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_ 张海龙
生活在别处—用摄影打捞诗意
图/文 _ 张海龙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这是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所写的巴黎协和广场地铁站印象。我熟悉这两句诗,却从未在现实生活中的地铁站遭遇过这种诗意。
一直到2011年我来到英国,在伦敦桥车站,隔着被雨淋湿的车窗,突然被一个模糊的身影唤醒记忆中的诗行。此时此刻的场景,正如1913年诗人写下的句子一样。我想,道理可能是反着来的,并非诗人摹写生活,而是生活要像诗人写的那样过!那么,摄影到底意欲何为?如果摄影仅仅是“照镜子”般的简单复制,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这个世界每天都会产生上亿张照片,又有什么意义?如果照相只是“掠夺式占有”,我们该怎样颠覆眼前的平庸现实?每张照片都向我提问—为何你要按下快门捕风捉影?
于是,我用凌厉的诗行作为对照片的应答。
脸书|2012 英国伦敦
从特拉法加广场国家肖像画廓走出游荡在旁边的卡文特花园
我端杯啤酒,站在白狮酒吧窗前
用手机连续盲拍过往路人一个小时
这是一次即兴式“街头影像采集”
所得数百张人物影像令人惊喜
几乎也能获得国家肖像画
廊著名的NPG风格—
镇定、清晰、坦荡、冷峻、疏
离、探寻、凝重、陌生
世间一切,尽在脸上
每张脸都有不一样的憧憬和哀怨
影像就是隐喻,一切大有深意
这是我的脸书
你不能翻墙阅读
半支烟|2012 英国利兹
路过利兹,但未进入利兹
投宿路边一座孤零零的酒店
暮色收起一切喧嚣
唯有道路伸向远方
Leeds
这一串简单的英文字母搭起的城市
如此简单,如此陌生,又如此奇异
随我指间烟雾而腾起新的抵达之谜
它就在手边,又遥不可及
就像那座永远无法抵达的城堡
我们和这世上许多事物都是这般关系复杂
一直出发,又永远在路上
如同此刻未燃尽的半支烟
晦暗不明
被M唤起的乡愁|2012 英国格拉斯哥
格拉斯哥,苏格兰第一大城,英国第三大城让我总莫名想到一头叫格斯拉的怪兽住在这里,每天往返爱丁堡,是一种奇异的穿越陌生风景中,一头撞见这个熟悉的M标志此时此刻,这原属异国的食物却从胃部唤起一个中国人的乡愁
我用手机拍下眼前稍纵即逝的影像夜幕将至,夕光正在此地作最后的铺陈一个越过边境的人在想象中已经踏上归程
雨一直下|2012 英国伦敦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
雨一直下,在伦敦桥车站
在世上的所有车站
我似乎看到庞德这两行诗句重现眼前
有些时候
你的生活正如诗人所写的
照相只不过是对诗意的一种打捞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劳而无功
我们扣扳机般不断按下快门
不断扫射司空见惯的风景
却打不到几只理想的兔子
雨一直下,仿佛一生过错
仿佛洪水滔天
星光大道|2011 美国好莱坞
星光大道上的正午时分
阳光打在地上,偶像镌刻在路上
游客们猎取影像,在好莱坞放胆做梦
地上这颗星属于“天命真女”R&B女子组合
这个名字取自于《圣经·以赛亚书》
她们曾以一曲感人肺腑的《No,No,No》
在美国和英国登上排行榜前十名
现在,这个名字被纷乱地踩在脚下
在一个流行的世界里,拒绝也是一种商品
她们其实并不能真正对人群说不
她们只能袒露在大地上
如同刚来到世间
所有的安娜|2011 美国纽约
黄昏,阴郁的天空和玻璃幕墙
她坐在街角,这里就是天然舞台
来自乌克兰或是俄罗斯
盛装或是人字拖,沉默或是饶舌
这些都不重要,一言不发
