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四姊妹的交往考析

2013-04-12 05:58徐新韵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吕碧城吕氏姊妹

徐新韵

(星海音乐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0)

吕氏姊妹为光绪丁丑年进士吕凤歧之四女,即吕惠如(1875-1925)、 吕美荪 (1881-? )、 吕碧城(1883-1943)、吕贤满(1888-1914),安徽旌德人。吕氏四姊妹之母为来安严琴堂孝廉之女,又是武寅斋太守(武凌云)夫人沈善宝之外孙女。吕氏四姊妹以清芬之后,各怀奇才,并卓绝奇。她们又承家学,值过渡时代,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广泛交游,积极兴办女学,倡导女权,著文立说,擅旧词华,在当时远近闻名。吕氏四姊妹为时所称,然命运多舛,自幼丧父后,姊妹之间关系微妙,她们的交往曾是时人议论的热点话题。

一、艰难度日

吕氏四姊妹中,吕惠如最大,比美荪大近6岁,碧城比美荪小2岁,吕贤满最小,较碧城小5岁。吕氏姊妹出身名门,其父吕凤歧1882年任山西学政,1886年自称赋性直傲,耻于苟同于世,亦不相宜,遂决计乞病退休。吕凤歧45岁生美荪,47岁生碧城,51岁生贤满,算是老来得女,对其四姊妹更是疼爱,吕氏四姊妹幼年过着算是无忧的小姐生活。不幸的是,1895年,吕凤歧五十九岁诞辰之际,其六安城南新宅落成,州官和绅学就新宅为寿,吕凤歧劳顿疾作,不过一月,撒手人寰。四姊妹的命运从此改变。因族人霸占财产,庭帏未能宁居,吕母茹痛弃产,带着四姊妹投靠来安外婆家。次年,吕惠如嫁于严朗轩之子严象贤,时严朗轩司榷塘沽,惠如随严象贤至塘沽,吕碧城为求较好之教育,一同前往。这样,吕惠如和吕碧城在塘沽,而美荪和贤满在来安,这也为日后四姊妹之间的亲疏埋下了伏笔。她们相依为命,共度难关。当时,吕母严氏和吕贤满在外家受恶戚所厄,惨无生路,欲鸠自尽。吕碧城和吕惠如一起努力,求江宁布政使樊增祥星夜飞檄邻省,吕母和贤满方得救。这个时期,吕氏四姊妹虽然糊口于四方,但她们之间的情感还是很深厚的,一种亲情使得她们心系彼此,相互勉励,共度难关。

吕惠如作金陵分手感赋,诗曰:“此去如群雁,分飞各一天。离怀托明月,齐向故乡悬”、“胜友初相识,临歧恨莫排,至情惟我辈,分手况天涯。芳草怜佳节,春云滞别怀,他时有归梦,先遣到秦淮。”①吕惠如:《分手感赋》,吕惠如、吕碧城、吕美荪、安蹇斋选辑《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诗稿》,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05年,第5页。下引此书同此版本。诗句道出了姊妹分离的悲伤和不舍之情。在极度困苦的情况下,她以“自来坚本性,不信入淮迁”②吕惠如:《橘》,《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诗稿》,1905年,第 3页。诗句与姊妹们共勉。其《白海棠和两妹》更显姊妹之情浓厚:

一寸相思竟未灰,化为瑶草傍阶隈。蝶衣粉薄凉侵骨,蟾魄香笼月满腮。湘女正宜同素泪,玉环原合住琼台。断肠谁唱朱家集,连理枝头寂寞开。(吕惠如《白海棠和两妹》,《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诗稿》,第3页)

吕美荪亦有同样的情怀,报以诗句“不羡春芳富贵家,幽人庭户自清华”①吕美荪:《豆花和长姊》,《吕氏三姊妹集·眉生诗稿》,1905年,第4页。。其《寄诸姊妹》二首表达了对姊妹的依恋之情:

朝朝双泪湿征衫,别绪离愁此日谙。恨煞西风吹雁序,催飞孤影到江南。

天际家山入望微,行行回首泪重挥。西风不解伤离别,偏送长亭落叶飞。(吕美荪《寄诸姊妹》,《吕氏三姊妹集·眉生诗稿》,第4页)

