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2013-05-03 08:47文/清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3年12期
关键词:盖头小媳妇红字

文/清 浅

图/康永君

半生缘

文/清 浅

图/康永君

她的前半生,一直思考的事情就是离婚,然后再找一个中意的人重新嫁一次。

她嫁他时,20岁,鬓角上别一小朵红色月季花,穿大红的斜襟小袄,脚上的小绣花鞋被宽宽的裤腿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人知道,盖头底下,她的眼泪肆虐成河。男人大她12岁且不说,还有一条腿是跛的。男人早年在山上当土匪,救过她做生意的叔叔一命,叔叔便把她当成了报恩的谢礼。她从小没爹没妈,是叔叔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她就是一百个不愿意,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盖头掀起来,她首先看到的是他额头上那道长长的刀疤,这让他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她吓得“啊”一声,差一点就晕过去。

谁料到,刚结婚不久新中国就成立了。她看着同伴们“自由恋爱”,眼馋得要死,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当初为何那么听叔叔的话,轻易地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呢?自己当初要是稍微反抗一下,不就拖到新中国了吗?于是,她下定了离婚的决心,非离不可!

那天回家时,男人正在“哐当哐当”地砌灶台。她好奇地问:“灶台不是新砌的吗?”男人咧着大嘴傻傻一笑:“你个子矮,原来那个太高了,重新砌一个,省得你费劲。”

没等她开口,男人擦擦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羊皮手套:“刚听你叔说,你冬天容易冻手。这副手套,还是当年在张家口买的呢。”

她的手有严重的冻疮,从小到大,就没人管过她。拿着比自己的手大一号的手套,她的心里突然暖暖的。

不久,她怀孕了。男人对她愈发好,不让她碰冷水,不让她干重活,甚至连碗都不让她洗。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她抱着孩子,想等孩子长大些再离,要不扔下没娘的孩子谁管呢?

然而,之后老二、老三也接着出生了。第一个虽然大了,第二个却又嗷嗷待哺。离婚的事情就这样一拖再拖。

后来“文革”来了,男人早年当过土匪的事被翻了出来,被判了刑。她去看他,他说:“咱们离婚吧。”孩子们也表示:“咱们还是跟

他一刀两断吧。”她却突然

火了,“啪”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一刀两断?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要想断,先把血还给他!”孩子们不敢吭声了。之后,她和孩子们都受到了牵连,可是她从不叫一声苦,一心等着他出来。

“文革”结束后,男人终于要出狱了,而她却早已不是当年被宠的小媳妇了。

男人已被折磨得精神出现问题,不大会认人了。当她领着孩子们去接他时,他两眼无光,无助地看着天空。看到她时,他的两眼有了一些神采。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认出我来了吗?”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死死不放,兴高采烈地喊道:“娘!”孩子们非常失望:“爸怎么傻成这样了?”

她没有抽出自己的手,牵着他走回了家。之后,他一直管她叫“娘”,而她每次都答应。孩子们总觉得很别扭,哪个男人管自己的老婆叫“娘”呢?

之后,她一直照顾他吃,照顾他喝,闲了就带着他去散步。有时候,她会凑上去跟闲坐成一团的邻居们聊上一阵,他则乖乖的,像个孩子一样,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时间长了,他便喊:“娘,回家!”

邻居们起初也觉得好笑,但时间长了也就惯了。她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无论他在哪儿喊她娘,她总是痛痛快快、脆生生地答应。

然而,不懂事的孩子们却编了个顺口溜:“老李家不正常,老公管老婆叫亲娘!”她也不理,照样领着男人走来走去,而且很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好起来的!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好起来,一直到死都管她叫“娘”,一直叫了十来年。

男人是在72岁时去世的。她平静地为他穿上寿衣,平静地通知亲戚朋友。葬礼上,大家都感叹她后半生的不易。儿女们扶着弱小的她,心中都在琢磨:父亲知道十多年来牵着他的手,精心地照顾他,体贴他的,就是当初那个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媳妇吗?

谜底是在他的墓前揭开的。那是一块双人墓碑,左边用红字写着“李双成”,那是他的名字;右边用红字写着她的名字—王慧娘。她摸着墓碑,突然就泪流成行:“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喊的那个‘娘’,是慧娘。你前半生宠我,我后半生伺候你,咱们扯平了。”

(吴君生摘自长城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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