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婶

赵新

陈婶从城里赶集回来，发现自己的菜园里丢了几颗又大又鲜的西红柿，立刻就蹬着梯子上了房，黑了一张脸站在太阳地里骂。陈婶四十多岁年纪，身体壮，底气足，嗓门大，那张嘴又丝毫没有遮拦，不怕污染空气和环境，球球蛋蛋什么都能骂，祖宗三代都敢骂！

不过这一次陈婶立在房顶上骂街时，遇到了一点特殊情况：乡里和县里的六七名干部正在村里进行文明建设的检查和评比，所以有几个村干部悄悄地找到村主任，让他把陈婶从房顶上拽下来，别让她一块臭肉坏了满锅的汤，给村里抹黑！

村主任说：别提她，提她我就头疼！这个人招惹不得，你越是拉拽她，她越是跳腾得厉害。那个母夜叉无可救药，神仙拿她也没有办法！

村干部们说：村主任，那就由着她骂？

村主任说：绑又不能绑，押又不能押，开除又不能开除。让她骂吧。

村干部们说：那不影响咱们村的声誉吗？检查组正在村里搞检查！

村主任笑了：你们放心，检查组正在睡午觉。等他们睡醒了，把他们领到村外的山头上，让他们参观咱们的植树造林、荒山治理……

正是农历七月，天气热得出奇。陈婶杂七杂八污泥浊水刚骂了一个开头，早淋淋漓漓淌出满身大汗。陈婶想，今天我要恶骂巧骂，要骂痛骂准骂狠，但是不能时间太长，要提防中暑，中了暑还得花钱输液！陈婶想，鉴于天气太热，动作不能太大，今天就不再拍着屁股跳着脚骂啦！

陈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踮起脚尖正准备再一次开骂时，突然看见二牛上到房顶上来了。二牛是她的邻居，个头不高，面孔黝黑，因为小时候上树掏鸟从树上摔了下来，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路有些拐。二牛左手打一把雨伞，右手提一个篮子，满脸灿烂地笑着，悠悠地拐了上来。

陈婶惊诧道：二牛，你干什么来了？

二牛说：婶子，我知道你从城里回来后还没顾得上吃午饭，就给你送饭来了。

陈婶看见二牛提着的篮子里有一个饭盒，一只水杯，一双筷子。陈婶还闻见一股浓浓的香气。

陈婶说：孩子，你快下去吧，婶子顾不上吃饭，婶子还没正式骂哩。二牛放下手里的篮子说：婶子，你不渴？你不饿？你不累？你吃饱喝足了以后再骂，不是更有精神和力气？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你要上了火闹了病，花钱不说，谁伺候你？

陈婶的心猛地一颤，眼里就有泪水涌出来。这几年她看惯了冷眼、白眼、怀疑的眼、嘲笑的眼、贪婪的眼，却很少听见这么热乎这么体己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实实在在的话。陈婶拉住二牛的手，哽咽地说：孩子，你把饭拿走吧，婶子不饿，婶子吃不下去！

二牛说：婶子，你吃吧，你不吃我不走；你哄不了我，你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哩！你坐下，我给你打着伞，太阳晒不着你！

陈婶说：你真让我吃？

二牛说：不是真让你吃我就不拐着这条腿上房了——这么热的天儿！

在那片用伞撑起来的阴凉里，陈婶很快吃完了饭盒里的面条，喝完了杯子里的开水。陈婶振作了精神说：二牛，这回你走吧，婶子记着你的好，婶子忘不了你！

二牛说：你不走？

陈婶说：我还得接着骂，我不能让那些王八羔子们白偷了我的西红柿！

二牛说：婶子，别骂啦，二牛求求你。你的西红柿是我偷了，我媳妇怀孕了，想吃又酸又甜的东西，我就给她摘了几个——我实在对不住你！

陈婶一听，拍拍屁股就下了房，对二牛说：孩子，婶子不骂啦，你媳妇想吃西红柿你就到我菜园里去摘，不用和我打招呼——谁没个良心呢！

那天下午，村里很安静，小桥流水，鸡鸣狗吠，一片祥和。检查组走了之后，村主任把二牛叫到了村委会。村主任递给二牛一支烟，还为他点着火，说：兄弟，听说是你制伏了陈寡妇。你小小年纪，好大本事！

二牛红了脸说：村主任，那不叫制伏，那叫说服。我有啥本事？我只是给她送了一盒饭一杯水一把伞……这种本事你也有，谁都有！

村主任说：你为什么要给她送饭？我记得她以前没少骂你！

二牛说：天气太热，我怕她搞坏了身体。她刚刚从城里回来就上了房，水也没喝一口！

村主任说：陈寡妇的西红柿是你偷……不对，是你摘的吗？

二牛说：不是，其实我看见是谁摘陈婶的西红柿了。我说是我摘的，她就不骂了，她就不生气了，这样对她好，对村里也好……

村主任说：那对你好吗？

二牛说：这点委屈我能吃。陈婶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

当天晚上，村主任给陈寡妇送去了十元钱，说是中午的时候，用她的西红柿给检查组的人做了鸡蛋汤。村主任说：大婶，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上房了，你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陈婶听了，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之后，哈哈哈地笑了。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