诗作悲凉苍绝,令人起秋风禾黍之思。吕氏姊妹为生活所迫,流离各地,她们借诗歌抒发离别之痛,自谓清华,互为宽慰。在悲痛的日子里,吕氏四姊妹在精神上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向前,度过了她们的艰辛难耐的年少时光。

二、共同创业

1904年吕碧城从塘沽前往天津,先任 《大公报》主编,后在英敛之、傅增湘、方药雨等人的帮助下,创办北洋女子公学。同年,吕惠如、吕美荪相继赶津,任教于女学,至此,吕碧城姊妹进入一个共同创业的时期。三姊妹相互扶持,姐妹之情亦见深厚,这种其乐融融的日子一直保持到1909年。

在共同创业的时期,惠如、美荪和碧城各自的性格彰显无疑,虽偶有摩擦,但很快和解。在天津共同办学期间,吕碧城性格较为执拗,与很多人,甚至与最亲近的朋友英敛之都产生了矛盾。期间,吕美荪经常以调和者的身份,去帮助吕碧城协调关系。

吕氏三姊妹相处融洽,耕耘于女学,亦共同考察访学。1907年初,美荪与碧城曾值新年散学之际,相携进京,寓琉璃厂某园,悉心考察京师女界,于2月18日在外域传习所演说,受到了有志者的同声欢迎,她们演讲激情昂扬,闻者均为感动。②女士演说女学:《顺天时报》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初七日。在三个姐姐的影响下,1905年秋吕贤满远道求学于务本学堂,并于1907年赴吉林任双城府女子师范学校教习,直至1911年由吉林返沪。期间,她多次前往天津大公报馆和北洋女子公学。可见,在共同创业时期吕氏四姊妹相互协助,去实现共同的追求。

吕氏四姊妹仍以诗词倡和,相互鼓励和安慰。如吕美荪《寄伯姊惠如》云:

笑共辞家别,何须醉浊醪。生涯原扰扰,江汉逝滔滔。久客翻怜惯,分飞亦自豪。相期莫相忆,鸿渐正秋高。(《辽东小草》,第42页)

吕美荪为姊妹们的执著之追求和伟大之事业而感到“自豪”,所以即便是分离,亦不应被儿女之情所困扰,而应化悲恸为力量。1907年5月,吕美荪到达奉天,她仍任教女学,她和吕碧城两地相望,总是以诗互慰:

已看苍狗悠悠尽,何事人间伫苦辛。好向天风听涛去,自有自在两吟身。(《寄和碧城》,《辽东小草》,第 48页)

诗歌慨叹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也写出了吕氏姊妹之间相互唱和,自娱自乐的生活状况。吕氏四姊妹的关系,正如吕美荪诗所云“人生恩爱情,首惟在同气”③吕美荪:《女弟坤秀》,《褁丽园诗》,原书未注明出版社,1931年,第83页。,何为“同气”,想必就是性情相投。1909年之前,吕氏四姊妹同声同气,相互协助,在女学园地走过了一段共同之路。

三、姊妹反目

说起吕氏姊妹的矛盾,主要是指吕美荪与吕碧城之间的不合,而两人与吕惠如及吕贤满均能和睦相处,《南社丛谈·南社社友事略·吕碧城》记载:“美荪,诗才不在碧城下,两人以细故失和,碧城倦游归来,诸戚友劝之毋乖骨肉,碧城不加可否。固劝之,她返身向观音礼拜,诵佛号南无观世音菩萨,戚友知无效,遂罢。”④郑逸梅:《南社丛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 ,第141页。左舜生亦云:“美荪与碧城以家事失和,致三十年不通音问,故碧城晚年孑然一身。”⑤左舜生:《吕碧城及其〈晓珠词〉》,《中国近代史话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87页。都指出吕美荪和吕碧城之间的不和,这也是民国时期众所周知的一件事,但不和因何而起。1937年春夏间,《晓珠词》卷三手写本出版,其中《浣溪沙》一词及其篇末自注似乎道出了其中之原因。词曰:

