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八

2013-04-19 07:26蒯玉汉
雨花 2013年3期
关键词:姐夫胡萝卜口袋

●蒯玉汉

有句话憋在心里我很想问,就是“虱得”他小组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也要和我一样出逃呢?

那年,我二十八。姐夫说。

我吓了一跳。姐夫,你咋忽然怀旧起来了呢?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我比他小了近两轮,四十年来他不苟言笑,我早就习惯了自然了。怎就忽然“二十八”起来……是今天他七十大寿高兴的?况已客散人去夜深深,况是面对我一个人。

月华千里,凉意像水一样漫过来。

“二十八”那年怎么了?我问。他道,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话说得太对了!热的好,滚热滚热的热气腾腾的……不光是豆腐。这里面的学问要我说那就是一个“等”字了,得耐心。

你一定会奇怪我怎么会到今天才想起来和你说这些,以前难道都忘记了?我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没忘记;反正是没说过,对谁都没说过。终于,终于他张开他那张大嘴接下去又说了(其实他那张嘴并不大,见鬼的是大家都这么叫)。人们只知道那年我跑江西,说狗日的心狠,说走就走,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王八蛋!

你不知道,你没有开过河当然不知道,那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不走肯定就没命了。虽然那时候我已经不像个人。

我最记得的就是饿。按说那年月应该有比这个吃让我更记得的,但没有。饿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有一句口号叫做“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来生产”。这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都没有过的事。那工夫人们就像是着了魔,一边拼命地吃他娘,一边玩命地干他娘,河里的土争先恐后地往河坡上涌……工地上热火朝天,指挥部领导开心地说,瞧这势头,一年的工程,半年就可以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谁知接下来情况就不对了。先是那没限制顿顿多少斤都不管而只管放开肚皮来吃的饱饭忽然就限制了,限制为半斤,接着又限制为三两;跟着就大米饭也变做了小麦饭、那东西吃进去啥样屙出来啥样,狗也不吃,在茅坑边转转就走了。再后来就吃稀粥,一顿两碗、一碗半两、汤汤水水能照见人,一泡尿过后就前心贴到了后背上。我的那份还常没了——又不敢问是谁(偷)吃的,只能够哑巴吃黄连眼泪汪汪往肚子里咽。小组里谁都可以对我这么做,不顿顿都对我这么做,已经是皇恩浩荡了。饥饿的幽灵在工地上肆虐,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了,还开他娘的什么河不河!如果说之前一天能干两天的活,那么这会儿是五天也干不了一天的活。我饥肠辘辘,脚下打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河坡上滚下去。隔壁小组里那个地主婆昨天就滚了,小脚尖尖,骨碌碌骨碌碌像车轮……抬回去已经没气了。人们看着,木木的。“虱得”在一旁向我道,隋炀帝当年开大运河就这样——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他仰天大笑,笑毕,就长长地舒了口气,舒了口气然后就轻轻道,这地方哪是你呆的呀……作孽啊!我打了个寒噤。

“虱得”比我小七岁,是我家放牛的小长工。那年俺呀俺地要饭到我家后,见了母亲就没再走。母亲到哪里他就到哪里,母亲做什么他也做什么;不会就学,很乖,母亲喜欢。说他像“虱得”,会叮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虱得”——“虱得”——!人们也都跟着叫,他嗳嗳嗳应得比天响。我们叫他侉子,他叫我们蛮子,嘻嘻哈哈谁也不把他当叫化子。不久,他的口音就变了,全变了,变得和我们一样了。人也叫“宁”,太阳也叫“涅(日)头”了……不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外地人。土改时工作同志给他登记的是施德。他喜欢书,常向我借,有个老放牛的也借书给他看。我又好奇又意外……觉得这小放牛的不一般。你大姐姐也道,这孩子,人小鬼大,常把一些好吃的留给他吃。在河工上他是我们的小组长,大家都愿意和他在一起。

我决定离开——就是前面我说过的所谓走……就是我马上要逃了。

我开始筹划。我把列宁装卖给“虱得”得了三块钱。“虱得”一直想要这衣服我一直舍不得没答应。我说太旧了蓝颜色都成白颜色了他说那有什么,不要紧;我说要破啦真的要破啦你穿也嫌长要后悔的,他还是那句话说那有什么,不要紧。他洗净后穿在身上人五人六地问我我结婚时穿的是不是就是这衣服,我说是呀怎么了?他说你不知道那时候他多羡慕,很想自己也有一件,而今终于如愿了。看他兴奋的样子我也兴奋了,三块钱呀!乖乖!三块钱以后怎么办我还没有想,我想的是我现在该怎么走,机会好像很多又好像没有,我挖空心思削尖脑袋时刻准备着。

