离的,一切因我而起,并且,无法挽回。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才是幸福的,因为我净给她找麻烦让她操心以至于心碎。

入冬的小城,冷清的教堂,我一个人在祷告。耳畔又响起周杰伦的《以父之名》。

“沉默的叫喊,

孤独开始发酵,

……

曾经纯真的画面,

残忍地温柔出现,

……

请原谅我的自负……”

只是,我的主角是母亲。我的天堂已不在,我的爱将无处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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