莪蓼终天痛不胜,秋风萁豆死荒塍。孤零身世净于僧。老去兰成非落寞,重来苏李被趋承。浮名徒惹附膻蝇。

吕碧城又附注曰:“予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卅载者。其人一切行为,予概不预闻;予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词集附以此语,似属不伦,然读者安知予不得已之苦衷乎?”①吕碧城:《晓珠词》(卷三手写本),原书未注明出版社,1937年,原著无页码。词作最后一句在随后出版的《晓珠词》四卷本中改为“不闻媭詈更相凌”。②吕碧城:《晓珠词》(四卷本),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70年,第43页。“莪蓼”即哀悼亡亲之词、“萁豆”喻手足骨肉,“苏李”借用苏秦之典故,比喻姊妹间的无情;古代楚人谓姊为媭,此处“媭”当指吕美荪。解读词作,可以看出吕碧城和吕美荪之间的感情破裂,至少吕碧城视吕美荪水火不容。从“不通音讯已将卅载”可以推测,吕碧城和美荪之间的矛盾产生於1907年后。根据严复日记记载,1909年12月吕美荪曾至严复公寓,求严复为吕碧城谋出洋。③严复:《与夫人朱明丽书(1909年12月9日)》,《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55页。可见,1909年她们的矛盾尚未激化;且至1937年,两人之间关系仍然没有得到缓和。

姊妹为何反目?有学者认为吕碧城20岁以后,其一姊一妹先后去世,她又同二姊美荪因为家产一事打官司,一直到死,她与美荪始终‘情死义绝’,互不交往。④王广西:《佛学与中国近代诗坛》,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0页。也有学者认为,两人因侍母之因而导致不和;⑤祖保泉:《读〈吕碧城词笺注〉拾零》(一),《巢湖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第1页。但笔者认为上述说法都有待商榷。吕氏家族的财产幼年已为恶族所占,因而毫无足以可打官司的家产,吕美荪《记先大夫葬亲事》一文云:“先大夫昆季六人,子嗣尽绝,六房仅留七女,虽薄有遗产,俱不得承受锱铢。余女兄弟四人既长,各糊口于四方,自食其力。”⑥吕美荪:《记先大夫葬亲事》,《褁丽园随笔》,青岛:青岛华昌大印刷,1941年,第9页。况1907年三姊妹分手后,吕美荪和惠如皆已出嫁,吕美荪曾为吕碧城谋出洋,而自言“时清光绪末叶也,彼时可求官费负笈欧西,卒以母老须养,势难远游”⑦吕美荪:《东游缘起》,《瀛洲访诗记》,青岛:青岛市华昌大印刷,1936年,第1页。,吕美荪为了妹妹和母亲自愿牺牲游学的机会。事实上,美荪和碧城都很孝顺。吕美荪常感慨“有母在堂不自惜,胡为南北久飘零”⑧吕美荪:《重过渤海》,《褁丽园诗》,1931年,第 8页。,1910年身在奉天的吕美荪写信与四妹吕贤满,信中提及侍母一事,其诗云:“灯前昨夜接家书,为道高堂白发新。函商往复遣予季,归侍庭闱老病身,”⑨吕美荪:《送昆秀四妹由天津南归》,《辽东小草》,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09年,第29页。“予季”当指吕碧城,两人写信商量侍奉母亲一事,而后,两人均赴沪与严母同住。吕美荪于1911年南下,而根据《吕碧城年谱》记载,吕碧城亦于1912年奉母居沪,直至1913年其母去世。因而,吕美荪和吕碧城不大可能因为家产或侍亲之故而反目。

阅读她们的作品,关于她们的矛盾,吕碧城似有论及,“予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不闻媭詈更相凌”两句似乎可以看出,吕美荪曾经干涉过吕碧城的事情,也自恃姐姐的身份劝说过吕碧城,但吕碧城对此表示不满和愤慨,矛盾因此而起。 其中的一件事情就是劝婚。1909年日本钦差胡惟德断弦,严复为吕碧城议婚,但严复1909年十月廿七给明丽信中说“此事早作罢论,据胡老二言,乃其兄已与一美国女学生定亲,不知信否?碧城虽经母姊相劝,然亦无意,但闻近在天津害病颇重。”⑩王縂:《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55页。吕美荪作为姐姐劝婚不成,无奈去拜访严复,不仅将吕碧城拒绝后的境况告诉严复,还主动拜托严复帮助吕碧城出洋留学。但她的劝婚想必遭到了吕碧城的强烈反对,分歧自此产生。

