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故乡

2013-04-25 05:53东藏
读者·原创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彝族

文 _ 东藏

消失的故乡

文 _ 东藏

“谁来出镜”—本刊互动交流栏目。

我们每期将从来稿、来信读者中选取一位作为本期出镜人物,让我们共同的杂志成为你展示风采和独特经历的舞台。来信、自荐信箱:ycchujing@duzhe.cn

四川省宜宾市屏山县新市镇,已经不存在了……

新市镇是一处交通要地,西宁河于此汇入长江,依山傍水,是个山谷。向北可经沐川至乐山到成都,向东可由屏山到宜宾,由西入雷波到彝区,而向南花1元钱跨过金沙江(有来往的船家),便是云南地带。

这里常住人口不多,流动人口给集镇带来繁华。来往的大多是彝族人,走在街上,坐在茶馆里的、买卖烟酒的,随处可见。他们着少数民族服饰:男子是灰黄与蓝黑纹路的布衣,披着一件黑袍,女子有时会随丈夫到此,穿藏蓝或青黄的棉布衣,头发一丝不乱地绾成发髻。他们用一口不流利的汉语在街上交易与交流。此地汉族人人数与彝族人相比,仅有其十分之三,因而汉族人常自嘲:我们才是少数民族!

那里是我的故乡。去年,由于向家坝移民工程(三峡移民工程的一部分),新市镇已经变成了一座瓦蓝的水库,淹没掉了一个传奇,而中国地图上还没有修正。

房屋

哪怕是在街上,所谓的钢筋水泥也不常见,往往是黑瓦土墙外加一个烟囱、一个鸡鸭圈。新市镇仅是一个集市,而非住所,彝族人的家在大山里。曾徒步去拜访同学,躲过一些瀑布与暗中蓄势滚落的山石,山沟极深处,有一片狭长的桃林,脚下黛青的西宁河流淌而过……彝族人的家用黄土块与石头垒成墙壁,用粗壮的木头做顶柱,一块一块的木板镶嵌成门,由于大多是木制,散发着陈旧潮湿的气味。屋中从房梁上悬下一条铁链,下端是一个漆黑的铁碗,比我们用的细口白瓷碗要大一两倍,用炭烧着,碗中常有热水与米粥。

本期出镜人物:东藏,“90后”,幼时与彝族人混居八九年,现为一名准高三学生,酷爱写作。

屋中常是一片漆黑,很少点灯,若是点上了煤油或菜油灯,灯火昏黄摇曳,四下便现出真面目:没有化学材料的家具,只有原始的木桌、石凳、牛皮榻,桃木小椅子是手工制作的……

这是比较好的位于山谷里的人家。大山深处有洞穴,是夏季避暑避蚊的好去处。洞中有前人留下的水壶、兽皮毛垫、干草与块柴,供躲避大雨或夜行的彝族人与旅者休息。在洞穴中居住或修行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受汉文化影响,彝族人从大山里走出,在新市镇上享受有限的医疗服务,通过这个小小集镇与外界取得联系。

我曾问我的彝族同学:“为什么要选择山洞与土墙土屋,而不倾向于汉族人的钢筋水泥?”

他回答得十分干脆:“都很舒服,但彝族人是离不了山的。”

酒食

通过与汉族人贸易往来获得经济收入是彝族人赖以生存的方式之一。

他们大多不擅长酿酒,在汉族人两天一场的集市上,会爽快地用大量牛肉、野味、山味甚至祖传的银制首饰,换取一些廉价粗制的酒。他们饮起酒来是极豪爽的,故而常常去买酒、换酒。汉族人与他们相处久了,明白酒对他们弥足珍贵,便买上好酒赠送给他们。他们会感谢至极,甚至为此记住你很久,逢年过节,一旦赶集,会给你捎上一些礼物,如斑鸠、竹菌、红衣花生、阿胶等。这都是大城市里极昂贵的东西,他们咧着一口白牙送给你,不容推辞。

倘使你有幸去彝家,彝族人用酒来招待你,你定要起身,双手接过酒杯,爽快饮下,以示尊重,因为对方已把你当做最尊贵的客人。在彝族文化中,有一首口口相传的经典歌曲《祝酒歌》,大致意思是:远方的客人,请喝一杯酒!他们会在火把节上手拉手唱到天明,会唱给远行的客人,会在山腰放声歌唱,从不羁缚于世俗。

女子

哪怕是有“辣妹子”之称的川汉姑娘,也不及彝家少女,比健美,比婉约,样样逊色。彝族少女有着少数民族姑娘的特点:头发一丝不乱地绾成髻,用钗或簪子固定好,再用头巾包裹,使之不沾烟尘。她们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笑起来牙齿洁白,饮用山中的蔬果汁水与屋边的井水或泉水,不用化妆品,出落得有如一朵朵山茶花。她们静谧地望着你,眼如小鹿。悲哀的是,她们往往较早嫁人,抱了幼小的婴孩,在汉族人姑娘仍上高中的年纪,已拥有了母性的成熟。

