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张美丽

叶仲健

我越来越怀念张美丽了。怀念她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

应该悼念她，而不是怀念她。怀念是一种存在，悼念是一种死亡。

初夏。夜晚八点钟。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米兰正准备去上班。工作之前，她必定要花上半个多小时去化妆。或者说，化妆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此时，米兰正在拔眉毛，拔得极细致，一根一根。她的眉毛几乎被她拔光。她还说有了钱要去做激光褪毛，把眉毛全部褪掉，只留下眉痕，然后再用眉笔画上假的眉毛。

我不懂把眉毛全部褪掉有什么好看，更不懂为什么褪掉了以后还要画上去。米兰的心思我永远猜不懂。

可是──我说，张美丽永远烙在我的记忆里，我经常梦见她的样子：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辫子落落大方地搭在胸前。夏天的时候，她喜欢穿着有大朵大朵花的的确良上衣，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直筒裤，脚上是一双平底凉鞋。夏天是她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候。她不白，皮肤有点儿黑，但看起来很健康。她有着爽朗的笑声，一笑起来就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样子就像歌曲里唱的那个小芳，每当听到那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我的脑海里总是闪现出她的样子。

我说着，望了一眼米兰。她正将乳白色的洗面奶点在脸上，分成四点：额头、下巴、两个面颊，然后均匀地按逆时针方向抹开。我闭着眼都可以想像出她接下来的动作：先用洗面奶清洁面部，然后再拍上爽肤水，然后再涂上润肤露，再然后打上粉底。

我说，张美丽是一个害羞的女孩。我的家离她家挺近，经常在路上碰个正着。每次碰到她，她总不敢跟我打招呼，总是抿着嘴跑开。其实我当时也是一个很害羞的人，我喜欢她，可是我不敢向她表白。

在乡下，晚上是宁静孤寂的，可是我们这群年轻人不甘寂寞。每当夜晚，只要天气不坏，我们就成群结伴地在乡村的土路上闲逛，一边逛一边聊天，任家乡的灰尘沾满双脚。

她也喜欢跟她的女伴在乡村的土路上闲逛，远远地，没见到她们的身影，就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样的声音。走近了，我们中间的几个男孩就跟她们开一两句俏皮的玩笑。她们中的几个也会俏皮地顶上几句。但我从没听到张美丽出声顶过我们。她只是笑，黑夜里，在人群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想，要不是媒人的撮合，我们可能永远都走不到一块儿，即便我们彼此喜欢着对方。巧的是，那天，媒婆向我娘和她娘说，我们看起来那么般配，干嘛不就近成个亲家。也许我娘和她娘以前也这么想过，经媒人这么一提，都说好。我乐坏了。

米兰似乎没在听我讲话，她撅着嘴描口红。昏黄的灯光下，米兰的嘴唇开始泛起暗紫色。她瞄了一眼台上的钟，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她要赶时间去上班。我想我也必须剪短我回忆的内容。

我说，她表面上看起来羞怯柔弱，做起事儿来可是个好把式。洗衣做饭，挑水砍柴，耕田插秧，都不在话下。农忙时节，她喜欢戴一个草帽，下面搭一条湿毛巾，流汗时，用湿毛巾抹一下脸。其实我更喜欢她不搭草帽和毛巾的样子，汗水泅湿她的刘海，她用手一勾，刘海就服服贴贴地绕到耳际后。脸上因为汗水的滋润，显得更加圆润。

米兰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缩在沙发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然后将打火机甩在茶几上。她再深吸一口，吐出一道浓浓的烟。烟升腾起来，绕在灯下，许久也不散去。

我说，我见到你抽烟，就想起她对我说的。她说她不喜欢年轻人抽烟，不喜欢年轻人的嘴里散发出烟臭味。她说只有像她爹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才抽烟。她说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要健康，要有朝气。她说吸烟有害健康不说，还费钱。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会抽烟，一口也不抽。

米兰有点不耐烦地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开始换衣服。她脱掉睡衣，换上了一套紧身的吊带连衣裙。穿好了，她又拿起香水瓶，往腋下喷了几下。其实我很早就跟她说过，她没有狐臭，一点也没有，根本不需要喷香水。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我依旧没有停止对张美丽的念想。我说，其实在乡下挺好的，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要不是她听了同学的话，执意要去城里工作，我才不会带她到城里。我不觉得城里有多好，人多不说，工作还难找，东西又贵，出门就要花钱。城里人很生分，不像我们乡下人那样亲……

时针即将指向九点，米兰穿好衣服，挎上挎包，准备出门。

我朝她的背影喊，张美丽！

米兰很生气地回过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叫米兰，不叫张美丽！你在这里叫叫也就算了，在人多的地方千万别叫我张美丽。

我说咱们就不能回乡下生活吗？

我以前的张美丽，现在的米兰，没回答我，只乜了我一眼，然后重重地甩上了那扇门。

选自《天池》