其次,由于性格不同,吕美荪和吕碧城在生活方式和接人待物方面都大相径庭。吕美荪更多地继承了传统女性的特点,生活简朴,温厚,孝顺,重情,其“性疏放,颇不拘于细节”⑪林畏庐,吕美荪:《褁丽园随笔》,青岛:青岛华昌大印刷,1941年,第82页。,她“逢人劝善”,“遇事尽力行方便”,日省其身,“过恶亟思痛改”⑫吕美荪:《自记免于火难》,《褁丽园随笔》,青岛:青岛华昌大印刷,1941年,第56页。,故其朋友众多,并少有矛盾。吕美荪《余性疏慵,一裘五载,絮毵毵见客,有过而笑曰“曷易之?”爰答以诗》曰:“交新期岁晏,物旧感情笃。况此敝褐温,餐坐谢拘束。”⑬吕美荪:《褁丽园诗》,青岛:青岛华昌大印刷,1941年,第9页。连旧的衣衫都不舍的丢弃,更何况亲人和友人呢,从而可略见吕美荪的性情及生活作风。吕美荪喜欢四妹吕贤满,是因为贤满“能知孝母而友爱恭让”,“食贫耐苦,独愉愉于亲旁”。⑭吕美荪:《母妹阴灵》,《褁丽园随笔》,青岛:青岛华昌大印刷,1941年,第89页。相比之下,吕碧城却似乎不具备 “友爱恭让”,“食贫耐苦”的优点。吕碧城一生多姿多彩,但性格怪异,自视过高,生活奢华,放诞风流,不免有才女的刚愎和浮躁之气。纸帐铜瓶室主记载:吕碧城“居海上同孚路,夷楼一角,位置井然,蓄犬一,女士琴书潜兴,犬即偎伏其旁,出入汽车代步,生活殊富赡焉。”①纸帐铜瓶室主:《说林凋谢录二》,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5页。碧城亦自言“余尚奢华,挥金甚巨”②郑逸梅:《南社丛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1页。,吕碧城还常常御晚礼服,袒其背部,翩翩作交际之舞。③郑逸梅:《吕碧城放诞风流·人物品藻录》,《郑逸梅选集》(第四卷),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1页。吕碧城执拗固执,个性极强,敏感尖刻,民国十四年,襟霞阁主撰一文,披露人蓄养动物一事,吕碧城认为影射彼名,诬辱其人格,乃诉之于法,襟霞阁主惧其扰,匿居吴中调丰巷,易名为沈亚公。吕碧城更登报究探,谓如获其人,当以所藏慈禧太后亲笔花卉立幅一以为酬。④纸帐铜瓶室主:《说林凋谢录二》,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6页。吕碧城旅欧其间,对待路人亦是不相谦让,其《中途回巴黎车中琐事》记载了她在回巴黎车中和法国两个女子之间发生的事情:

午时予往餐车进膳,膳毕回厢,见二女子出殽于纸袋,以手劈食,油污狼籍。一叟复饷予纸烟,乃接受之,二女子知予返自餐车,饱而吸烟,观彼饕餮,乃恼羞成怒,谓予不应在车厢吸烟,予即停止。须臾,一叟复从衣袋中取雪茄烟作欲吸状,予急取火柴进之,叟乃燃吸。予即向二女抗言曰:“彼亦吸烟,汝何不禁止之?”二女曰:“汝吸烟时我等方餐而恶烟味,现将餐毕,故不禁止。”予曰:“车厢本非进餐之所,肉类油污使同座憎恶。此车本有餐室,汝何不往该处(二女因餐室价昂,故不往耳)?”惜予不能用法语说明,仅用英语,彼此略谙大意。一叟笑曰:“只许吸大枝雪茄,不许吸小枝纸烟。”予曰:“孰不许者?”乃故意取烟吸之,喷吐其气于厢内,二女亦无如何。盖彼等有意向予寻衅,故予亦不让也。(《吕碧城诗文集》,第392页)