“是个男孩!”我惊喜于小小的生命,对曾是我同学,今已嫁入汉家的阿斯娅说。阿斯娅仍旧穿着孔雀蓝底、有着繁复花纹的彝族布裙,别了一根簪子,坐在门前。乡村屋檐下挂着一排排包谷、香肠、腊肉、风干牛肉。阿斯娅说嫁入汉族农家比嫁入城镇要好些,双方更容易融合。她把孩子抱回屋中,煮了包谷给我尝,咬起来竟有一种奶香味。

我至今还记得阿斯娅出嫁的那天。按照传统风俗,穿戴起凤冠霞帔的阿斯娅一袭藏红色流苏长裙,上身是蓝青的褂子,戴着璎珞与玉佩,手上戴了银镯。四下鸣起礼乐,新娘被新郎背在坚实的阔背上,一步一步从彝族深山背出,走向汉族人的平原村居。

猫狗

天黑要回家!如果你要去新市镇,一定要牢牢记住这句话。不是指街上有坏人,而是指街上有可怕的流浪猫狗!它们数量可观、昼伏夜出,若在夜间行走,随时可见一两群猫狗在为争夺狭窄的地盘厮咬。从前大人会叮嘱淘气的小孩夜间不上街,因为会有不会叫的“哑巴狗”紧紧跟在小孩身后,一步步贴紧,悄无声息地瞅准机会,一口朝小腿肚咬下去……

后来,在政府和民众的管理下,“哑狗伤人”现象已不常见,但猫狗依旧作为家猫家狗生活在人们身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彝家的猫:漂亮的不一定就被人喜欢,会捉老鼠、看家、不偷鱼干的才是好猫。彝族人家会养一种浑身发黑油亮、四爪却雪白的猫,叫做“乌云盖雪”,或者养纯黑色的猫,老人们说黑猫是有灵性的。

彝族人依旧保留着淳朴的风尚,绝不会特意用精致的猫粮或狗粮喂它们,剩菜剩饭都已算奢侈,更多是让它们自己去山中觅食。天热时,猫会在脚旁打盹,阳光溢满院子,三五个妇人一块儿坐在木凳上,围成一圈缝补衣物。用花花绿绿的毛线打毛衣的是汉族妇人,用银线在袖口、襟口缝上花鸟样子的是彝族妇人,一起谈论着柴米油盐与自家儿女。

至于汪汪叫的狗,大多仍看守简陋的家,它们不会玩飞盘。

历史

彝家的历史十分久远。新市镇不远处有一座叫马边的湖,湖畔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有两尊塑像:一尊木刻灰质的孔明像,四下镂刻了花朵相衬,显得肃穆庄严而又亲切;一尊花衣魁梧的孟获像,金刚面目。《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七擒孟获,据说孟获最后一次被擒的地点便是这里。至于孟获领军退让一箭之地,便是指退让到了今日的凉山彝族自治州内,而新市镇便是大凉山彝族顺江而出的第一个汉族人集镇。

新市镇有个古老的名字叫“蛮彝司”。司是彝族当年自治的地区行政单位,类似今日的镇、县一级。由于水陆交通的便利,这里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彝族人不惜生命捍守此地,故而被唤作“蛮彝”。原本历史遗迹很多,由于泥石流的多发、战火的频繁以及“文革”时毁灭性的打击,残留下来的只有一本地域志、一座古寺,以及彝族人世代相传的故事。

我随父亲去过这座寺庙,香火并不旺盛,大多靠善意捐赠维持,青石板上常有灰白的鸟儿粪迹,远处还有一处古洞—无量洞。由于草木遮蔽,荒芜至今,无人前去,问周围的人,语焉不详。

节日

火把节在冬月间举行。冬风刮得人不爱出门,但只要听闻彝族要过火把节了,人们一下子就沸腾起来。到了那一日 ,广场中央油尾松架着两三米高的火把堆,四下还有小火把堆,用铁的长叉串起羊肉、猪肉,一圈圈地转动,直到冒油。美酒一坛坛摆成堆。烟火一放,人们举起油火把,男女老少拉着手围成圈,在火把堆前跳起舞来。各家猫狗也会跑来蹭一两块肥肥的烤肉吃。淘气儿孙、街坊远客一片欢笑声,酒香芬芳,行酒令不绝,祝酒歌不断,一年的欢欢喜喜都集聚于此。

还必须提及彝族人的手艺,烤野味的手艺不逊于一流大厨。他们会爽快地给你一块烤熟的羊肉,哪怕彼此不相识,只要是在火把节上,你会吃得心满意足,多年后回忆起仍口有余香。还有雕刻器物的手艺,他们会秀出手刻的杯子、椅子,以及银制的首饰甚至祖传的器物。这些器物因为年代久远而散发出一股平静的气息,哪怕已有裂缝,仍使人安宁。

……

那是属于故乡的回忆了。我回故乡时,那里已经是一座静谧的水库,曾经的故乡在水库底安详地躺着。同行者中有人已痛哭起来,有人脸上显示出克制的悲伤。新市镇是一块沉淀的文化晶石,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和灯红酒绿的应酬,也不存在钻营算计的世俗和物欲横流的冷漠。人们只是平常地活着,大米馒头,儿女夫妻,结结实实地活着便是。

我问:“彝族老乡们去了哪里?”回答是:“去了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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