她也是已经开场的故事
她是所有的安娜,忍受着所有的告别她是所有的单纯,汇聚成所有的性感
在喧闹的NBA篮球赛开场之前
她独享片刻安宁
我远远拍下她的影像
再放大记忆的像素
这是一张呆板的照片
并不能呈现她所有的欢笑与痛苦
我用快门间的全部光线
去想象一个女人
用1/60秒时间确认
她,就是他在劫难逃的女主人公
就像五月花号抵达新大陆
就像刺客的子弹抵达总统
注目礼|2011 美国纽约
沿哈德逊河而行,去看自由女神
这几乎是司空见惯的纽约场景
无人大惊小怪
每个人都掏出相机拍摄
要把女神带回家
要把自由藏在硬盘里
这颗头颅闪现在我的镜头中,无法回避
我们都被拥护的人群卡在这个位置
她是一个道具,我是一台机器
人群是一个蜂窝
影像在被动中完成,自由在观看中稀释
1886年到现在,一百多年间
对她的打量不计其数
落成之后,她被闪电击中过六百次
这一次,没有闪电,我仍被击中
只因这一刻别无选择的注目礼
楼顶的小先知|2011 美国纽约
曼哈顿,102层的帝国大厦
曾经的世界第一高楼、美国梦的象征
从这里可以像金刚那样眺望五个州,
也看得到曼哈顿岛上数千座摩天大楼
我们排队上楼再排队下楼
躲在防护栏里欣赏乐高积木一样的城市景观
这是一座雄心勃勃同时又危险重重的大楼
从前,一架B-25型轰炸机在雾中迷失方向
以每小时320公里的速度
撞到帝国大厦北部第79层
楼顶那根避雷针,每年要遭受约100次雷击
先锋派艺术家安迪·沃霍尔曾导演过一部无声影片
全片485分钟,只有一个镜头,就是帝国大厦
这个正听翻译机解说的印度小女孩
对此一无所知
却像个小先知一样神情凝重
她一定听到、看到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生活在别处|2011 美国纽约
他们是谁
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到哪里去
这并不是个问题
每个人都活在现在
最酷的形象也会淹没在纽约街头
好似水消失在水中
好似盐融化于大海
我路过他们身边,暗自压下快门
我观看两个陌生人
他们观看另外的陌生人
罗伯特·弗兰克说得没错
真实的确并不存在
你看你的,我看我的
我们的观看歧路丛生
我们总在我们不在的地方
生活总在别处
抛物线|2011 美国洛杉矶黄昏,光线不足,动作模糊一个叫做鹰岩的地方,一座奥巴马总统曾读书的校园来自俄罗斯的美少女凌空击出一只排球取景框里,这个动作被固定下来取景框外,一切会呈抛物线落下
她会经历怎样的生活,她会成为怎样的人没人回答我,我也不会再遇见她她和我一样,会慢慢老去走出所有相机的取景框
蒙古马|2012 中国杭州
之所以把这张照片也称为“别处”
全因为这两匹马来自2000公里之外的内蒙古草原
用古代的游牧方式,巴特尔兄弟骑马来到江南
他们唱着歌敬酒,身体剧烈弯曲,就像一柄弯刀
逐水草而居仍是他们的活法
骑马跑一圈收费15元
蒙古长调中因此带着忧伤
钢嘎·哈拉的黑骏马只是传说
星光下他们一次次举杯高歌
四散而逃的游客将酒视为畏途
巴特尔说,草原上骑马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更愿意骑着摩托车东游西逛
没变的,是这两匹马始终站着睡觉
随时准备奔跑,和祖先们一模一样
三个月后,在伦敦海德公园
我看见一尊5米高的成吉思汗青铜雕像
胯下正是这样一匹蒙古马
马路|2012 英国利兹
此时此地
相机的闪光让四周更加黑暗
只有这块路牌在瞬间被照亮
一匹马
一辆自行车
一条窄长的路
标示出此地人的出行方式
第二天一早
我看见一个骑马上路的人
这条马路是真的马路
这块路牌是真的路牌
每个地方的日常生活
都有我们并不了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