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找地

2013-05-03 08:47胡金洲沈骋宇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3年12期
关键词:老夫妻X光管理员

文/胡金洲 图/沈骋宇

给自己找地

文/胡金洲 图/沈骋宇

那年,父亲被查出肺癌。医生把X光片抖得脆响:“回去吃好点,喝好点,想开点。”父亲问:“办法能不能再来点?”医生一仰脖子:“下一位。”

当个笑着死的人

父亲白天很挺拔,很男人。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发现他的枕巾洇湿了一大片。母亲瞪起眼睛:“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死的时候学程咬金吗?你有人家那个样儿吗?皮影戏里程咬金是在金銮殿上活活笑死的。”

我也安慰父亲,说我们单位有个叫李双河的科长,去年体检,医生抖着X光片说他患的是鼻咽癌。来时好端端一个人,当场瘫倒在地。后来他上北京复查,医生撂下X光片说:“你跟那个医生一定前世有冤、后世有仇吧?”他立马活蹦乱跳回了家。

父亲苦笑:“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母亲说:“信不信由你,要死要活就在你心里那一下子。”翌日,父亲到另一家医院复查。查后,一个人到老家村里找地。

回来,母亲说:“要找就找一块有门牌号码的,把我也捎上。将来我卧左边,做一个响当当的死鬼。”

父亲点名要去九峰山找地。我和两个妹妹随行。九峰山在武昌近郊,两年前开辟出来一块公墓区,有门牌号码。中途转三趟公交,颠得人屁股都肿了。父亲被我和大妹搀扶下车,直喘粗气。一进山垭,天哪,黑压压人头一片,摩肩接踵,都朝山里蠕动!山路两旁摆满了花摊,吊兰、水仙、百合、波斯菊……白绫、红绸、黄麻,纸房、纸车、纸马,逶迤着给人流镶上五颜六色的彩带。

我挤在人流中左顾右盼,发现人们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倒似乎带有几分快乐,孩子们更显得兴奋异常。

父亲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来看死人也这样热闹啊。”幺妹说:“你死以后,我们年年都让你这样热闹非凡。现在我们把你暂时寄存在这儿,将来再把你克隆出来,好不好啊?”

“那时候,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

“随便。”

两人掐了起来。

父亲说:“这儿什么都好,就是路不好,以后我的地在这儿,你们能来吗?”

回到家,父亲吃了一海碗米饭。母亲看着看着,高兴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找地儿乐在其中

接下来,我们到汉阳扁担山。扁担山是成熟的公墓区,同活人的城市一样,有社区、有街道、有门牌号码,来这儿寻人一点不用犯难,物业管理很周全。据说父亲的初恋就埋在这儿,父亲每年偷偷来看她一次。走来一个个子高挑的管理员,父亲问:“同志,这地方晚上清静吗?”管理员说:“老同志,就我所知,到这地方休息的人,没有一个吵得醒的。”我说:“老人家是问这地方干净不干净。”管理员耸耸鼻子:“深更半夜倒时不时听见有人哭泣。”我一下子毛骨悚然。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调侃父亲:“多美呀,你们生前不能做恩爱夫妻,死后可以结美满鸳鸯呢!”

父亲脸一红,说:“我看没看她,孩子们可以作证。”

幺妹说:“中途你说上厕所,谁知道你上哪儿啦。”母亲笑得饭都喷出来了。

这时,父亲也来劲了,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上外地看看咋样?”

母亲瞪起眼睛:“你急着卧坟哪?”

父亲乖乖地在家歇了半个月。

父亲拿着地图,一个人到河南鸡公山去了。临行前,母亲在父亲的上衣口袋里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父亲的姓名、年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

母亲说:“说不出话来了,就给别人指指右边这个荷包,听见没有?”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连连点头。

父亲走后,幺妹晚上就同母亲睡在一起。半夜,母亲常常起来坐在床头发怔。

过了一个星期,那天黄昏,母亲正在厨房收拾碗筷,突然说:“你爸回来了。”

我逗母亲:“你说老爷子这次能选好地吗?”

母亲说:“我看不中。”

后来,父亲又到山西吕梁山。用母亲的话说,不中。再后来,父亲到四川峨眉山,不中。一晃,五年过去了。父亲仍旧孜孜不倦地给自己找地。

父母了却心愿

我把父亲的故事写成一块“豆腐块”登到晚报上。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闻名遐迩的抗癌老英雄,屁股后面还跟了一群老粉丝。

从黑龙江漠河来的一对老夫妻,点名要见父亲。母亲告诉他们,父亲昨天带癌友去海南找地去了。老夫妻失望但不失态地说:“那咱们就等等呗。”老夫妻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小旅社住下来,直到父亲从海南红光满面地回来。晚上,三个人在小旅社里聊了几乎一宿。回来,父亲得意洋洋地对母亲说:“他们跑了半个中国,也是给自己找地的。他们说:‘今天咱就认定你了,你将来选哪儿咱就选哪儿。’”后来,这对老夫妻成了父亲的铁杆癌友兼驴友。

父亲先于母亲去世。遵照他的遗嘱,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到家乡的黄孝河,这是母亲同父亲商量的结果。父亲找来找去原是要入土的。母亲改变了主意:“我不跟你,我入水,我们各走一方。”

原来,那天我随父亲上九峰山找地,看见一些墓碑前既无祭花又无彩带,几层浮土,十分清冷。路上腹写了这首《劝祭》:“一年清明未逢雨,亡人思念亲人来。天寒冷峭春色在,莫使旧坟添新苔。”于是,母亲借题发挥:“人死了,谁都盼望子孙能年年来看看自己,可办不到啊。就是儿女办得到,孙子重孙可能也办不到。将来,他们北上京城,南下广州,有的留洋海外,小家都安在那里,能有时间年年回来给你扫墓吗?与其入土,不如入水,我想见谁就流到谁那里,还会有‘添新苔’这一说吗?”

母亲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如此安排自己的后事,叫人真服了她了。

(木莲花摘自《悦读》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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