对于车中遇到的法国两女,吕碧城不管自己对错,针锋相对,毫不谦让,还将此事记录下来,将其收录于《欧美漫游录》之中,其性格刚烈执拗,可见一斑。就算1942年冬,吕碧城胃疾复发,其知友王学仁、陈靖涛等前去反复开导,劝其延医治疗,吕碧城固执己见,不听劝说。吕碧城的生活作风以及执拗的个性必然遭到吕美荪的反对和批评,吕碧城刚愎成性,是不会听劝的,反而会产生对吕美荪强烈的厌恶之情。

其实,所谓的矛盾,只是吕碧城一方之见。在吕美荪心中,则不然,吕美荪虽然对吕碧城有诸多劝说或批评,却一直视吕碧城为亲人。其诗曰:

负米走四方,奉母无甘旨。负土成高坟,哀悔自兹始。戴罪覆载中,媿彼婴儿子。同气共六人,二存四已死。有妹在远瀛,东西暌万里。孤走自谋活,辛苦未能已。海阔莫往视,何以对考妣。维我历崄鞻,一世蚕丛里。倦投东海居,犹复虑盐米。岛客多重楼,我屋鹪巢比。(《诗将付印自题稿后》,《褁丽园诗续》,第 77页)

上述诗作当作于1933年冬,此时吕贤满早逝,老母去世,吕惠如病亡,诗中“有妹”便是指吕碧城。吕美荪因不能探视远在欧美的吕碧城而感到内疚,可见,在吕美荪心里,一直心系三妹吕碧城。而吕碧城对吕美荪的不满在内心中沉淀,一直到1941年,方能释怀。

四、生死之别

在吕碧城心中,吕惠如是姊妹中最亲者,在出版《晓珠词》时,特将惠如长短句附后。而吕美荪的词作中则反复表示对吕贤满的悼念。姊妹之亲疏远近可见一斑,这也许是早年的生活注定了她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吕美荪是个重情义的人,惠如及贤满的后事均由吕美荪料理。

1914年,吕美荪应厦门女子师范女学之聘,与其四妹吕贤满同行,学校在鼓浪屿孤岛中,四围海气氤氲、瘴氛至重,没过五个月,贤满忽得疾,民国三年冬旧十月二十七日含泪而瞑,年二十有七。吕美荪伤心欲绝。按照吕贤满遗愿,吕美荪将其遗体运回上海,葬在万国公墓里其母墓侧。可当时租界已有定章,华人不得入万国公墓。尽管如此,吕美荪还是亲自赴工部局恳求总办西洋人某君,为妹求葬地,最终吕贤满方得葬在其母墓旁。若干年后,吕美荪重至鼓浪屿,仍旧怀着刻骨的悲痛写道:

相携临瘴海,乞食尚披缞。百难身犹在,孤途意莫哀。无违天地命,终荷吉祥来。与尔鸰飞比,何伤泪满鱣。(《再到鼓浪屿示季妹》,《褁丽园诗》,第14页)

吕贤满死后十四年,吕美荪仍伤痛不已,作十一首诗追哭其季妹坤秀,诗作《追哭其季妹坤秀》写道:

吾笄汝尚幼,送汝学沪滨。自劬多志气,为疾此种因。及我走辽渖,送汝到双城。双城鸡林地,女学正须人。东车蜿蜒去,荒景使我惊。是时当八月,晴雪已飘庭。寒多体愈弱,念汝苦不胜。执别抚肩嘱,芦坑热须增。(《褁丽园诗》,第54页)

双城始匝岁,母命旋歇浦。而我先月归,舶至岸迎汝。塞风变旧颜,惊见瘦如许。国沸不复出,相依守蓬户。踰年母弃儿,擗踊摧肺腑。汝痛不欲生,愿往追泉路。携汝南游闽,欲杀汝悲苦。五月远扬艶,双飞投瘴雨。(同上)

