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衣服较劲的日子

2013-04-25 03:37曾颖
读者·原创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裤子衣服

文 _ 曾颖

和衣服较劲的日子

文 _ 曾颖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虞静松(职员)

讲述背景:母亲不断抱怨儿子在衣着上越来越不服管束,越来越“非主流”,恨不能将头发染成八种颜色,以彰显与众不同。她希望父亲出面管管,结果引出这段回顾。谁又说得清,所谓“非主流”,是否就是一种初入社会渴望被认同而又不得其法的焦虑呢?

现眼

从13岁开始,我就和衣服较上劲了,这种较劲几乎贯穿于我的青春期,成为我青春岁月的主旋律。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想要“自己决定穿什么”的情景。此前的10多年里,我穿衣服,要么捡表哥们的,要么是父母单位发的工作服—这是我们那个年代同龄人更新衣服的主要方式。但这种方式在坚持了13年之后遭到毁灭式打击—那天学校集会,我和同学在队列中小声说话被老师发现,老师尖利地喊着我的名字,说:“你穿件花衣服在队列里晃来晃去,现眼啊?”

作为一名差生,这句呵斥只算得上一碟小菜,平时我也没少尝过。但是,今天他揭了我衣服的短,这是我最不愿被人提及的伤疤。因为这件衣服是妈妈单位发的工作服。她为了让我能穿出门,特意将有些暗花的衣服染成黑色。但染料在无数次的清洗中渐渐褪掉,把我忌讳的“花”露了出来。而我一直以一种侥幸的心态,期望大家“看不见,看不见”,但遗憾的是,大家不仅看得见,还因为一次小小的违纪,被老师血淋淋地点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夜,咬紧牙关向妈妈提出:“今后我的衣服一定要自己选!”

妈妈看着我沮丧的表情,想了想,就答应了,但约法三章:第一,不许选奇装异服;第二,不许选太贵的衣服;第三,只许买耐脏的黑色或蓝色。

虽然限制很多,但只要不被逼着穿那些被人取笑的淘汰品,让我干什么都行。

15元

但想法和现实并不一样。当我拿着妈妈给我的15元钱跑到服装一条街去溜达时,顿时感到理想与现实的差异。15元相当于妈妈月工资的四分之一。照理说,按当时的物价,我手中的钱买一件时兴的运动衫是没有问题的。但由于此前“欠账”太多,加之老师的一声棒喝,使我觉得自己缺的东西太多了—外套、内衣、裤子、鞋子、帽子、书包、皮带……这些需求像一群巨大而饥饿的野兽,而我口袋里那15元人民币,则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我那时的惶惑与不满足感是可以想象的。

当时大家还没什么品牌概念,最贵的西服也不过七八十元,那时的服装制造商们借着人们崇洋的心态,随意给衣服取些洋名字,便可以卖得风生水起。

那些洋名字的衣服我负担不起。买不起,又硬要认同那个标准,就是一件痛苦的事。这时候,我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阿Q的思维方式,很巧妙地将“买不起”变成了“不屑要”,这不仅解决了我们心理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一群境遇相近的人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让虚弱的个体变成强大的群体。我们就是这样,用一大堆军挎书包打垮了班上刚刚露头且有些不可一世的皮书包。

我的15元钱,最终依照这个原则,买了一件“公安的”衣服。所谓“公安的”,就是一种染成蓝色的“的确良”仿公安制服。这种化纤衣服现在几乎绝迹了,但在当时绝对是半大毛头小子们向往的一种装束,它拉开了我自主选择衣服的帷幕。

被老外改造的审美观

我家乡的“的确良”热,是被一个洋人灭掉的。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人,金发碧眼,不知是来自美国还是欧洲,他是来帮县氮肥厂安装设备的。他每次出行,都会引起人们的围观,比春节追龙灯还热闹。和人们交往久了,他在一次聊天时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上班时穿得好,而下班时穿得不好?”他所指的,是工人们上班时穿劳动布工服,下班时穿化纤衣服。在他看来,纯棉制作的劳动布比脆弱的“的确良”好。

这外国人的意见直接改变了小城人们的服装品位,一时间,劳动布工作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街上。

对于越来越渴望受到关注的我们,远远不满足于把工作服原样穿上街,我们已开始有了自己的标准—衣服一定要有旧的光感和质感,还要有时尚的样式。工作服往我们瘦弱的身上一套,俨然竹竿上套条麻袋,从上到下都写着“不靠谱”。因此,我们决定找人帮忙改,但到服装店一问,改的工钱比买新衣服还贵,于是就决定自己动手。那时家家都有缝纫机,我曾帮母亲打过编织袋,于是就以熟手自居。据说,裤子更好改一些,我就趁一个父母都不在家的下午,选一条无辜的新工作裤下手。

我的特色裤子

我的目标是做一条外国人穿的牛仔裤。据我的观察,那裤子最大的特点便是紧,这还不容易,把裤子拆开,把每块零部件沿周边剪小一圈,再照原样缝好就成了。我为自己的聪明暗自激动了一把,孰料我为这轻佻的小聪明付出了惨重代价—我和我的这条裤子,成为所有同学怀旧时必提的一个笑柄,一笑几十年,长盛不衰。

我匆匆忙忙地把裤子缝起来后,就像拼好世界上最难的拼图那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仔细端详那条改后的工作裤,我相信这条裤子如果有妈的话,恐怕连它妈也认不出它来。两条粗细不匀的裤管,长短不一;没有锁边的裤缝中露出毛茸茸的线头;裤腰依旧很大,像个畸形的蝌蚪拖着两条病态的尾巴……

我被自己神奇的破坏力震惊了。但这还不算悲剧的结尾,它甚至连高潮都算不上。真正的高潮,是我居然打算用“特色”为理由来安慰自己,并说服自己艰难地换上它,走了出去。鼓励我这么干的,有如下几个理由:县里几个唱歌的年轻人,曾穿过撕掉袖子的衬衣在街上走;几个写诗的大哥哥把裤子膝盖处故意剪出个破洞;在重庆学美术的三哥把一条裤腿剪下来套到头上,就成了一顶帽子。他们的这些“杰作”不仅没受到派出所和居委会老太太的干涉,还因为“有特色”“有个性”而在小青年们那里迎来了阵阵尖叫和口哨,这在当时就算是最牛的赞同了。

我和我的特色裤子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人们用一系列捶地喊肚痛的动作,击碎了我惴惴不安的侥幸,连最厚道的人,也都强忍一脸的坏笑,同情地看着我……

那不是我最后一次和衣服较劲,但绝对是最糗的一次。正因为这个教训,我在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每月用九成以上的工资拼命买衣服,改变自己的装束,想以此找回自己当初被那条裤子丢掉的脸,也想以服装的改变向人们证明我与以往不一样。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我结婚并当上爸爸之后……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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