去江西的船来了,我随着拥挤的人群钻进了舱,找到自己的铺位后把手里的布口袋塞到铺底下,转过身在铺沿上刚坐下来,就见闹哄哄的乱杂中现出来一个人,我手足无措惊恐地啊了声,“虱得”两字还没出口,就被他止住了。他目光乱蹿,像是在找什么,一会又回到我身上,狡黠地向我咧了咧嘴就蹲下来,伸手到我铺底下把我刚塞进去的那只布口袋拖出来,解开袋口,拿出来一根胡萝卜,在身上胡乱擦了把就吃起来,嘎嘣嘎嘣像是饿极了。我呆了,他怎么知道我有胡萝卜?他怎么可以吃我的胡萝卜?不一会就吃了十几根。抹了抹嘴,道,不错水头不错……想溜啊是不是?聪明,太聪明了。顺手在我肩上拍了下,随之就在我对面那张双人铺上坐下来接着道,你怎么好天天去屙屎呢?他就不,屙也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够屙,只要要屙了就去屙,裤子一捋往下一蹲到哪里都能够屙,只要没人。不像你一定要上厕所一定要晚上那时候的。厕所旁有一胡萝卜田,月光下青蒙蒙一片很可爱,到你眼里一定就更可爱。前天你趁人不备偷了只食堂里装面粉的口袋,你早就看中的布口袋(他用脚尖抵了抵他脚前那只装胡萝卜的布口袋),昨晚到那里拔了一袋子后就走了。其实,你卖列宁装时就露馅了,那是你结婚时穿的啊!咋就不想想嫂子呢——不,你想过了。可你没钱用你要钱用,肚子饿了可以吃胡萝卜,车票呢船票呢还有想不到的有可能岔出来的什么事要用钱呢!你没法……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是有缝的,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他,怎么样,他说得不错吧是不是!这会儿看你往那里逃?我心胆俱裂。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真的是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是有缝的。“虱得”说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转回来,神色有些不定。他指了指舱外向我道,请吧!下去吧!说着就自顾自一个人往外走,到舱门口那里就停下了,靠在那里,踮起一只脚,悠哉悠哉地一会儿朝里看看,一会儿朝外看看,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看我们……呜——一声长鸣,船开了,他一下跌坐在舱门里,我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到我面前,对我足足看了有半分钟,道,下一个码头下。说完就在刚才他坐的那张铺上躺下了,四脚朝天,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像那铺是他的。他有票吗?他买票了吗?等等一定会有人来认这个铺。

下一个码头是在半夜里到的,这时候“虱得”已睡死了,我睡不着。

第二天中午我和“虱得”分分啃掉了剩下来的最后几根胡萝卜,夜里两人就饿了一顿,第三天又饿了一天。天光渐渐地暗下来,正是餐厅晚饭时。我躺在铺上,想象着那里的好味道,菜不菜的就别说了,光是想想那江水煮的饭我就不能自已了,仿佛米饭已在面前,香喷喷的……不由肚子就更饿了,不由就想到了胡萝卜……要是我一个人,再有两天也吃不完。

“虱得”不知到哪去了,我心神不定,脑子乱乱的。

我是五零年到一个叫双墩的山村小学去教书的。十九岁那年我教的六个孩子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一个不落全都考上了丹阳县那座有名的少阳初级中学。山村轰动了……不久,我便到所在乡的乡小学里去教书了,后来就到城关小学当了校长。

这是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学堂。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子遍布全国,上至中央下到州县,各行各业都有。现任县长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都在这里上过学,念过书。