正如吕美荪诗作所写“我亦为君故,沉吟遂至今”,①吕美荪:《正月初六日女弟坤秀生辰悲涕有作》,《褁丽园诗续》,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33年,第24页。每到吕贤满生辰之日,吕美荪总是悲痛作诗,以示悼念。“再仰瞻遗像,一拜敛悲襟。凝睇垆烟直,灵兮或来歆。含泫还我室,开卷遣哀心。”②吕美荪:《正月初六日女弟坤秀生辰悲涕有作》,《褁丽园诗续》,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33年,第24页。吕贤满去世十九年重阳,吕美荪痛念亡妹作诗六首,觉得“繄余同怀亲,生未尽恩意。恩意无由补,徒酬以枯涕”③吕美荪:《重九既近痛念亡妹坤秀》,《褁丽园诗续》,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33年,第68页。,她拿出珍藏十九年的坤秀的鞋子,睹物思人,悲痛更深,她悲呼“愿作飘风叶,盖汝孤坟黄。愿作惊霜蝶,飞汝长眠旁”④吕美荪:《重九既近痛念亡妹坤秀(之五)》,《褁丽园诗续》,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33年,第69页。。哀伤之情难以言语。吕美荪曾为其先母严淑人及亡妹坤秀营二发冢于青岛,濒海之山,衔哀作诗以纪之。直至1935年,吕美荪在前往日本的船上,仍悲痛“母妹伤南天,垄草何萋萋。悲我同怀者,生在长相携。如何今日出,不得同笑嬉。回头避众客,涕下成涟漪”⑤吕美荪:乙亥九月二十五日十一时乘舟东渡,舟中人为日人,美荪不习日语,感觉甚苦,作诗以消永昼。《瀛洲访诗记》,青岛:青岛市华昌大,1936年,第3页。。吕美荪情深意重,1925年,吕惠如病逝于南京,其螟蛉女九岁,托吕美荪为之监护,吕惠如立遗嘱之律师意欲吞没其遗产,也是吕美荪为之诉讼。

时至四十年代初,亲人相继离世,吕氏姊妹仅剩下美荪和碧城,她们亦年迈六十。在吕碧城去世的前两年,在澄切居士的调解下,两人方得不计前嫌,书信往来。澄切居士 《吕碧城女士传略》一文记载:“前年(按:1941年)冬为其骨肉参商,驰书调解,始缔文字姻缘。”⑥澄切居士:《吕碧城女士传略》,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5页。又记曰:碧城“庚辰(1940年)东旋,止香港东莲觉苑,成《观无量寿佛经释论》,远道邮,诠法宗唯识,颇精审。且复书劝其姊美荪茹素,书词激切,余有诗颂之”⑦澄切居士:《吕碧城女士传略》,李保民:《吕碧城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页。。《观无量寿佛经释论》于1942年夏方得在上海和香港出版,因而“复书”也应该在1942年夏秋间。1942年11月28日,在吕碧城去世的前两个月,她函寄张次溪,信中有言:“惟来函所谓于蔚(按:徐蔚如)公宅,内检得鄙人手札五十余通,可备刊用云云,此则为鄙人所不愿,请先寄还鄙处为要。所有芜函虽多讨论佛学,然大抵因一人一事请益之作,与公众无关。其中谈家务者,及涉及月溪法师者尤不愿宣布也。”⑧张次溪:《呜呼吕碧城女士》,李保民:《吕碧城诗文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7页。“家务”想必涉及吕美荪的矛盾,她不愿公布,意为已经释怀,是是非非已不再重要。

在清末民国时期,吕氏四姊妹因命运多舛、才华横溢闻名于当时,她们之间扑簌迷离的关系亦因此成为时人议论的话题。事实上,吕凤歧去世后,吕惠如和吕碧城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故在文学创作体裁爱好和性格上都有相同之处,她们同样喜爱词的创作,具有才女的执傲,两人关系较近;而吕美荪和吕贤满相依为命多年,同样喜欢诗歌创作,性情温和,感情较为深厚。很明显,吕氏四姊妹具有两种不同的性格特征,这也是吕美荪与吕碧城关系不和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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