我春风得意,样样事情都走在前。五七年大鸣大放时就更来劲,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诚心诚意帮着我们党找毛病,提意见,于是我就成了右派,于是就回家去种田了,于是就有人叫我王大嘴,我的嘴好像并不大,叫的人多了,便也觉得是大了,大就大吧!男人嘴大吃四方……接下来我家就由土改时定的富裕中农成分重新被划做了漏网地主……我来到外边,靠在一处灯光照不到的舷边边上,“虱得”的阴影笼罩着我,透不过来气……所谓的生不如死,说的大概就是此刻的我,是的,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想着,脚已到了舷外,下面,波翻浪涌滚滚东去……我万念俱灰,松开抓舷的手……却没掉下去——被人从后边拉住了,那人急吼吼乱叫着。“虱得”!又是他!随之就被他和闻他声而来的人七手八脚拖到甲板上,“虱得”恶恨恨叫骂着,什么丑话难听的话都骂到了,我天昏地暗……半晌才爬起来,“虱得”靠过来在我耳边道,放心吧!再不会有人来追你了。死不来找你你怎么好去找它呢?

起雾了,一团团一团团从江面上涌过来。明明暗暗的灯光下,一对打扮入时的小两口正喁喁私语着向我们款款而来。神仙啊太幸福了!我叹了声。“虱得”大笑,道,来两碗饭吃吃才幸福哩,你知道个屁!想嫂子了吧是不是是不是?

江水哗哗在响,肚子咕噜噜在叫,还有那长一声短一声的汽笛声,像牛鸣。牛饿了也会要吃的。可这年头,人倒霉,牲畜更受罪。

第二天中午在餐厅里,我们又遇到了那神仙也似的小两口。他们要了一盘清炒肉丝,一盘油煎带鱼,一盘水芹菜,一大海碗葱花鸡蛋汤,两小碗雪也似晶晶亮的江米饭,往嘴里拨拉了没几口,就听外边大哗,江猪(豚),江猪(豚)出来啰!小两口相视一笑就不吃了,放下筷子手挽手到甲板上去看江猪(豚)了。

这正是我和“虱得”需要的,要不就不会到这里来。

我咽了咽口水,脸上发烧不敢再朝那里看。“虱得”已在那里吃起来,津津有味,啧啧连声,我背过身去赶紧走,逃一样。

“虱得”好一会才回来,手里居然还端了只碗。有饭有菜,满满的香气扑鼻,还有一双筷——是给我的。我没有推辞,虚推一下都没有。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此后便天天跟着“虱得”到餐厅去,不再脸红难为情。“虱得”一会帮服务员收碗筷,一会揩桌子抹凳子,有说有笑,如鱼得水。有吃的就先给我吃然后他再吃,吃过后就把那些剩下来的干饭都拢过去,放进那只已空了的布口袋——不知他还要那干什么……是幼年乞讨时养成的习惯吗?

“虱得”占的那个铺位一直没人来。他说那铺位是他的他有票,不要老是指望有人来赶他走,他不走。他也没想到会和我面对面,太巧了,世上的事往往就这样,没办法。我笑起来。他道,笑,你买票时的样子才好笑呢!布口袋鼓鼓地扛在肩上整个脑壳都埋住了,缩着个身子就怕有人认出来,他在后面早看到了。我道,你就不怕我看到你?他道,怕……也不怕,看到了就说是来追你的。这家伙!

我们成了莫逆,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又像是才认识,过去那十多年都白过了。

船走走停停,老牛拖破车似的慢腾腾不慌不忙,乘客越来越少,空荡荡的舱里,像是只剩下我们了。

有句话憋在心里我很想问,就是“虱得”他小组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也要和我一样出逃呢?想想又觉得不好问,问了也不一定就会说,不问倒有可能会说出来,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你见过斗争会吗?一日午后,他问我道。我摇了摇头,反问他,你见过?他点了点头,随之就梦呓般喃喃了起来,三下两下就打死了,台上跪着就被打死了,血……我打断他问,谁?谁打死了?爷爷呀!爷爷被打死了呀!……他浑身颤抖,片刻又平静了。说,血从台上淌下来,有的渗到土里土吃了,有的汪在那里……他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到了会场外,就像他不知怎么来一样的……猛见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大呼小叫着朝他围过来,手里有砖头,有瓦片,一个还拿着棒,拿棒的冲在最前面,那棒已向他劈过来……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箭一样。不一会跑到了那个叫刘家山的乱葬坑坟堆堆里,他屏住呼吸,躲在一片杂树丛里边,透过缝隙见追他的那几个追到那里就站住了,然后就回去了,他们不敢进来,他们怕。大人们常说,刘家山阴气太重了,大白天也会有鬼出来——村上曾有人碰到过,那人回去就疯了……人们路过都绕道走。他也怕,非常非常怕,这会儿不知怎么却不怕了,或者说是不知道什么叫怕了,他,没感觉了,后来就昏过去了……

我骇然,道,你……你不是说你爷爷三一年就参加革命入党了吗?是的,那是之前,之后的事他没和我说。爷爷是三八年奉命回老家拉队伍打鬼子的,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伤得很重,组织上就让他在家里治疗养伤了。四六年土改时他主动把田地房产都献出来上交了,成了开明绅士,人们都尊称他老革命。一年后复查时不知怎么就成了大地主,要打倒。他想不通,抱着爷爷直哭,喊,爷爷爷爷你怎么了?爷爷摸着他的头,道,没什么,别哭,爷爷三一年就参加革命入党了,上级知道,爷爷要找上级去。谁知当夜就被抓了,第二天斗争会上就死了。那年他九岁。那天后来就下雨了,电闪雷鸣,轰隆隆哗啦啦不知何时才住了,隐隐的像是还有闷雷在头顶上滚……他从昏迷中醒来,爬出坟地……从此后就今天东明天西到处流浪了。半年后他跟着一伙人过江来,说是这里的饭好讨,后来就遇到了娘(他一直叫我母亲娘)。

我一门心思想着逃,不知道他比我更想逃。我右派发配回家时他就想,我家被划为漏网地主扫地出门后就更想。问题越来越严重,老家以前怎样他说不清,反正比我家是强多了,有丫环有佣人。不像娘还要自己下田去做……至于爷爷那就更说不清,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天天都提心吊胆的,所以必须得逃。

娘在世时他就想把这些事说出来告诉娘让娘知道,娘应该知道呀!可,他怕,几次张口几次又都闭上了……现在好了说出来了,真痛快——从来也没有这么痛快过。

下一个码头他就下去了,不要问他到哪里去,反正是不会去再流浪了,放心吧!天下太平了,日子有得过,你是个好人。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来话。这家伙,年纪轻轻的,他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谜……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还有就是父母呢?怎么一开口就只有爷爷?

他拿出那件我卖给他的列宁装,双手托着给我道,物归原主,不要让嫂子再伤心了!就算临别他送的礼物吧!他神色黯然,别转了头。

晚霞烧红了西天,归鸟声声……

下一个码头到了,暮色苍茫,我目送着他一步步上岸一步步远去……

他没有站在山崖前或者大树旁像电影里电视里那样向我挥手。他提着那只布口袋——里面的饭够他吃两天的——怪不得他要把那些吃剩下来的都拢过去……

后来呢?我问姐夫。

后来嘛……后来嘛我就被甄别了摘帽子了,从江西回来了。后来嘛……后来嘛“虱得”就没有再见过,真的。但是——想,特别那十年,没有他,我也许就熬不过。尤其是他说的那句话,“死不来找你你怎么好去找它呢!”这家伙,阴魂不散,这辈子我算是遇着了,大概,我前世里欠他的……他仰面沉思,像是又回到了那年月。忽又压低声音欠身道,“虱得”放牛时有一忘年交——就是那个也借书给他看的老放牛。你不晓得,那人上过黄埔,第四期。常常于水边打坐,天人合一的样子,人们都很敬重他。“虱得”天天和他在一起,渐渐地也就有了点“黄埔”气。那人后来就到了丹阳市政协里,现已过世。市史志办专门为他作有纪。

我哑然失笑,所谓的“那年我二十八”,却原来是两个惶惶然不可终日的“丧家狗”,双双演了出“胜利大逃亡”!他们也许可以不逃,不逃也不见得就会死,人不人鬼不鬼地照样活,但,他们逃了!

姐夫今天最开心的,其实是他最得意的那六个门生了——天南海北第一次这么齐齐地都到了,不易啊!市领导闻讯也赶来了。他孩子似地出出进进,又说又笑,妙趣横生,仿佛又回到了他在双墩小学的时候……大家乐不可支,说他幽默。大姐姐道,他本来就是个很活跃的人,后来才蔫的……

天,渐渐亮了,鸡叫声声,从桑园传来,姐夫养的,有十多只,常常跟在姐夫后头,车马出行的样子。

真的是天下太平了,日子有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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